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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解心结


  “守宁既然猜到有客人会来,必定已经猜到来者是谁。”柳并舟此时心情好了些,跟女儿笑着说道:

  “与其问我,不如你问问你的女儿。”

  “守宁?”柳氏心中好奇,转头去看姚守宁:

  “谁会来我们家做客?”

  若是以往,柳氏恐怕对父亲的话是半信半疑。

  但不知是不是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姚守宁又逐渐变得成熟懂事,尤其是‘河神’一事中,她有担当、又聪明,表现沉稳,使得柳氏早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对女儿的态度,柳并舟一说姚守宁猜出了来客身份,她便一点儿都不怀疑。

  她自己没有注意到自己心态的转变,但姚守宁却敏锐的察觉到了柳氏的变化,她的美眸生光,笑意吟吟道:

  “娘,您前些日子不是因为表姐、表弟的事,给姨父写过信吗?”

  柳氏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对对对。”

  她终于反应过来:

  “你,你的意思是说,你姨父入神都了?”

  “应该是。”姚守宁笑着点头。

  虽说她并没有将话说死,但心中已经十分笃定。

  因为此时在她眼中,已经‘看’到了一位身穿青色旧袄,双手揣在袖口中的一位瘦弱的中年书生,坐在一辆板车之上,一面与赶车的人说话,一面往姚家的方向前进。

  虽说她没有在现实之中见过苏文房,但她曾在幻境里看到过姨父的身影,知道这位就是苏妙真姐弟的父亲。

  “哎呀,我竟然没想起这事儿!”柳氏抚了抚自己的头发,低声说了一句。

  “娘每日事情多,又要照顾爹的伤,又要管家里人的事,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姚守宁笑着安慰她:

  “我是没事嘛,就喜欢东想西想的。”

  柳并舟含笑看着这两母女,眼神温和。

  他能感应到自己这个脾气倔强的长女近来性格改变了些,她将姚守宁教得很好,心性善良,世故却又不失天真。

  以她聪慧,必能明白柳氏以往的忽视,但她并没有养成睚眦必报的性情,也不记仇,还体贴的给柳氏留了面子。

  “也不是——”柳氏被夸得心花怒放,觉得女儿说话真是好听。

  她扭捏了一阵,有些不好意思,轻声的道:

  “其实是你自己很聪明。”

  “娘以往,以往——”柳氏想要道歉,但她毕竟身为长辈,就是心中觉得自己以往做得不对,但道歉的话却似是横哽在喉间,试了几次,仍无法顺利说出口。

  气氛微沉默了一会儿,柳并舟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喊了一声:

  “来了!”

  他一说话,便将空气中的安静打破。

  柳氏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转头顺着他所看的方向望去,连忙问了一声:

  “哪里来了?”

  话音一落,果然就听到远处有‘嗒嗒’的踩水声,车板在水中滚动时发出沉响,她精神一振,探头往外看。

  声音是从左侧巷子尽头传来的。

  在雨雾之中,一辆由牛拉着的板车逐渐出现在三人面前,赶车的人是个顶了斗笠、身穿蓑衣的矮瘦男子,从下巴处花白的胡须可以看出,此人已经上了年纪。

  而这老人身边,则坐了另一个同样身披蓑衣的身影,只是斗笠挡了脸,看不大清楚面容。

  “这是,这是——”柳氏踮起脚也往远处看去,但她看了半晌,实在不敢辨认:

  “这是道元(苏文房的字)?”

  “嗯。”柳并舟点了点头。

  有他发话,柳氏再无迟疑。

  她即刻转头喊了一声:“良才!你立即前往表少爷的屋子,通知他与妙真一起过来。”说完,又吩咐良才喊了人后,便去寻郑士,一道收拾苏庆春旁侧的书房,搭张床榻。

  “家里地方太小了……”柳氏叹了一声。

  神都城以往寸土寸金,她与姚翝攒了多年的钱,买下这间屋子。

  原本一家人倒刚好够住,但随着家中人来得多了,便逐渐有些拥挤。

  就连姚婉宁的屋子都暂时腾了出来,不然真不够居住的。

  “等事情过后,得攒钱再买间大房子,也不知钱够不够——”柳氏心中盘算着银子的事,柳并舟就叹道:

  “到时房屋恐怕还会降价。”

  一场灾情之后,许多人熬不过去。

  洪灾、虫劫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粮食、木碳、布匹等物才是民生急需。

  柳氏原本因为亲戚到来而有些雀跃的心情,听了父亲这话之后也有些低沉。

  柳并舟却道:

  “不说这些了。”

  柳氏点了点头,强挤出笑意。

  远处牛车之上的那人似是听到了柳氏先前的喊声,他伸出一只手,推了推遮面的斗笠。

  那斗笠一推起来,露出一张消瘦而白皙的面容,一扫他装扮给人的第一印象。

  姚守宁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这位姨父。

  他年约三旬,长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眉,丹凤眼,鼻梁高挺,留了短须。

  纵使身披蓑衣、斗笠,但却毫不掩饰他通身文雅气。

  苏文房的真实年纪已经四十,但时光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印记,多年贫寒的生活并没有折磨到他,他看上去儒雅而温文,仿佛饱读诗书的雅士,身上柔和与洒脱的气质相并存。

  难怪当年小柳氏一见他便倾心,自此甘愿放弃富足的生活,随他浪迹天涯,纵使早逝也不后悔。

  “岳父大人!”

  苏文房见到门口站着的三人之后,不由眼睛一亮,面现激动之色。

  他与柳并舟其实已经多年未见,此时一见面,脑海里就已经浮现出了当年翁婿相处的情景。

  苏文房二话不说跳下了牛车,他动作有些急促,石头底下的泥泞经过潮水、雨水多日浸泡,早就软烂,此时一滑之下险些没能站稳。

  但苏文房这些年来走来闯北,也并非一步三喘的书生,他很快站稳了脚跟,接着大步前来。

  “玉姐!”

  他飞快及至近前,目光与柳氏相对时,眼中逐渐浮现水意。

  “道元,可算把你盼来了。”柳氏嘴唇轻颤,也是激动无比。

  眼前的这个中年文士既陌生又熟悉,逐渐与多年前那个儒雅俊美且略带着害羞的年轻人形象相重叠。

  柳氏曾无数次想像过两人再度相逢的情景。

  如果依她以前的脾气,她想的是:若能再见到苏文房的面,她必定要对他破口大骂——这个厚颜无耻的穷书生,拐走了她一手带大的妹妹,使小柳氏一生颠沛流离,吃了数之不尽的苦头,人生才匆匆过了几十年,便香消玉殒。

  现如今,柳氏已早非之前的脾气。

  姚婉宁中蛊一事磨灭了她的暴躁,再加上与父亲的关系逐渐缓和,又受到了父亲的指点教育,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以往的错误。

  再见到苏文房时,不止是生不出痛骂他的心思,反倒愧疚无比。

  “多年没有见面——”

  苏文房嘴唇嚅动,目光落到了柳并舟的身上,定定看了他半晌。

  他记忆之中的柳并舟风华正茂,身材高大而气质如兰,行走间似是带着不沾人间烟火之气。

  那一年他与自己的妻子初相识,少女藏在柳并舟的身后,偷偷露出半张脸看他。

  她的眼睛与柳并舟相似,美眸间带着天真、懵懂与好奇,以及若隐似无的羞涩,待到他转身与她相望,两人一见钟情。

  纵使事隔多年,苏文房依旧记得当时致珠脸上的红晕。

  想起往事,苏文房眼中泪珠滚滚,轻轻喊了一声:

  “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柳并舟感应得到这个女婿内心的激荡之情,也不由受他感染,伸手拍了拍他肩头,说了两句。

  “我,我——”苏文房听了他的话,如同饱受委屈归来的孩子,低下了头,垂泪道:

  “我能回来,却无法将您老人家的女儿带回来,我——”

  他提到小柳氏,柳并舟及柳氏的眼中露出哀色。

  “玉姐,我对不起你……”

  “说的什么傻话。”柳氏摇了摇头,她的心结已经解开了大半,剩余的那些残余的情绪,此时随着苏文房的话,而彻底消弥。

  “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她有些痛苦的道:

  “如果不是我性情固执,这些年多打听你们的消息,兴许致珠也不会……”

  两人内心都有遗憾,因为同一个女子。

  “不,致珠离去之前,并没有怪姐姐。”苏文房泣声道:

  “她后来时常回忆少年之时,说您带她踏青捕蝶,教她管家理事——”

  小柳氏生性豁达浪漫,并没有因为姐姐的冷漠、疏远而心生怨恨,反倒只记得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而已。

  “她说她命好。”苏文房眼圈通红,边流泪边说:

  “虽然早早没了母亲,但爹和玉姐给她的爱,使她并没有感觉到童年缺失。”

  正是柳氏当年的娇养,给足了小柳氏安全感,让她在成年之后,勇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支撑着她随丈夫周游大庆,过完了充实的一生。

  两人默默流泪,提起小柳氏,既觉得心痛不舍,却又奇异的找到了一种共鸣。

  在他们谈论中的,是大家都爱的那个人,柳氏心痛如绞,又觉得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会恨苏文房呢?

  小柳氏死后,他是被折磨得最重的人。

  妻子的离去之于他来说,便如剜去了他心底的一块肉,令他从此灵魂好像都不再完整。

  他爱小柳氏毋庸置疑。

  能多一个人疼宠小柳氏,本该是一件好事,自己以前为什么会反对?

  柳氏想到了父亲当日所说的话,突然醒悟,自己当日之所以不满意这桩婚事,也只是因为掌控欲作祟。

  她想要小柳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却忽略了妹妹真正想要的东西。

  直至此时,柳氏才终于理解了父亲的心。

  “爹,我错啦。”她哭着低声认错,柳并舟的眼神温和,听到这话的时候,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屋外雨势渐小,柳并舟深呼了一口气:

  “看来雨果然要停了。”

  如今水退、雨停,家里人终于齐了,“这是一件好事,有什么好哭的!”

  柳并舟心中的阴霾彻底散开,他说道:

  “走,有话进屋再说!”

  苏文房点了点头,捏了袖子压眼睛,接着看到了一旁好奇看他的少女,恍然惊觉自己在晚辈面前失态,连忙转过身去整理了一番仪容,接着才道:

  “这是守宁吧?”

  柳氏生了两个女儿,但长女病弱,时常无法下床之事苏文房是知道的。

  他远在江宁,与姚家通信不便,再加上后来姚家事情多,柳氏忘了再给他捎信,他并不知道姚婉宁已经病愈的事。

  “对。”柳氏点了下头,拉了女儿一把:

  “快叫姨父。”

  姚守宁就行礼道:

  “姨父。”

  “好孩子。”苏文房伸手欲摸身上,却发现自己身上并没有装什么东西。

  他拍了下自己的额头:

  “一时与大家相见欢喜,倒忘了我的东西。”

  说完,他让柳并舟等人稍候,自己匆匆往牛车的方向赶去。

  那赶车的老汉抬起了头,知道这边是官老爷的府邸,面现畏惧,不敢前来,见苏文房折回去,才松了口气。

  牛车上摆了一个包裹,苏文房与他说了几句话,回身又指了指。

  他身为文人,却并没有瞧不起赶车人的意思,与人说话时站在地上,笑得很是开心的样子。

  末了,又从包裹之中掏出一个荷包,万分珍惜的将袋子打开,从里面拿了些碎钱出来,递进了车夫手里。

  柳氏见此情景,连忙唤来逢春,让她快去厨房准备些干饼子与钱,送给这车夫。

  逢春跑得快,提了东西过来时,苏文房那边才说完话。

  东西递过去的时候,那老汉有些恐慌,又怕又想要的样子。

  这个时节粮食珍贵,直到苏文房说了话,他才欢喜接过,又要给柳氏等人叩头。

  许久之后,将车夫送走了,苏文房才提了自己的东西回来,有些喜滋滋的从自己的包中摸出一个油纸包的小东西。

  拆开后里面摆着一小串干草编织而成的镂空小圆球,球里都装了小巧的铃铛,提起来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那草编铃铛精致无比,带着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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