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暗涌
三年不见, 江折容长大了不少。
他穿了一件素雅的竹青色衣袍,黑发如墨,用一根发带束成了高马尾, 来到了水岸上。一树溶溶的春日梨花, 映得他肤若融雪,姿仪甚美。
桑桑一看见他,乌溜溜的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迫不及待地冲他招了招手, 喊道:“小道长——”
听到这句十分熟悉、却有一段时间没听过的称呼,再一次从她的口中喊出,江折夜的步伐微微一滞。
尽管早已猜到了,这三个字是江折容的专属称呼。过去那段日子, 他不过借用了弟弟的身份,感受了对方所感受的而已。自从发现真相后,她的确再也不用原本那种讨喜活泼的口吻叫他“小道长”了。
但明白是一回事,清晰又无可辩驳地亲耳听见这个称呼“物归原主”,又是另一回事。
江折夜看了她一眼。
因为角度原因, 只能看到她被大风吹得凌乱的鬓发, 和乱发之下,那若隐若现的、泛着粉意的耳垂。
今天阳光灿烂,江上风浪湍急, 船泊入港口,也依然摇晃得厉害。
桑桑已经走了好几天水路,好不容易看到陆地, 兴奋不已,一不留神,上半身就探出得太过。船身猛晃, 她猛地失了平衡。
好在,江折夜眼明手快地勒住了她的腰。冲势互抵,指腹微陷入了她柔软温热的小腹上。桑桑被他勒得往后退了小半步,撞到了他的胸口上。
有如禁锢的姿态,乍一看,有点过于亲密了。
但好在,也只是一下,江折夜就松开了手,口吻冷淡:“站好,别乱跑。”
桑桑一嘟嘴:“我没有乱跑,是船太晃了。”
岸上,四个黝黑健壮的艄公束好了缆绳,将舷梯搭稳了,吆喝道:“来来来,船已经靠岸了,各位下船的客官,小心脚下,别推别挤啊!”
船上的人们背起包袱,挑起行囊,陆陆续续地开始下船。
舷梯是一块窄而长的木板,两侧没有栏杆,下方四五米处,就是深不见底的墨绿江水。走动的人一多,风又那么大,难免上下颠荡得厉害。
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又瞄了眼下方的水,桑桑也有点儿怂了,拉住了江折夜的衣袖。
感觉到她的不安,江折夜一顿,不由降下了步速。
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土地,桑桑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见了一片平整洁净的衣襟——江折容已经来到了她跟前,清隽的脸庞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桑桑,居然真的是你!”
桑桑点头如捣蒜,高兴地说:“小道长,我们好久没见了!”
“你怎么会来云中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恐怕得从她在山里捡到江折夜那一天说起,才合情合理。如果直接告诉江折容,说她是为了治伤以及争取和他哥哥生孩子而来的,一定会吓到纯情的江折容的吧?
只是,船舶靠岸前,江折夜让她不要把他重伤的事告诉任何人。抛去这一层前因,该如何解释,桑桑还没想好,就支吾了一下:“那个,我在外面碰见你哥哥了,他……”
一边编,她一边催促性地晃了晃江折夜的衣袖,仿佛是在说——你不让我说实话,那就自己来回答吧。
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江折容一怔,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了。
刚才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似乎就是和江折夜站在一起的。
江折容本来以为,他们是意外遇见对方的。毕竟,他很了解自己兄长的脾性。
江折夜从不会对妖怪假以辞色。
三年前,桑桑也曾被他兄长威胁过,闹得不甚愉快。之后,她还害怕得差点不敢随他回去。上药时,都还垮着小脸,闷闷不乐。
但现在,她却乖乖地站在江折夜那一边,手一直抓着他的胳膊。那几下晃动,既像撒娇,又透露出了一种难以描绘的、只在他们之间流动的暧昧和熟稔。
为什么三年过去了,她的态度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她和兄长……难不成不是在船上偶遇的吗?
