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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式各样的波线 (七)


结束了当天的动员工作之后,战士们解散准备下一阶段的战斗,而军队政工体系的政委们却没有解散。军队政委的头子现在是何足道,每次动员会议之后都要开一个总结会,这是政委们的惯例。预备会和总结会是每次都要进行的。

                “军心可用!”熊明杨兴奋的大声说道。今天同志们求战的心情很急切,而且言语之中对部队有着很高的信赖感与归属感。熊明杨是个热情的性格,感受到大家的热情,他也觉得斗志昂扬,心情激动。“何政委,只要战士们有这股劲,接下来的战斗不是问题。”

                何足道年纪比熊明杨小,按理说他应该更容易激动的。不过在政委当中,何足道的表现一贯冷静,大家看着何足道没有吭声,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也不觉得奇怪。大家都知道马上就是大规模的战斗,政委当前的工作就是鼓舞部队的士。何足道的沉默并没有阻止了同志们的热情,大家也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来。

                “我觉得现在干脆就喊出打下凤阳府,解放全安徽。你们觉得这个口号如何?”水上支队的总政委李照问道。听到这个魄力十足的宣传纲要,本来就很激动的政委们纷纷点头表示支持。战士们在动员中一再表示,一定会忠心耿耿的跟着保险团。队伍要打到哪里去,战士们就打到哪里去。这样掏心窝的话让大家很是激动。

                现在部队里头都已经看明白了,水上支队肯定会成立一个新的旅。所有能打的部队都在水上支队里头,而且军委已经下了命令,让政委们开始寻找外地灾民当中肯跟着队伍走的百姓,争取让他们入伍。这些被灾荒和饥饿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百姓心中充满了对有钱人的仇恨,对官府的仇恨,对这个时代的仇恨。在这种仇恨下,保险团稍微一招兵,可以说应者云集。这些百姓已经被编入了预备役,进行全面的训练和身体调养,他们应该是非常好的兵员。只要把身体养好,部队肯定可以得到一次大发展。这次发展极有可能是保险团建立至今规模最大的一次。所以政委们也感觉很有奔头。队伍编制的扩大,意味着大家领导的部队数量的增加,意味着职位的提升。

                “现在要打的是寿州,要不咱们现在先说打下寿州城,解放凤阳府。等拿下寿州之后,再用这个口号吧。不然的话下次动员怎么说。”戴恩泽建议道。

                众人觉得这个想法不错,就连最先提出这个口号的李照也觉得这建议很好。讨论了一阵之后,众人见何足道还是没有说话。李照问道:“何政委,你怎么看。”

                何足道脸上还是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这不意味着他完全神游物外。李照的问话,何足道听到点了点头,“打下寿州城,解放凤阳府。我觉得可以。”说完之后,何足道本想继续思考,不过他的神色莫名的有些焦躁起来,仿佛对自己的心情有很大的不满。忍不住说道:“同志们,我觉得这样的口号政治性不够强。”

                “政治性不强?”同志们诧异的看着何足道,大家完全没想到何足道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大伙看向何足道的目光里头都是疑惑不解。

                熊明杨盯着何足道,他今天其实不太理解何足道为何要在动员中试图压制战士们的心情,而是对于新的土地政策进行了反复的解释。新土地政策实际上相当的复杂,就连熊明杨这种读过书的人也觉得有些不很明白。何足道偏偏和战士们进行“算账”,对比旧有的制度与新制度的区别。这点是熊明杨非常不解的事情。

                这样的动员结果自然不会太好,战士们几乎被说迷糊了。后来是李照看事情不对,连忙上去接过了话头,把方向引导向军事斗争方面,这才重新鼓舞起了战士们的斗志。何足道以往的政治工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纰漏,大家其实都很不解。

