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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雪妖(三)修


徐千屿被一卷书敲在脑袋上,  刹那惊醒。她眼睛睁大,正要骂人,看到一双浓黑坚毅的眼睛,紧绷的唇,  熟悉的面庞,  是无真的鬼魂漂浮在她面前。

        “师父?”她在此地看见无真,  非常诧异,  反手摸到芥子金珠,  发现无真寄身的梦影筒,不知何时被放进其中。

        她没有带梦影筒,  无真是分了魂魄悄悄跟来的。

        徐千屿很不高兴。上一次花凉雨也是这般跟着她出来。为什么没人提前告知她一下,  难道她是个渡船之类的物件吗?

        “你怎么来了?”徐千屿道,  “我好不容易将你魂魄收集起来,你又分魂?你与花长老商量过吗?”

        连她一个弟子都知道,无真的魂魄碎成了一片片,好不容易凑成一个鬼身,他原本就比旁人脆弱,就更不该以身涉险。

        “我的事,  你不要管。”无真又给她一筒,彻底将她睡意驱散,又看了看她,“你晚上好像睡得很熟,  别人接近,你都发现不了,  这样不好。给你的功课,  若是没有时间做,  就晚上做吧。”

        徐千屿又困又冷,  在寒风中醒神。二人的对话惊动了云初,他不禁替徐千屿委屈:“师叔,白日要诛魔很辛苦,夜里休息一下是难免的,否则恐怕影响作战。”

        无真横他一眼,云初闭上嘴。

        徐千屿烦躁地开始打坐。云初的拂尘在她怀里一拂,道:“你身上有魔气。”

        “哪里?”徐千屿警惕起来。

        云初也不确定:“……好像又没了。”

        徐千屿不想跟他说话,翻书的声音越发暴躁。云初将拂尘放在膝上,带着些歉疚,一根一根将毛捋整齐。半晌他道:“你若困的话,我可以替你做。”

        此话入耳,徐千屿觉得自己有些毛病。

        她从前一直盼着旁人对她好一些,但云初如今态度大变,她却觉得哪里都很别扭。倒还不如像以前一样阴阳怪气来的自在。

        “你替我做?”她道。

        “嗯。”

        “那你替我升阶吗?”

        “……”云初叫她噎得不再说话。

        徐千屿直接拿着书,走到了林中去背。

        刚坐下,脚下草丛一动,什么东西踩着她的脚背跑过去。随后她便和分林拂叶跑过来男童撞了个面对面。

        不久前,他们才将这一老两小送回大路上。

        “怎么又是你?”

        男童被吓得立直,嚅嗫:“妹妹的兔兔跑了,我追出来。”

        他见徐千屿没有阻拦,便试图从她身边跑过。

        “站住。”徐千屿喝住他,“你这只兔子不听话,别追了。送你一只新的,拿回去给你妹妹。不准跑,不然把你腿砍断。”

        她说着探向境中。

        她想变一只兔子出来,但化物之术需要相似之物做底。徐千屿记得自己境中放着一只白兔布偶,可以拿出来变野兔。这只兔子会由她控制,绝不半夜乱跑。

        先前徐千屿心情很坏,见到沈溯微缝好的白兔,破坏欲陡生,便将它用力扯破丢在地上。扯完她便后悔了。

        因为自己又拿无辜的东西撒了气。

        她望着地上开膛破肚的布偶,觉得很伤心,不知该怎么面对它,之后便如逃避一般,再也未踏入境中。

        但是这次,她在境中翻找半天,到处都不见自己的白兔。正觉奇怪,却看见一封叠好的信躺在枕上。

        信上字迹隽秀疏冷,赫然是沈溯微的字迹。

        徐千屿怔住了。原来先前的梦并不是梦——沈溯微真的来过,他把她抱回昭月殿,帮她梳过头,拿走了兔子,说带回去缝。还留了一封给她的信。

        就是这片刻犹疑的功夫,徐千屿听得脚步声,来不及看信便抽出神识。她看见男童追了几步,抱起兔子。

        不是说腿砍断吗,还敢跑?随后意外突然发生,他脚一滑掉下了陷阱。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陷阱。徐千屿站起来时,刹那间地分成两片,向两边缓缓分开,最后竟成一座断崖。徐千屿听到男童越坠越深,尖叫声从地下传来。最后他停在某处,应该是被树网挡住,受伤而啜泣。

