第97章 重逢
太子的马在两日之后到达了酒泉郡, 巍峨的城门立于漫天尘土之中。
前线才打完一场大仗,姜曜没等战事完全结束,便马不停蹄赶回来。
城楼上值岗的官兵得知太子前来, 做手势让下面的士兵开城门,“太子回城——”
伴随“吱呀”厚重的一声, 这一扇曾经将无数流民阻挡在外的大门,向两侧缓缓打开,迎接城外之人。
太子去了一趟兰家, 兰家所说的情况与姜曜得知的种种相差不多——
姜吟玉本打算先去北方的苍叶郡接昭仪,那里有兰家兵马驻守, 格外安全, 未料兰家人战略有变,为了诱敌深入, 特地将百姓从苍叶城撤军, 假意放弃苍叶郡。阴差阳错, 姜吟玉达到时,城中已城去楼空,变成了一片废墟。
他们没有遇上北戎人, 却在回程路上与一小支北戎队伍狭路相逢。护送她的兰家子弟历尽九死一生回来, 她却不见踪迹。
前前后后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
兰家没有她的消息, 她也没有去大昭军营。
若姜吟玉落入了北戎手里, 北戎人必定会大肆宣言,以此来要挟姜曜。可现下北戎没有一点风声。
倘若姜吟玉若还活着,没有落入北戎人手中, 无法往东走, 那必定还在酒泉这一带。
姜曜很快理好思绪, 准备往西去寻姜吟玉。
在兰家外, 有一众酒泉郡的官员正等候太子。
为首一人走上来,毕恭毕敬行礼:“关外战事尚未平定,殿下当以战事为先。”
姜曜看向说话人,那人一袭绯红官袍格外显眼,正是郡守杨晃。
此前,酒泉郡为了不被时疫波及,郡守下令不许流民进城,坑杀了无数关外百姓。这事姜曜已经知晓。
姜曜停下步伐,轻声道:“郡守以为孤该怎么做?”
杨晃道:“军中无法离开殿下,唯有殿下在,军心才能稳。殿下该先回军营去,公主的下落,卑职已经差人去查。”
姜曜脸上笑渐渐隐没,杨晃像未察觉,称自己是为百姓着想。
“公主流落在外非一日两日,殿下再急也不能立刻见到公主,万不可在此事上过多耗费心神。”
姜曜缓缓道:“边关离不了我,她也无法离开我。我为大昭奔波劳累,去见她一面,难道也得郡守的同意?”
杨晃身后的一众官员听出太子的不悦,齐齐下跪。
姜曜已经拔剑,剑刃在阳光下掠起刺眼的寒光,清冷的声音响起:“坑杀关外百姓,你罪本应当诛。”
不过一息,方才还跪在太子面前活生生的人,就如断线往一侧倒去,血水从他身体里流出,浸透了众人脚下的石阶。
其余官员身形瑟瑟,姜曜收起剑,面色如常。
他不能看她流落在外,落入敌寇之手,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找到她。
他也不能坐视自己轻易动摇,心为旁人所乱。
姜曜从血中迈开步伐,走出院子,翻身上马,再次启程。
一队士兵跟随太子出酒泉郡,一同往西找寻公主的踪迹。
向西没多久,姜曜见远处茫茫的沙雾中出现一道身影。
“殿下,殿下!”来者骑马从沙尘中奔出,容貌渐渐变得清晰,一只红色短旗插在他背后,这是八百里加急军报或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插的旗帜。
姜曜勒马停下,皱起眉头问:“前线出什么事了?”
“不是前线,是公主!”那信使递过来一叠薄薄的信纸,“殿下,这是公主寄给您的信!”
姜曜错愕,一把接过,力道之大竟然险些将那粗粝的信纸给撕碎。
一阵风从旁侧吹来,姜曜在风沙中低头,极力去辨别那信纸上的话语。
是她的字迹。
一行行字迹映入他的眼帘,他的眼睫不停地颤抖。
信上她问他身体安否,当“瘟疫”二字跳出来,姜曜犹如被风沙堵住口鼻,透不过气来。
他喉咙干涩,再往下看去。
她回忆与他往昔种种,那字迹如烟云淡淡的一层,却如阴翳般覆盖上姜曜的心底。
她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他主动迈出一步,那些爱她不敢诉说,她极度情怯,二人的关系曾面临破灭。
他从未想过,她会给他写下诉情的话。
却是在如此情况下。
姜曜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纤长的指尖颤抖,连最后她写给他的诗都没有看下去,直接合上了信纸。
他像在压抑着情绪,片刻后才问:“何时寄来的信,公主人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士兵看太子状态不太好,长话短说回道:“在流民营中,公主流落在外数月,到达流民营时身心疲累,已经昏迷不醒,军官差我来送信给太子!本来这信早些时候就能送到军营中,却不想我在路上与太子前后脚错过。”
在这句话落地后,姜曜掷下一句“我知晓了”,没有任何停留,直接手绕缰绳,策马往西去了。
皓月冷千山,月色之下,一队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向西驰骋。
道路曲折,他犹如逆流而上,去追寻她的踪迹。
在收到那封信前,他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可他无法接受她的离去,向上天祈求一丝怜悯,也祈求她能坚持活着。
姜曜心绪无法平静,一座座山峦的被抛在了身后,月光将队伍的身影拉长,直到融入浓浓的月色中。
天气越发炎热,暑气不散,离酒泉郡百里之外的难民营里,乌泱泱住满了人。
流民难以忍受酷暑,但相比外头那些露宿、以天地为被的流民已经是极其幸运。
在这些人满为患的帐篷里,有一只独独与众不同。
那帐篷远离人群,驻扎在草坡上,每日周围都有官兵巡逻,不许流民靠近,更有郎中进去给人探病。
姜吟玉就卧在这只帐篷中。
那日姜吟玉与阮莹相互扶持,来到难民营,言明身份,官兵们本是不信,等阮莹拿出腰牌,官兵们才错愕不已,朝二人下跪。
姜吟玉太过劳累,紧绷一路的弦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之后便陷入了昏迷。
等醒来,她从官兵口中打听到了太子的消息,得知他并未落难。
至于她身上的疫病,或许是因为她在窑洞里什么药都尝的日子,那老郎中给她用的药奏了效,她从上路后没有再咳过血,也没有再发过热。随行的军中来给她探脉,称情况好转许多,再休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可姜吟玉仍然过分虚弱。
夕阳西沉,宿鸦低飞。
傍晚时分,姜吟玉走出营帐,与阮莹到湖畔边洗手,二人打扮朴素,荆钗布裙,周围流民经过这几日,对二人的好奇心已经没有那么重了。
四下议论声闹哄哄,有谈论战事的,有谈论庄稼的,也有自家收成的……
姜吟玉想知晓外头如今的情况,便在湖畔边多听了一会,许久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正欲离开,就听人道:“太子是怎么从北戎人那里回来的?”