                何足道没有关注同志们的情绪,他现在看上去很是焦躁,看来是方才的思考遇到了一个瓶颈。他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然后很快就又睁开了。“同志们,我有个想法。咱们部队到底为何而战?不还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么?如果只是一味的进行军事斗争,不注重政治观念,那结果只是弄出一支充满了仇恨的部队。我总感觉这样的士气不对头。打顺风仗,这样的士气还能用。一旦打了逆风仗,受到了挫折,我很担心部队到时候能不能顶住。”

                政委们万万没想到何足道担心的居然是这样一码事。而且因为现在情绪高昂,甚至有人完全没弄明白何足道到底想说什么。

                李照笑道:“何政委,在凤阳府谁是咱们部队的对手。到现在为止的战斗,那些自夸绝不会被攻破的围子不照样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而且部队一开始还是冲炸开的缺口,现在正面部队也很是敢打了。官兵的那点子德行只怕还比不了围子的家丁呢。”

                因为李照亲自负责运送安徽新军的官兵回家,他和这些号称“精锐”的新军官兵接触的不少。在遇到事情的时候,这些新军官兵的表现其实很不怎么样,只要没有蒲观水的指挥,这些人什么都干不了。与之相比的是,围子里头地主武装的家丁们虽然装备不咋样,可面对保险团的进攻,这些家丁倒是敢打敢拼的。

                李照开了头,其他的政委们也纷纷应和道:“部队就是打仗,政治工作有民事部门来负责,咱们总不能插手民事部门的工作吧。组织纪律也不允许啊。”

                “先把官府给灭了,然后咱们才能掌握主动权。现在怎么能鼓动起打官府的战斗意志,咱们就该怎么来。”

                “陈书记说的很清楚,咱们现在的军事目标是不让任何官军进入根据地。不然的话现在的局面只怕是保不住的。现在打的可不仅仅是军事仗,打的更是政治仗。咱们现在只能赢,不能输。输一次就要出大事的。”

                其他政委们纷纷的说道,所有人几乎都是在反对何足道。看着何足道势单力孤的面对大家上下一致的反对,有些政委心里头有种隐隐的快意。这不仅仅是直抒胸臆的快感,而且何足道本人身为陈克的铁杆,一直是政委里头的领军人物,现在能有礼有节的批评反对何足道,这种快意不由自主的就在心里头洋溢着。

                何足道静静的听着。大家说的都很有道理,在当前军事斗争位于主要矛盾的时候,最大限度的鼓舞起部队的战斗意志自然是好事。哪怕是从长远来看,只要得到了本地的全面控制权,在压倒性的军事力量背景下,外部的敌人被打垮之后,内部也不没有谁敢对新政权进行反对。这都是正理。也是陈克对这次军事行动动员提出的要求。

                最激烈但是何足道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革命事业本身绝对不会这么简单的。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胜利的话,那么历史上那么多次的农民起义为何每次都失败了。军队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这很好。但是何足道相信,真正的革命军队应该是知道自己该去守卫什么,而不是只知道要去打倒什么人。

                如果人民党领导的新制度现在已经建成,何足道也不会这么吹毛求疵。问题就在于,新制度完全没有建成。甚至还是在萌芽之中,这时候不抓紧进行推行新制度的工作,而是进行大规模的战斗,何足道怎么都感觉不对头。士兵们的忠诚心必须是针对制度,针对人民党领导领导的革命。而不能是仅仅出于单纯的报恩心理针。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报恩组成的队伍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但是何足道知道肯定要出问题的。

                不过看着其他政委们那种不说服自己誓不罢休的态势,何足道也不得不暂时软化一下。“那么这次我们就分开写总结,我来写分地与旧制度与新制度下的算账问题。大家写军队士气问题。”他提出了一个折衷的方案。但是大家听了何足道的话,却没有完全同意的表态。何足道不得不接着说道:“我这次负责的算账问题做得不好,这次可以说失败了。我会写明白,亲自向党委检讨。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会承担这个责任。”

                既然何足道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杀人不过头点地,何政委亲自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再说的过多,也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再次简单总结了一下动员会的过程和情况,大家就各自开始写自己的报告。

