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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二 报应


  传旨给琼海军很容易——出了紫禁城拐个弯儿,进大市场就是。

  不过这道旨意下给谁却是个问题——琼海镇并没有一个长久的领导者。从理论上说,现阶段应该是他们当前的委员会主席,一位姓宋的老太太。但这位宋老太在大明朝没有任何职务,其本人也没有接受过朝廷诰命册封。朝廷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下旨给“李宋氏”?似乎有点太不严肃了。

  琼海军中担任大明军官的有一位:威海卫参将解席,可他现在听说早回了琼州,根本不在山东带兵了。如今执掌着威海卫的庞某人在大明倒也有一个官职的:南京盐务提举。

  ——八竿子打不着的职务啊,让南京的盐务提举统带威海兵马入卫京师?……哪怕钱谦益这样的大才子也不知道该怎么下笔了。

  不过最终还是解决了——反正这只是皇帝的中旨,并不需要经过外朝认可,也就没那么多条条杠杠的约束,理论上找个太监都能写。

  实际上也正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书写的。王太监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心思,称呼上就直截了当写了个“琼海镇”,然后便由王太监本人举着卷轴,熟门熟路的送到隔壁大市场去了。

  旨意是当场在金殿上写的,送出去后崇祯皇帝和一众臣僚却都没离开——实在也无处可去,西直门上的火炮还轰隆隆响着呢。各人回家也是提心吊胆等消息,还不如留在这皇城之中,至少有什么军报还可以及时知晓。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王承恩溜溜达达的回来了,面色正常,没有沮丧或愤怒的表情,这让一直提着心思的众人不禁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兵部尚书张凤翼是最着急的,当即迎上前去,不顾礼仪的问道:

  “王公公,那个……他们接旨啦?”

  王承恩点点头道:

  “接了。”

  知道这位老大人在担心什么,王太监随即又很体贴的补充了不少细节:

  “是那位小郭先生接下的,他是那个什么委员会的成员。算是短……琼镇中的官身。他说会立刻发电报回去,今日之内琼州岛上就能收到消息。”

  “呼……”

  非只是张凤翼,包括周延儒,温体仁这些大臣,乃至于崇祯皇帝朱由检本人都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们先前最担心的是短毛拒接。皇帝的中旨没有经过朝廷发布,是可以被拒绝的。实际上民间士大夫经常以拒接中旨为荣。而眼下这种情况,人人都知道京畿乃是大坑。已经被陷在里头的那叫没法子,但凡还在外面的,谁会愿意跳进来?

  虽然说“功高莫过于救驾”,可眼下坐在皇位上的这位主儿却不是个好伺候的。自从五年前那位袁督师弄巧成拙,大功没能捞着,反倒挨了个千刀万剐之后,如今各镇统帅可都学聪明了——嘴巴喊得响,忠心表得勤,但真正有涉及到实际行动的,都是无比保守。别的不说,这次京畿遇警,各镇统帅只肯派兵,而无一亲身来援,便是最明显的例子。

  在座各人,除了御座上那位,个个都是人精,如何不知道原因——外镇将帅可以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来,但其实核心原因就一点:大家心凉了。

  当年的袁崇焕纵有千般不是,他毕竟是以蓟辽督师身份主动返回京师,自愿承担起指挥北京保卫战的责任——你可以说他有野心,想要借机再往上爬。也可以说他能力不行,吹牛皮说大话,没能完成承诺在五年之内平灭后金——但无论如何,他主动回援京师的这份热忱,是不应该,也不能够被打击的。

  然而朝廷……其实就是皇帝本人,最终竟然觉得他是想要图谋不轨,并将其凌迟处死!这种操作实在是让人寒心到了极点——他是蓟辽督师啊!东北防线的最高主持人,他要真通敌,还用得着跑来北京城下折腾吗?直接打开山海关放后金入关就行了。

  皇帝杀了他,还是用那么残忍的手段,说穿了无非是拿他泄愤而已——登基刚刚一年,才被人称为英明之主,就迎面挨了一耳光,被后金直接攻入到京畿。再加上被围期间的惊恐和愤怒……这些负面情绪没法子找敌人发泄,就一股脑儿全撒在了袁崇焕的头上。

  包括当时北京城中的居民也是如此,在被围了很长时间后,他们同样也需要一个发泄的目标。被朝廷定为叛逆的袁某人恰好符合了这个要求,这才出现了“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的疯狂场面。

  ——如果天下从此太平,京师再无警兆,那此事也就此作罢,无非是冤屈了袁氏一人而已,大明朝历史上这种事情多得很,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两件的。