就在这时,江折夜终于开口,给她解围道:“我回程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她为了帮我,腿被栾红咬伤了,我带她回来,助她解毒。”
这番解释,简单明了,显然比她的答案更让人信服。
桑桑眼珠左右一转,瞟着这对兄弟相似的侧脸。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这样对比他们。真不愧是双生子,从长相,仪态,身材……都几乎一模一样,遮住眼睛,就完全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么看来,她没分辨出他们,也不算很冤枉吧。
江折夜果然一个字都没提自己重伤的惨状,大概是不想让弟弟担心吧。
这番措辞,明明说得很轻松。但不知为何,一听见“麻烦”这个词,江折容的眉毛就拧了起来,仿佛心有灵犀一样,察觉到了兄长对自己有所隐瞒,脸色变得有点凝重:“兄长,你受伤了?”
“没有。”江折夜明摆着不愿多说,道:“人多,别站在这里了。”
烈阳灼热,码头拥挤,桑桑蛇毒也未清,的确不适合再留在这儿了。江折容只能说:“好,那就先回去吧。”
江折夜看了一眼天色,辨认时辰,又改变了主意:“你带桑桑先回去吧。”
今天正好到了要给她解毒的日子,桑桑睁大眼眸,问:“你去哪里?”
“我去一趟灵石铺子。”答了她的话,江折夜就转向了江折容:“今天的菜也我来买吧。”
买菜?
奇怪了,江家的仆从那么多,厨子做饭也那么好吃。买菜这种琐碎的小事,怎么也不该轮到家族的少主们去做吧?
但现在,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桑桑“哦”了一声,看见自己还一直维持着刚才的抓袖子动作,倒显得她很不舍得江折夜走一样,连忙松开了手,又不放心地提醒了一句:“那你要快点回来,我等你。”
可别忘了解毒的事。
一转头,也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她似乎看见,江折容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
但只有一瞬间,又什么都没有了。
江折夜离开了。
桑桑活动了一下双臂,转向江折容,雀跃道:“小道长,你们家远不远啊?我们赶紧走吧。”
“远倒不是很远。”江折容望着她,迟疑了下:“只是,你的身子现在感觉如何?”
“你说我的腿吗?我要是说有点难受,你难道想背我回去?”
桑桑只是在开玩笑。不料,江折容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不用啦。我现在的腿不知道多有劲儿。而且坐了那么多天的船,我都要坐吐了,巴不得在街上走一走,换换气呢。”桑桑嘿嘿一笑:“我要是真的难受,才不会跟你客气,就算你不肯,我也会赖到你背上的。”
听见她这番话,江折容也不生气,神色还柔和了几分:“那好吧,若是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快出发!”
正如江折容所说,地方并不远。
那是一座古朴典雅、黑瓦白墙的宅邸,门庭气派,浓荫当头,一看就知是锦绣人家的住所。但也看得出来,有一定的年头了。鎏金门把有几分暗淡,石狮子的底座攀着细小的开裂,生出了杂草。
一跨进府门,桑桑就发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偌大一座府邸,居然静悄悄的。没有了走动的门生和家仆,寥落寂静。
池子里倒是有十多尾憨态可掬的锦鲤在游动。
也许是因为待在家里,江折容身上没有佩剑。衣着打扮素雅整洁,却也没有了什么奢华昂贵的装饰了。再结合刚才那个“买菜”的话题,桑桑的心里萌生了一些不太妙的、让她担忧的联想。
江折容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异样,依旧温和。一边领着桑桑穿过花园,一边征询她的意见:“东厢的采光最好,离我也近一些,不如就住那里吧?”
“好啊。其实我住哪里都行的。”桑桑瞅了他一眼,终于没忍住,说:“小道长,我能问你一件事吗?如果你听了不开心,可以不回答我。”
江折容唔了一声:“你问吧。”
“为什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那些门生呢?家仆呢?”
江折容默然了一下,倒也没有隐瞒,解释说:“两年多前,江家内部发生了一些纷争,说来原因有些复杂,但如今已经分崩离析了。之后,我和兄长就搬到了云中。”
桑桑大吃一惊。
两年多前?那岂不是她才走了不久,江折容家里就出事了?
而且,听上去,事儿似乎不小。
“那你爹……江家的家主呢?”
之前在璞州时,桑桑总是听见家仆议论江家双璧。知道他们的母亲是在他们十岁时去世的,而且,死因似乎与妖怪有关。
自小就没了母亲,难怪这对兄弟的关系,看上去比普通手足更密不可分。
穿过了花园的拱门,来到了东厢前。江折容抬手,推开了雕花的门,静了下,才说:“在这次家变里,父亲负了重伤,现在已经不在了。”
桑桑一懵,摸了摸嘴,有点懊悔。
“无事。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也不是不能说的秘密。”江折容猜到了她的想法,宽慰了她一句,侧身让开了一个位置,续道:“云中是我母亲的故乡,这座府邸也是我外祖母的祖产,多年没修葺过,略有破败,见笑了。”
桑桑一听,就不乐意了,认真地反驳道:“一点都不破,这座府邸明明又大又漂亮。”
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她憋了一下,憋出一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让我一辈子住在这里,我也愿意!真的!”