                何足道拿着两份报告前去向陈克做汇报的时候,心情觉得很是郁闷。对他来说,这次动员会上自己算是打了败仗。要面对陈克汇报结果的时候,何足道并不畏惧陈克的愤怒,而是因为没有能够完成任务感到一种深深的羞耻。警卫员进去通报了,等在门口的何足道因为羞愧,感到面红耳赤。等待的时间好像很长,又好像不长。总之警卫员出来让何足道进去。在办公室等着何足道的不仅仅有陈克,齐会深居然也坐在办公桌旁边。见到何足道进来,屋里头的两人都站起身来。齐会深急走几步迎上来,“足道,咱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说完就伸出了手。

                自从齐会深他们到了根据地之后,大家事情繁忙,两人只是偶尔远远看到对方急匆匆的去办事,到了现在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说话。何足道与齐会深是老朋友了,还是齐会深拉何足道追随陈克的。老朋友相逢,何足道郁闷的心情也得以疏解。他和齐会深紧紧握手。“会深,你来了就赶紧加入工作吧。我这边可真的是忙死了。”

                听了这话,齐会深哈哈一笑,“这工作安排得听文青的,我自己也做不了主。”这话里头满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何足道也不知道齐会深对陈克不给他安排工作这件事是埋怨还是赞同。

                不过现在正事要紧,何足道把两份文件递给陈克,“陈书记,你看看,这是今天的动员会的记录和总结。”等陈克接过文件,何足道接着补充道:“我进行新旧制度对比的算账,看来是失败了。战士们虽然也知道这样算帐没错,不过大家更关注的是有什么不公平。对于新制度的优势兴趣不大。这是我当时没料到的。”

                虽然知道自己失败了,不过何足道并没有直接用抱歉之类的话。陈克从不让部下在汇报中使用什么“抱歉”之类的言语。他对此的评价很简单,“道歉有用的话你们不用干别的,光道歉就行了。革命工作是要完成目标,而且必须完成目标。你们有空道歉的话,还不如想想怎么办事情办成。”

                “坐吧。”陈克说道,说完之后他自己也坐下开始阅读报告。何足道笔直的坐在凳子上,静静的等着陈克看完文件之后的评价。齐会深本来还想与何足道说说话,看到何足道如此严肃的神色,他也没有打破办公室里头的静寂,也一言不发的等着。

                陈克看完了一份文件之后,就把文件递给了齐会深,自己看起了另外一份。齐会深只看了片刻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足道,没想到你现在发言真的是有模有样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何足道坦率的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反正陈克首先阅读的是何足道的那份文件。看完之后就递给了齐会深。而齐会深很明显对何足道的表现很感兴趣。

                面对老朋友的笑谈,何足道并没有丝毫因为羞愧引发的怯懦,他坦然承认,“说起旧制度下地主,宗族对百姓的欺骗。战士们很有兴趣。但是提到新制度下的优势,战士们就没有听明白。我很失败。”

                没等齐会深说话,陈克语气平静的插话了,“如果不是因为对旧制度的仇恨,你觉得这些战士们为什么会表现的这么突出?大家都知道打仗会死人,这些战士之所以表现突出,因为他们心里头有着报复旧制度的激情。你大讲建设新制度的好处,大家肯定不喜欢听。”

                何足道其实已经明白了这些,他只是点头称是,丝毫没有给自己辩驳。倒是齐会深有些不解的问道:“文青,为何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些战士只是想报复社会?”

