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帝后(七)
魏芝兰仰头望着他, 明亮的眼眸盛满惊异。
“侍郎……此话何意?”
她心中有浅显的猜测,却不敢相信, 生怕是自己理解错了,自作多情。
秦衔没有立刻回答。
他也是第一次对一位小娘子直言内心所想,方才过来时,借着酒劲,并未觉得紧张,可一旦开口,便克制不住内心的羞赧与局促。
“我是说, 方才在里头,有许多人上前与我饮酒、说话, ”他尽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直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 “为何不见魏娘子?”
他一直静静观察着,她不但没与他饮酒说话,除了附近的几家长辈, 也很少与其他人酬酢。
“哦,”魏芝兰微微低头, 忍住心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尽力笑着回答, “侍郎是陛下和娘娘身边的红人, 有太多人想与侍郎攀谈,我……我不敢上前打扰。”
尽管有意掩饰, 但秦衔仍然从中听出了几分落寞和自卑。
以魏家如今的处境, 的确在京中举步维艰。听说魏家人丁单薄, 魏芝兰没有别的姊妹, 只有一个比她还小了七八岁的弟弟,短时间里自然指望不上。
她这个年纪,也该议亲了,只是这样尴尬的身份,恐怕要落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
秦衔沉默片刻,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措辞,一时间,没注意到魏芝兰越发黯淡的神情。
她只当秦衔是因她没有主动上前敬酒而显得失礼,连忙道歉:“是我不知礼数,明知侍郎曾帮过我,却未主动向侍郎致意,实在是对不住。”
若只是有过浅淡的一面之缘,她身为女子,自不必太过殷切,但秦衔的确对她伸过援手,上次端午,二人亦同游街市,说起来,应当也算有几分渊源。
“不是。”
秦衔见她竟开始道歉了,也不再斟酌措辞,直接摇头否认,这并非他的原意。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方才那么多人在,我的确盼着其中能有你。”
话一出口,他一阵脸红,接着便觉得如释重负。
“我以为,我们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总是有些不一样的,至少,你与其他人不一样。”
“我……”魏芝兰呆呆站着,有些手足无措。
惊喜自然有,毕竟,她自认太过普通,毫不起眼,根本不敢想能得到他的另眼相看。但更多的,则是羞愧。
“对不起,辜负了侍郎的期盼……”
“你没有对不住我。”秦衔不禁皱眉,“你是女子,行事之时,应当颇多顾虑,不比我身为男子的自在。既等不到你,便应当换我主动些。”
“主、主动?”魏芝兰支支吾吾,伸手捂着自己的脸颊,只觉已烫得不像话了,就连脑袋也晕乎乎像喝多了酒,醉意朦胧一般。
“魏娘子,”秦衔咬咬牙,抬起头,让视线掠过她的发顶,不去看她的表情,借着那股酒劲,沉声问,“敢问是否婚配?”
……
长廊一侧,稀疏的草木背后,秋芜拉着元穆安的手,紧张得浑身紧绷,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二人今日前来赴宴,本就是为了让臣子们好好乐一乐,不欲久留,方才与众人饮过一轮后,便相携着起身离席,预备在附近走一走,消食后便回甘泉殿。
甘泉殿中还备着几样点心与烫菜的锅子,算是他们单独开的小灶。中秋这样的佳节,他们还是更希望能自己安安静静地过。
只是,没想到,为了避开众人的注目,特意走到这边来,却恰好撞上了秦衔与魏芝兰在这儿说话。
秋芜一直担心哥哥的婚事,总以为还没着落,没想到,一来就听见他这般直白地问小娘子有没有婚配。
她一面感叹哥哥的不懂迂回委婉,一面在背后暗暗着急。
就连元穆安都忍不住替他紧张。
夫妻两个躲在暗处,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等着那头的回应。尽管知道不该在此逗留太久,可内心的焦灼却让他们一动也不敢动。
“我、秦侍郎,我……”魏芝兰的脚步微微飘移,身子也跟着晃了晃,整个人像是站立不问一般,就连开口说出来的话也语无伦次。
秦衔顿了顿,随即伸手在她肩上扶了一把,待她站稳,又迅速松开。
“别急。”
低沉的嗓音宛若一杯醇酒,暂时抚平她心头奔涌的波涛。
“我,尚未婚配。”
说完这句话,心中又掀起更大的浪。
“我也尚未婚配。”
秦衔终于重新低下头,对上她迷蒙的眼眸:“若我烦请陛下和娘娘亲自赐婚,魏娘子可愿意?”
