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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8章 只是泄愤


    计知白看了看宫掌柜,又看了看方运,闭上嘴,没有开口。

  随后,宫家的街坊四邻纷纷作证,把所听过的话讲述出来。

  方运一开始还十分冷静,到了后来满面阴云,威如山岳,仿佛一座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公堂内外如同有厚厚的乌云压着,许多人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等街坊四邻说完,方运又道:“请宫刘氏的亲眷友人与宫芜之子的同窗好友上堂作证!”

  计知白忙道:“孔圣教导,亲亲相隐,不得请亲眷作证。”

  亲亲相隐是儒家的一个重要思想,原意是说,亲属之间隐瞒罪行不揭发,是正当的,从而引申成为若是告发,反而会有罪。子女不得告发父母,奴婢不得状告主人,否则反而是犯罪。

  方运冷声道:“叛国逆种之罪,不得亲亲相隐,已成定论。此案之中,宫掌柜视妻子如仇人,已然不顾亲情,谁人可隐?”

  计知白立刻道:“亲亲相隐,乃大仁大义,孔圣之言,一字成礼,不可废除!”

  方运冷笑道:“荒唐!何为礼?上到圣院国家秩序,如祭祀之礼,君臣之礼;中到社会风俗,如婚丧嫁娶;下到读书人的行为,如言行举止,都在礼的范畴!父杀妻子,非国家大礼所倡导,亦与民俗礼仪相违背,更是读书人之礼所禁止!违逆人伦、置人族礼法于不顾的,不是本县,而是人犯宫掌柜!本县乃是人族试点,你若不服,让圣院裁决!”

  计知白咬着牙,方运现在可是刑殿与法家的红人,别说他计知白,就算左相柳山甚至宗家家主前去控诉方运,都会被驳回。

  刑殿对“亲亲相隐”早就非常不满,在法家人眼里,宗法与亲亲相隐等理念就是人族进步的绊脚石。刑殿一直在做相关的努力,但礼殿的阻力极大,很多方面需要一步一步来。现在方运在推动这个进程,刑殿保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阻止。

  计知白回敬道:“我已经将此事传书给礼殿,礼殿必将严查!”

  方运道:“礼殿诸位阁老必然明事理,绝不会为了区区丧心病狂的人渣扭曲孔圣之言!更何况《礼记》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宫掌柜修身无力,治家无能,在亚圣曾子看来,自然不配谈礼!宫掌柜杀妻弑子,无情无义,无法无天,污了父之名,破了亲之爱,毁了礼之家,绝了人之情,此等畜生谁若庇护,本县哪怕拼了殿试不取,也要抗争到底!”

  方运的声音掷地有声,在公堂之上激烈回荡。

  计知白妄图开口,可还未等说话就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仿佛整座公堂整座县城的力量都在排斥他,不得不闭上嘴。

  计知白暗自叹气,方运看似是对周围的人说,实际是在对礼殿儒家众人说。“礼”本来就是规矩,就是读书人方方面面的行为规范,而《三礼》的变迁也在说明。

  《三礼》即《周礼》《仪礼》和《礼记》。

  目前影响最大的,则是成书最晚的《礼记》,因为现在的《礼记》记录了先秦时期众圣的言论,包括亚圣曾子和子思子等人的名篇,而两人的名篇恰恰更重个人之礼。

  方运以曾子在《礼记》中《大学》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论点,咬定宫掌柜先无“礼”,那此案就可以继续审下去。

  礼殿不怕读书人用“礼”来否定什么,最怕一点“礼”都不讲,连这层皮都不要。

  礼殿抗拒“礼”的演变,但不代表完全反对。

  计知白心中担忧,“亲亲相隐”原本有一道枷锁,那就是叛国逆种亲人不得隐瞒包庇,现在方运又加了一道枷锁,那就是亲人若违反“仁义礼情”,也可以放弃亲亲相隐,很可能引发圣道之争,万一方运一方成立,那此事反而帮了方运一个大忙。

  计知白犹豫不决,方运却泰然自若,限制“亲亲相隐”乃是大势所趋,从唐朝开始越来越严谨,不要说计知白左相,哪怕宗圣都挡不住这浩浩荡荡的大势。

  殿试,便是让大势与潮流提前爆发的最佳时机!

  方运早就意识到,自己若能封圣,那殿试必将成为最大的根基!

  “证人继续作答!”方运道。

  接下来,宫刘氏的亲人用宫刘氏的话控诉宫掌柜,而孩子的同窗好友也引用他生前的话,彻底让宫掌柜的动机确立,众人的话也成为铁证。

  等所有人说完,计知白昂首道:“哪怕宫掌柜曾经想杀宫刘氏母子二人,也不代表他此次是杀害,他曾告诉本官,他只是泄愤,所以是误杀。”

  方运却是突然轻声一叹,道:“计知白啊计知白,枉你读书多年,却把人性都读没了,你若是逆种,立等可成大儒。”

  “请方县令不要在公堂之上攻击本官!”计知白压着怒火道。

  方运收敛官威,望向在场的众人,缓缓道:“若子女实在顽劣,坏事做尽,当父亲的动手教训,或可原谅,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是!诸位仔细想想,父母惩罚子女的前提是什么?是子女有错在先!另一个前提是什么?是父母为子女好!可宫掌柜呢?连他自己都承认,他在泄愤啊!他若是有半点夫妻恩爱之情、有半点慈父之心,也不至于成年累月毒打妻儿!在他眼里,那不是结发之妻,不是骨肉之子,而是泄愤的工具,连人都不是!”

  满堂寂静,宫刘氏的家人和孩子的同窗低声哭泣起来,连不相干的邻居差役也红了眼眶,几个女性邻居不断低头擦拭泪水。

  计知白望着方运,完全不知道如何反驳,甚至怀疑自己一开口会被在场的所有人大骂。

  方运指着计知白,双目如刀,道:“身为读书人,身为堂堂状元,你竟然满不在乎说他‘只是泄愤’,这是何等可怖之事,人族万载,礼法千年,教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你们?只是泄愤?你们,是畜生吗!”

  最后几个字,方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来,愤怒和憎恶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畜生!状如妖蛮的畜生!”敖煌忍不住吼叫。

  “呀呀呀呀……”公堂的角落里,传来奴奴愤怒的声音。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用怪异的目光看向计知白和宫掌柜,每个人都像是在说,他们两人真的连畜生都不如!

  计知白气急攻心,文胆震荡,张口喷出一口鲜血。

  “噗……”

  血洒公堂。

  方运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心情,道:“来人,擦干污血。衙门是比茅厕更污秽的地方,是阳光都无法照耀的罪恶之地,但,这口污血更脏。”

  计知白两眼一黑,几欲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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