                “会深,你读过水浒吧?”听了齐会深的话,陈克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别的问题。

                “读过,也听过书。”齐会深奇怪的答道。

                “你们江南的弹词能不能说出那种激烈,呵呵,我很怀疑了。”先是质疑了南方传统民间文艺的表现形势,陈克才继续说道:“梁山泊号称替天行道,可是这替天行道在黑旋风李逵的眼里是一个样子,在及时雨宋江的眼里,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有一百单八将,就有一百零八种不同的替天行道。这没什么可稀奇的。”

                齐会深万万想不到陈克会这么看待水浒,但是陈克那句抄袭外国人评价哈姆雷特的话很有意味,齐会深听完之后愣了愣,竟然找不到该怎么回应的话。

                陈克也不管齐会深,他继续浏览着文件,文件不算很长,陈克花了十几分钟就看完了。他抬起头,“何政委,大概情况我已经看过了。你想不明白的是什么?说来听听。”

                何足道早已经准备好了问题,“我感觉这样进行下去肯定要出事的,如果部队不能完成政治化,以后遇到一些原则性问题,该怎么解决才行。”

                “譬如?”陈克简短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何足道立刻答道:“譬如现在鼓舞士气的是江湖义气,而不是对革命理念的认同。就我现在看,咱们的革命理念在以后肯定会遇到很多与战士现在想法相抵触的情况。第一条就是服从纪律听指挥。我虽然没有参加战斗,但是我看到一些情报,战士们现在对于职位提升想法就很是有问题。大家都想选自己喜欢的同乡亲戚,对于组织上的人事任命有些抵触。这就是江湖义气的负面作用了。”

                齐会深看着以前那个文弱青年何足道侃侃而谈,谈话有理有据,真的是相当惊讶。虽然齐会深负责的是上海支部的工作,不过单就说理的清晰程度而言,现在的齐会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如何足道了。而在一年以前,何足道本人还需要齐会深帮着来理顺观点和看法的。一年的工作就能让一个人有如此大的变化么?齐会深一面感到不解,一面感到有些妒忌。

                就在齐会深思前想后的时候,何足道已经开始了总结,“陈书记,这件事我觉得很担心。以后这种事情肯定会发生的。那时候战士们没有革命的理念作为思想支撑,很容易想不明白,甚至把矛盾激化。”

                “何政委,你能体会到一件事吧。口头教育的力量是很小的。”陈克平静的答道。何足道的这种心情陈克早就体会过,所以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明白。

                何足道有过这么多实际工作经验,而且因为对对陈克心服口服,所以全盘的接受了陈克的理念。听完了陈克的这句话,他只是迷惑了片刻,然后脸上突然显露出一丝震惊的神色来。

                陈克看何足道很可能明白了自己话里头的意思,他神色严峻的继续说道:“大浪淘沙啊。何政委。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待敌人是如此,对待自己的问题也是如此。我们现在要战士们和旧制度进行战争。那么就以获得战争胜利为目的。战士们在战争中成长起来了,就跟树长高了一样,总会有些树枝长的不对。那时候,我们该修理就得修理。该把那些枝杈砍掉就得砍掉。这是个必然的过程。这种过程不以我们的主管意愿而发生改变的。”

                齐会深不是太明白陈克这话里头的意思,但是看着何足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神色是混合了痛楚,遗憾,不安,震惊与不忍。齐会深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了。接着,就听陈克继续说道:“现在的阶段,我们还是要以教育和引导为主。但是到了以后,该整理的就要整理。革命军队的战士只能有一个革命纲领。所以我觉得你的想法很好,我绝对支持。不过要讲工作方法。虽然都是替天行道,李逵认识到的替天行道,那就是江州劫法场的时候,抡起大斧,对着看杀头的看客们排头砍去。宋江的替天行道就是搞招安。何政委,你是人民党党员,你必须站在人民党人民革命的立场上。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你身为政委,必须确定你的这个立场。你明白么?”

                何足道脸色已经变成了凝重和阴沉。他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大声说道:“我明白了!”

                这声音里头有着一种决绝与无可奈何的感觉,陈克知道何足道真的明白了自己的话,他心一软,忍不住劝解了一句,“咱们的人民革命是现在中国唯一正确的道路,但是人民革命也不是能拯救所有人的。”

                说完之后,也不管何足道会有什么反应,陈克挥挥手,“何政委,现在时间紧任务中,你赶紧回去工作吧。”

                既然陈克这么说,何足道也不再多话,他立正向陈克敬礼,然后转身走出了陈克的办公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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