        大地的震动停下来时,断崖已宽得望不到对岸,缥缈的云雾从下方飘起,遮住视线。看起来有千仞之深。

        冷月照着无妄崖,徐千屿退了一步。四面景象扯破幻术的伪装,山水树木全部露出真容,与记忆中那个没

        命奔逃的雨天重叠。

        崖边生满了幽蓝色的浮草申崇,像深海发光的海草一样拂动。它们摆动的叶片中传来蜃物与鬼魅空灵的声音,似簌簌低语,又似齐声挽歌。甚至盖过了男童尖锐的哭声,如同某种宿命的吟唱,带着势不可挡的念力。

        原来这里是无妄崖,他们居然离无妄崖这么近。

        徐千屿知道,最稳妥的方法,是去叫涂僵用傀儡丝把他抓出来。但涂僵双目流血,她不太忍心再叫她出手;抑或叫云初过来,她也不是很想求助云初。

        徐千屿扫向无妄崖。

        要她下去是不可能的。今生不是往日,她已经元婴,也不会死在无妄崖。她如果一直忌讳它,便一直走不出这挂碍。

        徐千屿定了定神,自袖中抽出打神鞭。

        “别动,别发出声音,我拉你上来。”鞭梢抛入崖下,如当日摘枇杷之姿,准确地卷住半山腰的男童。

        鞭子收紧,向上一拉。

        徐千屿看见男童抽泣的面庞,他却扯出一个扭曲微笑,口吐清脆之声:“小姐,好久不见。”

        在徐千屿脸色陡变时,他扯住鞭梢,落下崖去,如巨石坠地,反将她拽了下去!

        雪崖洞内,沈溯微写剑谱的手猛然一停。

        留在徐千屿神魂中的锁,突然体会到一种彻骨的寒意,这种感觉,和其他时候都迥然相异,触发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和惊痛。

        无妄崖。

        沈溯微的瞳孔陡然放大,变得如某种动物一般漆黑滚圆。

        怪他去晚一步,无妄崖一别,阴阳永隔。如何又跌入无妄崖下?

        滞灵锁剧烈地震颤起来,相互碰撞,发出泠泠刀兵之声。

        片刻之后,它们不安地自四根变为八根,八根变为十六根,十六根变为三十二根,越变越快,锁链根根迸出,蛛丝般填满了整个雪崖洞。然而片刻后,所有滞灵锁从内里砰然破开,地动山摇!

        天色如浓墨在水中洇开。蓬莱路上的弟子纷纷驻步,钓叟手中落下金莲,吃惊地看向天穹。

        大白天转眼黑得像午夜,随即,虬枝状的惊雷轰然落下,将一片片房檐照成了银白。

        地底深处,阵心之外,被易长老精心摆好的银筷、银枣忽然被掀翻一地。

        “什么情况。”易长老的动作僵住,“莫非太上长老雷劫提前了?可是阵还没有摆好……快去看看。”

        云岚跑了出去。

        不必他回禀,易长老已听到了雷声。他拿起银算盘,其上珠子全部反常地挤在了上方,随后不断改变着排位,传递着天道的信息。

        这是半步化神的雷。但是无论太上长老还是掌门升半步化神,都没有这般大的阵仗。是谁?这么短的时间,宗门内怎么就出了一个半步化神?

        “师父,不是太上长老。”云岚道,“是雪崖洞那边。”

        “我知道。”

        这时,银算盘的算盘珠,似再不能承受天象旨意,砰然炸开,吓得易长老将算盘甩出。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升阶了。往往世出大灾,大魔,大变故,才会有如此反常之象。

        “快去打听一下,出来的是人还是魔?”

