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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六十一章 慈宁宫


  乌云层层压来,其风骤起。

  陡然轰隆一声响雷,乌云深处电闪雷鸣。

  骤雨倾泻,犹如鞭子般一下一下地抽在地上,哗哗地猛溅起半人高的水雾。

  宫里的百官,太监,宫女们都是骇然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大风大雨席卷天地而来,令人闻之色变。

  慈宁宫前,天子看着这场豪雨,就算身在屋檐下,亦感到濛濛水气,直透重裳。

  天子看着慈宁宫的宫殿,人到了门前却开始迟疑。

  年少时太后威胁天子行废立之事,还举出张居正要作伊尹,霍光的可能,给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

  当时天子吓得一夜不眠,自古以来,废帝有几个好下场的?不,没有一个。

  他记得本朝建文帝有一个儿子,在金陵城破时,只有两岁。

  成祖将这两岁大的孩子,关在深宫中,称为建庶人。衣食供给虽说周全,但自幼囚禁深宫中。

  就这样囚禁了几十岁,到了五十七岁时,这时的天子,早不是成祖,而是经历过夺门之变的明英宗。因有与建庶人同样经历,明英宗决定将建庶人放出。

  但是百官担心有人会拥立建庶人复辟,英宗却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仍决定将建庶人放出。但建庶人得释后连牛马都不知道,数月后反而病死了。

    而天子记得太后威胁他要行废立之事时,就是用他的弟弟潞王来取代他即位。

  这个威胁一直到,天子有了皇长子后方才解除。皇长子一诞生,首辅张四维,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请求潞王大婚,然后就藩。

  亲王就藩,等于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参考历史上福王就藩)。否则天子一直未有皇长子,潞王养在宫中,那就是帝位默认继承人。可是李太后在天子面前对潞王露出不舍之情。

  所以天子为了让潞王顺利就藩,对于李太后,潞王之请几乎是有求必应。

  故而李太后给潞王五百九十万两大婚犹自不足,还请每年给潞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在京岁且支三千石钞一万贯,以及旗尉六百名,精壮军一千名充潞王的王府随侍。

    潞王大婚金珠不足,户部另外掏钱补贴。

  这时潞王又提出湖广就藩太远,想要在河南就藩,好咫近天颜。

  这时湖广的王府已是修好,造价百万两以上,但说不要就不要了。于是天子令让河南布政司承担新王府修建,新王府造价在六十七万两,然后黄河大水,河南布政司就炸了。

  (笔者按,历史上潞王却一直留在宫里,直到万历十七年才就藩,史书说兄弟二人和睦,所以在天子离宫时,都是令潞王监国。真相到底如何?)

    所以林延潮上奏章攻讦潞王时,天子的心情到底如何,也是仁者见仁。

    天子与三位辅臣当下跪在慈宁宫前,等待太后的接见。但慈宁宫里,内侍们都伫立不语,太后没有出声让他们进门,众人就唯有如此跪下去。

  天子心底有点打退堂鼓了,若是太后不见,他难道就一直在这里跪下去?外周下起了大雨,朝臣们是否会坚持下去?

  李太后虽不说明态度,但这一个拖字诀,已是化解了他们一切的手段,除非天子敢冒着大不韪冲进慈宁宫去。

  天子有几分退缩之意,但就在这时,张四维却铮铮有声地道:“陛下,宋时明肃太后与仁宗同幸慈孝寺,欲乘车先行,鲁宗道上言,夫死从子之义,以此力争。太后遽命辇后乘舆。”

  “天子与大臣于慈宁宫前跪谏,此礼乎?”

  张四维说的是仁宗与明肃太后的事,以孝而言,太后应乘车在前,天子乘车在后。

  但大臣力争说,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才是三从四德。眼下先帝已去,太后应从于当今天子,岂可驾辇在天子之前,太后听了大臣反对,这才将驾辇从于天子之后。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亦道:“陛下,昔日仁宗率群臣朝太后于内殿。范仲淹上疏,天子奉亲于内,自有家人礼,今顾与百官同列,北面而朝,亏君体,损主威,非所以垂后世法。”

  “今日天子与臣具在,北面太后事之,此非帝王之体,臣请陛下起之。”

  张四维说完,申时行也来帮腔。

  申时行举得是范仲淹的例子,天子与太后是母子,在宫里时可以行家人之礼,天子北面事之无妨。但现在天子与百官同列,君臣皆面北事之,那么百官应尊的是天子?还是太后?