  可偏偏后金兵再度入关了,五年前的局面又一次重演。于是这一回,外镇将帅们全都学聪明了——我坚决支持朝廷,但我也坚决恪守本份,绝不越雷池一步。京畿不是我的防区,那我就不干预。朝廷要求派兵支援?没问题,我把兵将都派过来,但没有直属上官的督促逼迫,这些客军能有多少战斗力,那可就难说了。

  ——大明朝“以文驭武”的政策实行了那么多年,武将历来只被视为工具而已,胜遭猜忌,败则背锅。没有文官的监督,那些武将凭什么冒着出生入死的风险,去和后金军这样的强敌拼命呢?——说到底,这也不是我的防区啊。死的人再多,又不是我的家乡父老,鞑子杀陌生人,关我屁事!

  当年拿袁崇焕出气,凌迟碎剐,痛快淋漓,现在,报应来了。

  …………

  事实上就连崇祯皇帝本人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以他的性格,当然不可能承认是自己犯了错。历史上他原本要到两年之后,也就是崇祯九年的时候,阿济格率军攻到北京城下时才会感受到这一点,并且在之后的若干年中反复品尝到这种滋味——阿济格,多尔衮,阿巴泰,每隔几年一次,仿佛收割庄稼一样定期来北京城周边劫掠。兵锋远至山东,连济南都被攻下过。

  而明军的反应却好像白痴一样,各路军队几乎没有任何呼应配合,整个就是任其来去。要说大明朝当时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呢。地方上还是有些能战兵马,否则也打不了后来那场松锦大战。然而偏偏在保卫自家首都,京师重地的关键战役中完全表现不出来,完全就是任人吊打。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奇葩的事情?但若仔细研读那一时期的历史记载,便可以看出些端倪:当时明朝的将帅们根本不敢靠近北京。而武将来了也没用,他们根本没有统御全局的资格。

  那些真正有兵权在手,掌握着一方大任的督抚重臣,自崇祯二年之后就仿佛忘了“勤王”二字怎么写,每次京师被围,任凭朝廷中枢喊得震天响,最多只派些武将带兵过来应付一下,却再也没有已巳年那种“京师有难,八方来援”的热情。

  ——崇祯九年,阿济格攻到京师,横扫北京城周边诸多州县,连天启皇帝的德陵都给烧了。兵部尚书张凤翼四处求援,虽是叫来了一些援兵,但却无人能够统率。

  最终只好让张凤翼自己统领,可他一个老官僚懂什么打仗,死活不敢出城,等到后金军抢够了,退兵了,他也只敢带人远远跟着。眼睁睁看着人家把抢来的十多万妇孺人口像牲畜一样驱赶着回了草原,还留下若干木牌子,上书“各官免送”。可谓把大明朝廷的面子里子全给丢了个干净。

  后来上报朝廷说是打了一仗,居然还敢自称打赢了,但查验下来一共获得斩首——三颗。一顶欺君之罪的大帽子扣下来,又找不到外镇督抚抗雷,最后张凤翼只能自己背了这口锅,服毒自尽。

  ——崇祯十一年,多尔衮再入京畿。这回大明朝廷终于又冒出来个不怕死的外镇重臣卢象升。不过他虽然获得了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的名义。在指挥上却是完全受太监高起潜的制肘,非但定下的用兵方略一条也实现不了,麾下兵马也多次被分散。到最后竟然只能带着五千残军,没粮没饷的跑去跟多尔衮拼命,被轻松打败,卢象升本人也阵亡。

  要说堂堂总督天下兵马的的名臣,为何居然连集中兵力的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又连自己的基本部队天雄军都控制不了?京师来个太监就能分他的兵,这其中多半还是跟当年事例有关——太监代表着皇帝意志,而之前胆敢违逆皇帝的那位可是被剐了,于是卢象升只能老老实实的听从中枢指令,哪怕那会要他的命。

  ——如此愚昧,等到崇祯十五年,阿巴泰再度攻入京畿时,就再也没人站出来了。明军再次以一盘散沙,抱头挨打的姿势熬过了后金的劫掠侵攻。甚至没什么人为此负责,大约那时候的崇祯皇帝已经挨打习惯了,反正连松锦大战都败了,帝国精锐已经消耗一空,接下来也只能安心等死了。

  于是两年之后,一棵歪脖子树成为了他的归宿——袁崇焕,卢象升,孙传庭……勇于任事的全都是死路一条,只有畏敌避战、保存实力的才有生机。

  “明实亡于万历”?胡扯!大明朝,真真切切是被崇祯自己折腾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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