        “掌门,掌门。”林进一把扶住徐冰来。徐冰来面如金纸,吐出一口血。他双目睁圆,胸口起伏,想说话,但一张口,又自内府中喷出一口血。林进何时见过这种情况,骇得整个人绷成一张弓弦。好半晌,才听明白他说的话是“雪崖洞”,随后徐冰来将他推开。

        掌门叫他快去看雪崖洞,把人拦下,不必管他。

        林进即刻画传送阵,赶赴雪崖洞。

        但哪还有雪崖洞?

        林进看向四面八方,三千里风雪,夷为平地。风吹雪花,满地都是滞灵锁的残骸。

        滞灵锁是掌门以自身神魂控制,因此残骸之中,汩汩流动着黑色的血,不知道是谁的血。

        风雪茫茫,地上只留下一摞剑谱,约有半人高,摆放的整整齐齐,有种诡异的姿态。

        徐抱朴从传送阵中赶来,望着眼前一切也愣住了。他知道沈溯微刻意压着自己的修为,但没有想到他的修为到达这个程度,一旦放水入池,竟直升半步化神!

        三师弟为人一向守规矩,重情义。徐冰来用自己的神识做封印,就是想用师徒恩情为锁,拴住他。

        但他竟然跑了。

        徐抱朴想知道原因,他靠近那摞剑谱,一本本翻开,上面只有一行血字:

        “毕生所学在此,还报蓬莱之恩。”

        “什么意思这是?”书页翻动,林进喃喃,“划清界限,叛出师门了?”

        云初第一个发现徐千屿跌入无妄崖下。他狂奔回去叫人,所有人都呆住了。

        “什么?”涂僵摸索着掐住花子媚,“她刚才不是在我旁边睡着吗?无妄崖在哪里?怎么会跑到那里去?”花子媚面无人色,却不是被掐的,她目色惊恐,指向前方。

        晨曦初绽,城郊清晨无人,一切都跟来时相同。但那座多出来的雪山,正在缓缓地向下融化。

        等所有人注意到它时,它如玉山崩倾。雪浪自天幕而下,奔涌到了头顶,将所有惊叫瞬息埋在下面。

        厚重的雪塌下来,比法阵之力轻不了多少,足够击昏一个修士,又如棉被捂住人的口鼻。

        总之,等陆呦醒来时,她发现束缚着她的傀儡丝断了。

        她向周围摸索,四面不见徐芊芊的踪影。但是在雪里,她摸到了徐芊芊的木头发钗,还有断掉的芥子金珠。

        怎么会这样?

        陆呦想到了涂僵的话,她是徐芊芊的“替死者”,若徐芊芊出事,死的应该应该是她才对啊。

        她摊开手,发现自己手中紧紧捏着一根焰火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方才谢妄真变的戏法,将她和徐芊芊对调了。

        她与徐芊芊虽然以傀儡丝相连,但魔王将徐芊芊换成了她的“傀儡”,她的“替死者”,所以死的是徐芊芊,活的是她。傀儡一死,傀儡丝就断了。

        陆呦想到此处,不禁笑起来。

        谢妄真帮她完成了最后一个愿望。她自由了,她不会再被太上长老威胁,不会被任何人威胁。她简直畅快得想要歌唱。

        陆呦在雪原上手舞足蹈、踉踉跄跄地行走,大笑了很久,却又流下泪来。

        眼前银白无边无际,冷风吹动鬓发,天地肃杀,处处陌生得可怕。

        她的系统已经坏了,无法将她传送回去。她在这个世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漫无目的,要去哪呢?

        陆呦感到了深深的茫然和绝望。

        临到此刻,她唯一想到的人,竟然还是谢妄真,还是谢妄真焰火之下,含情的眼睛。

        前世百年,比起蓬莱,她更熟悉的是魔宫。她在魔宫待得更久,魔宫之外还有她栽的柿子树,为攻略魔王做的风筝。那些虚伪的回忆,似乎成为了如今仅有的温暖。

        她要回到魔宫。谢妄真既然愿意帮她解开傀儡丝,就说明他对她还有几分旧日情谊。

        毕竟是百年的情谊。如果好好地同他说,他会让她在魔宫内生活吧。

        陆呦哭着走到了无妄崖边,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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