  儒臣争得就是这个礼字,要不然大礼议从何而来。天子原来侍奉太后都是如此,百官们都不敢有二话,但今日张四维,申时行一个首辅,一个次辅却一并起身论礼。

  余有丁道:“陛下,倘若鲁宗道,范仲淹今日在此,必然就此事向太后陈典。”

  三位辅臣的意思很明显了,今日之事已是骑虎难下了,若太后你再不给面子,不知分寸,那么不要怪我们连遮羞布都给你扯破。

  面对三位辅臣之拳拳忠心,天子挣扎了一阵,垂头道:“朕自幼由太后抚养长大,一贯家法如此,两位卿家不要陷朕于不孝。”

  三位辅臣一并道:“陛下,君辱则臣死,臣等纵死也不能见陛下受辱啊!”

  这时太后身旁的高公公急忙出殿道:“太后懿旨请陛下,三位辅臣觐见。”

  天子闻言顿露出欣然之色,于是君臣一并入了慈宁宫。

  太后坐在垂珠帘后,天子,三辅臣向太后行礼。

  这时垂珠帘后抽噎声传来:“陛下,你真是好孝顺啊!”

  天子听了垂泪道:“母后,此乃百官所请,朕……朕也是身不由己啊。”

  “哼,当初非陛下授意,林延潮焉敢上谏,今日非陛下纵容,百官焉敢哭门,哀家含辛茹苦二十年,怎么就养出一条白眼狼来!”

  天子听了垂首颤栗道:“母后,儿臣不敢如此。”

  这时张四维道:“启禀太后……”

  “张四维你住嘴……”垂珠帘后太后打断张四维的话,“哀家真看错了你,居然信你将国事托之。你真行啊,张居正在世时,隐忍了八年,张居正死后,你先打倒潘晟,再扳倒冯保,眼下居然连哀家也不放过,甚至离间陛下与哀家的母子之情。”

  “这满朝文武中,你就是最大的奸臣!”

  张四维惶恐叩头道:“太后容禀,臣冤枉啊,今日之事若是臣暗中指使,管教臣不得好死。”

  天子也道:“母后,今日之事,张先生他事先确实不知情,都是那些小臣们放肆。”

  太后冷笑道:“不是你张四维指使,也是张四维纵容,哀家就不信你事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张四维道:“禀太后,臣已是竭力安抚了,但事态已是失控了。臣是一心向陛下与太后,此心天日可表。这一次事了,臣愿请辞官归里奉养家人,以尽孝道。”

  太后听张四维这么说,于是又道:“申时行,你一贯为人忠厚,处事谨小慎微,你怎么也敢来逼哀家?”

  申时行惶恐地道:“臣实在不敢,林延潮上谏前有找过臣,臣竭力劝之,但臣实劝不动他。而后朝堂上弹劾张江陵,臣为避嫌疑在家中闭门不出,于朝堂之事更是丝毫不知。”

  “而今日百官哭劝,臣是半点也没有料到。但臣想起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于潞王之事,百官百姓心中早有不平,如此也不算意外。今日若是元辅与臣再不出面说几句话,臣背负一世骂名事小,但陛下,太后蒙此无辜指责事大。”

  “故而臣来此,冒死求太后懿旨,此外别无私心。此事罢了,臣愿乞骸骨,恳请太后明鉴。”

  申时行说完,余有丁也是下跪进言,然后表示愿辞去内阁大学士之职。太后知道余有丁哪有半分主张,都是看张四维,申时行脸色行事。

    垂珠帘后,太后是满腔怒火,却不知找谁去降怒。天子表示自己是受胁迫的,而张四维,申时行更将此事都推脱个干净。

    难道太后要亲自去找门外哭谏的百官去算账?

  太后气得是浑身哆嗦:“你们三位辅臣一并请辞,是在逼哀家和陛下吗?”

  三辅臣道:“臣不敢。”

  太后盛怒之下,这时高公公在他耳旁说了几句。太后听了点了点头,复看向天子,张四维心平气和地道:“那既是如此,你们三位辅臣就替哀家去皇极门外安抚百官,告诉他们今日之请,哀家已是知道了。

  “让他们先行散去,那么待三日后,哀家会给他们一个回复。”

    张四维,申时行,余有丁对望一眼,三人久经官场这么多年,怎么会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上李太后当。

  张四维道:“天后有所不知,外头的那些官员,早已是不听臣的。臣办不到。”

  “你可是当朝首辅!”

  张四维伏地道:“太后,臣已是竭力。”

  “张四维!”太后强逼。

  张四维只是叩头。

    太后冷笑一声道:“好,张四维你办不到,那总有人能办得到。你们三位辅臣,谁能替哀家和陛下劝退外面的百官。哀家就让谁来当这首辅大学士,从此以后哀家和陛下将一切国事都托付给他,让他当真正的宰相!”

  说完太后将目光看向了申时行,余有丁。

    而此刻张四维低垂的面容上却露出一抹讥讽之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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