姜吟玉手一顿,那人道:“那一仗可惨烈了,太子带兵进了沙漠,躲过一劫,回来时身上带重伤。”
百姓低低道:“公主呢?找到了吗?”
“还没呢。现在各郡城都贴了公主的画像在找公主,可照这情况看,公主流落在外这么久,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姜吟玉看向波光粼粼湖面,里面倒映着一张略显惨白的面容,她得知他身负重伤,心抽疼了一下,不知道他有收到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我们回去吧。”身侧阮莹道。
姜吟玉起身,抬起头,却见远处的山坡上,一道烟尘滚滚袭来,犹如巨大的帷幕。
风沙掠来,吹得她面上白纱如涟漪波动。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已有人叫道:“沙尘来了——快往回跑——”
塞外常有沙尘,来势汹汹,去也迅疾,百姓已经习以为常。
人群四散开,姜吟玉跟上了人流一块往远方奔去。
浓烟滚滚,那巨大的帷幕一寸寸蚕食着旷野。
人们舍弃了身上的物件,纷纷夺路狂奔,姜吟玉混在人潮中,一路狂奔,直到安全地带才停下。
官兵们策马匆匆赶来,高声维持秩序。
姜吟玉小心走在队伍中,湖水两畔人潮挤挤攘攘,推推搡搡,不断有人跌下湖泊。
于这个时候,姜吟玉听到一阵响声从对面传来。
这声音同潮水,越来越近。
姜吟玉夹杂在人潮中,回首朝对岸看去。
山坡上沙烟弥漫,有一队官兵从沙尘中奔出,铁蹄如同雷霆敲打着山坡。
那群士兵仿佛是在找什么人,勒马四顾,人群为之四散。
雄浑的烟尘之中,一道坐在马匹上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姜吟玉的视线中,他身着玄袍,背影孤高,当他侧过面颊,沙尘缭绕在他深邃的轮廓周围。
姜吟玉心灵被撞了一下,她双目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直到他转首朝她这里看来。
二人的视线遥遥相接。
隔着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都静下,他的目光恍若穿过了许多漫长岁月,终于抵达她的眼底。
人头攒动,她眼中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他的身影。
一滴泪从她眼底毫无征兆地掉落,之前在窑洞中,那些影影绰绰的梦境,又从她眼前走马观花而过。
她清楚地知晓,如若她真命断河西,一切或许就会像梦中发生的一样。他会带她的棺柩回长安,将她安置在东宫。
生死之间相隔不止是生命,还有心灵与心灵间的隔阂。
她还有好些话没有亲口与他诉说。
可红尘十丈,苦海方阔,她怎么才能与他再见?
她在那个梦里,如一缕魂魄飘然,隔着迷蒙的空气望他,对上他那双曜丽如星辰的眸子,他一袭白衣,在寂寥的大殿中,目光缥缈,仿佛透过什么东西看到了她。
可阴阳两隔,他又如何能找到她?
那寂寥的目光,让姜吟玉心脏锐疼。
这一刻,所有的感情,从胸口奔涌而出。
姜吟玉忽然伸出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人潮,不顾一切,朝他奔了过去。
烈日灼灼,巨大的烟尘中,她穿过人海,奔涉下水,他亦下马,朝她涉水而来。二人之间好像隔了那么长的岁月终于再次相遇。
她不顾一切,抛弃所有,往他奔去。
猎猎风声呼啸,衣袂翻卷如水,沙尘无常拂来。
她穿过万千人潮,跋涉万水千山,扑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道:“皇兄!”
他与她在红尘之中相拥,她滚烫的泪水沾湿二人厮磨的唇瓣,他轻搂她,双目微红,与她缠绵悱恻亲吻。
姜吟玉的耳畔,响起他沙哑的一声呢喃:“柔贞。”泪水夺眶而出。
强烈的爱意穿云破雾,汹涌的爱潮在苦海中翻涌,天地之间,抛洒的都是二人的爱情的风烟。
她也爱他,无论是在红尘现世中,还是在逝去的苦海中,亘古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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