秋芜听得直捂额,恨不能立刻奔至近前告诉哥哥,别这样急迫,看起来倒像在对小娘子步步紧逼。
元穆安却是甚感欣慰,凑在秋芜的耳边悄声说:“看来,是咱们小看了你哥哥,他不光是在政事上雷厉风行,就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毫不含糊。”
秋芜悄悄叹了口气,一时竟也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好瞪一眼元穆安,小心翼翼拉着她绕远路离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留下毫无察觉的秦衔和魏芝兰二人四目相对。
魏芝兰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惊异震得头晕眼花,只觉再也不敢在此处逗留下去,含糊地点了下头,便捧着脸颊转身逃走了。
秦衔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也不追上去,兀自在长廊下露出笑容。
其实,他的紧张一点也不比她少,方才问出那两句话时,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如此冲动。
也许,是觉得不紧逼些,就会错过吧。
……
十日后,秋芜受秦衔所托,在甘泉殿召见魏芝兰。
还是上半晌,算时候,朝会才结束不过半个时辰,元穆安和秦衔都在前朝,就连秋芜也才用完早膳,喝完膳房照奉御的方子炖的乌鸡汤。
魏芝兰进殿时,竹韵才坐在一旁捧着余下的鸡汤小口小口地喝。
她见到殿中的场景,不由愣了一下,一时不知皇后娘娘到底何意,本就忐忑的内心越发不安起来,就连行礼时,都变得十分拘谨。
秋芜看出她的紧张,也不说破,只笑着让她起身,又让竹韵搬了榻来让她坐下,再盛了一碗热汤给她。
“深秋了,天冷,魏娘子,用些热汤吧,这是膳房替我炖的,可我一个人,用不了这样多,只好每日分给大伙儿,恰好你来了,也替我解决一些。”
魏芝兰谨慎地接过,起身谢恩后,方捧着碗小口地喝。
她虽也是名门之女,从前谢家还在时,也像其他贵女一般时常出入宫廷,但那时的后宫之主还是谢皇后,谢皇后为人强势,规矩森严,哪怕她与谢颐清关系亲近,也不曾高看过一眼。
而眼前的这位新皇后,人人都称赞其宽厚仁慈,但她没机会近距离接触,也不敢尽信传言。
秋芜坐在座上,扶着隐囊动了动,调整到舒适的位置,这才问:“如何?可觉得暖和些了?”
魏芝兰连忙放下汤碗,低头道:“多谢娘娘,芝兰已不冷了。”
“你别紧张,”秋芜摆摆手,让她不必拘礼,“前几日,哥哥特意入宫,同陛下与我提起魏娘子你,让我有几分好奇,今日召你入宫,也不过是想与你说说话罢了。”
提起秦衔,魏芝兰就有些恍惚。
那晚从宫中回府后,她翻来覆去一整夜,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一切都显得格外不真实,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她忐忑地等了好几日,甚至在父母面前也不敢多提一个字,生怕最后落得一场空,让家人白白欢喜。
直到昨日傍晚,有宫中内官来传皇后懿旨,召她今日入宫拜见,她这才不得不对父母说了那晚的事。
父亲忧心忡忡,只恐惹怒帝后,让帝后觉得魏家人有意高攀这位国舅,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在皇后面前失礼。
是以,此刻一听秋芜这样说,她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跪下:“娘娘恕罪,能得秦侍郎这般看重,实在让芝兰受宠若惊,芝兰扪心自问,绝无攀附之意,更不敢奢求能有什么结果。”
秋芜面上的笑容淡了些,看着她慎重的样子,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她与元穆安之间,在旁人的眼里,何尝不是她高攀了呢?这种感受,她体会深刻。
“魏娘子,你起来吧。”她示意竹韵上前将人扶起来,“我不是那样不通情达理的人,若只论门第,我家恐怕还比不上贵魏家。只是,你既提了,我少不得要问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哥哥,是因为对他有意,还是想借着哥哥在陛下面前的得力,让魏家也能受益?”
魏芝兰咬了咬下唇,慢慢抬起头来,大着胆子直视秋芜,郑重道:“芝兰不敢对娘娘有所欺瞒,若当真能得秦侍郎的青睐,于家父而言,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芝兰斗胆,也曾对这些有过期盼。只是,对芝兰而言,家中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即便就这样败落下去,也还有几分家底。况且,家慈家严亦对芝兰十分疼爱,绝不会做出用女儿换前程的事来。秦侍郎……是个正人君子,芝兰那日答应,的确没有别的意思……”
秋芜仔细审视着她的神情,片刻后,露出欣慰的笑容:“好,我相信你,也相信哥哥的眼光。”
她本意只是觉得哥哥冲动了些,对一个才见过两三次的小娘子动了心,便直接打算将人娶进门来了。
不过,她知道哥哥的为人,哪怕是一见钟情,只要出口的许诺,定会一辈子遵守。
魏芝兰暗暗松了口气,在她的示意下,重新坐回榻上。
还未坐稳,外面便有太监进来禀报:“娘娘,秦侍郎来了。”
魏芝兰下意识往殿外看去,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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