江折容一眨眼,就被她郑重其事的模样逗笑了,眼眸弯起,莞尔道:“好,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看到他的心情好起来了,桑桑打铁趁热,转移了话题,还缠着他,问了不少云中的事,如风土人情,特色菜,还有名胜景点。还非要江折容保证有时间一定会带她去玩。
话匣子一打开,那点因久别重逢而若有似无的生疏也都消散了。
江折容就和过去一样,温和,耐心,脾气又好,让人如沐春风。方才在渡口边那点异样,早已被桑桑抛到了九霄云外。
果然,比起江折夜,还是和江折容一起更快活,更自在。
江折容一停。桑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脸一红——这算不算是当着他的面说他哥哥坏话?
“桑桑,说起来,其实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江折容望向她,笑了笑,说:“我记得三年前,你是很害怕我兄长的,为什么这次愿意给他解决麻烦,还相信他,跟他回来呢?”
明媚的春日下,江折容的眸子却如同静水。乌黑而深,缭绕着一些看不透的薄雾,连阳光也无法透入底部。
认错人这么乌龙又尴尬的事,当着本尊,桑桑不好意思说,就嘀咕道:“我对你哥哥的第一印象是有点不好,但现在我已经改观了,其实他也不算坏人。而且,我的腿也是因为他受伤的,当然要赖着他回来治伤啊,我看他也不像是恩将仇报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原来是这样。”江折容垂眼,思索了一会儿,又问:“桑桑,你见到我兄长时,是什么情形?可见到他身上有什么伤势?”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除祟中途遇到他而已。”桑桑没有傻到拆台,这两兄弟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沟通吧:“他刚才不是说自己没事吗?你不相信他吗?”
江折容摇头,也不知道意思是否认,还是说不信,一副怀揣着心事的模样。
东厢是一个光照明亮、宽敞又雅致的房间,一张床都赶上桑桑洞穴里的两张大了,她兴奋地在上面坐了坐,又跑到了窗户边,探头往外看。
江折容微笑地看着她跟小孩一样满屋子转,也没阻止,挽袖,给她沏了茶。他预估得正好,当她溜一圈累了回来时,茶的温度正好可以入口。
聊了片刻,见桑桑面露疲色,江折容就站了起来,柔声道:“桑桑,你先休息一下吧,晚饭时我再来叫醒你。”
桑桑用力点头,恭敬不如从命,洗漱了一番,就一头扎进了被窝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这一睡,就睡到了房间里暗下来的黄昏时刻。
桑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床尾有人走近,第一反应是临睡前江折容那句话,抬手揉了揉眼,声音还带着鼻音:“……折容,是要吃饭了吗?”
来者停住了。
片晌后,她听见了一道比平时更冰冷的声音:“是我。”
桑桑有点意外,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就看到了一双色若琉璃的淡漠的眼。
这副姿态落在江折夜眼中,像是带了些防备的意味,和前一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紧接着,床帏被人撩起了。江折夜坐在床尾,没有看她,冷淡道:“腿放过来。”
从出发那天开始,一直是每隔三天就清一次蛇毒。不过,今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折夜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脚踝被冰冷的手抓住了。
刚才睡觉时,桑桑穿了丝质的罗袜,在昏光中,丝缎堆出了细腻的褶皱。
也许是嫌这层袜子阻碍视线,江折夜指尖勾入其中,将它扯掉了。
一阵细微的悉索声,袜子落到了地上,他的手再无任何阻隔,掠过她的踝,握住她一只脚,一言不发地开始注入灵力。
桑桑别扭地动了动脚趾。
这个人,看起来寡情禁欲又一本正经的,怎么做这种事就总是这么得心应手……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桑桑,你醒了吗?晚膳已经做好了。”
来人见门敞开着,屋子里还很暗,像是有些疑惑,但还是跨了进来。一看见床边的情景,他的步子就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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