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注
接风宴设在第二日的午后。
说是一场宴席, 实则更像是游乐会。薛贵妃将地点选在行宫西南的紫云楼。
紫云楼建于半山,整整三层,巍峨高耸,廊庑环绕, 南有宽阔平地, 占地颇广, 蹴鞠、马球、牵钩、杂耍、乐舞都可,西面则有一方静湖, 唤作昆池, 因在半山,池甚小, 无法泛舟, 便做鱼池,供人垂钓。
前来赴宴的郎君和娘子近百人, 加上侍女、仆从, 整整数百人,聚在紫云楼附近,亦不显拥挤。
月芙和妹妹赶到时,已来了不少年轻男女,三五成群, 笑着玩闹。
紫云楼南面的平地上,已在两边架起带球洞的木板墙, 还有好几个骑马的侍卫, 正来回清理草地上的碎石杂物,看来是要打马球。
几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说说笑笑走过来,指着那边道:“听说,一会儿几位郎君要去打马球呢!”
大魏尚武, 百姓爱玩蹴鞠,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贵族则更爱马球,除炎夏凛冬,凡白日宴饮,只要有地方,多少都会来一场马球,此中风气之盛,就连周边诸国也深受感染,每每遣使入中原时,都会专挑擅长马球的侍卫,抵达长安后,同长安的贵族们比试一番。
“是吗?”月蓉看一眼四周,问,“打马球得有两队,一队由八王率领,另一队会是谁呢?”
那几位小娘子都是四五品官员的家眷,家中袭着小小的爵位,同顶层的贵族无法相比,今日自然也是来做陪衬的,这才与月蓉玩得好些。
其中一个答:“我猜,另一队兴许要由王十三郎率领。”
月芙问:“可是王大相公家中的王十三郎?”
“正是,王家今日来了两人,除了十三郎,还有十四娘,方才,他们一道往屋里去了。”
月芙顺着她的话,往廊庑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名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郎正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爽朗地大笑。他的身边,还有一名年纪相仿的美貌女郎,的确是王家的孩子。
大魏如今的贵族中,除了赵氏宗亲,最为显赫的,便是王氏一族。
尚书令王玄治乃圣人发妻王氏的亲兄弟,出身百年望族琅琊王氏,从前朝时起,便出过好几位高官。王氏家族人丁兴旺,支系庞杂,今日来的这两位,也并非王玄治的子女,而是他的堂侄和堂侄女,从前随家人居于兖州,上个月才被送入长安。
想来,这位十四娘,就是圣人和太子他们属意的八王妃了。
几个女郎看了几眼,便又十分默契地说起了别的事。
王家的人,她们高攀不上,即使有心,人家恐怕也不会多看一眼。
月芙比她们稍长几岁,已不大爱议论时兴的裙子花样和宴会妆容,只说了几句,便到一旁,想先寻一处坐下来。
“沈娘子,一会儿还有马球赛,何不先进屋,到高处观赛,视野更好。”
一道有些陌生的嗓音从耳边传来,月芙转头一看,便见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一身深蓝色圆领袍,腰佩美玉,发裹幞头,相貌英俊,正略带几分腼腆地看着她。
月芙想了想,才记起此人名唤赵佑,也是皇族宗室的一员,其父乃圣人的堂弟,先前在宫宴上时,打过照面。
赵佑的话听来没有恶意,却有些单纯。紫云楼内虽地方宽敞,有整整三层,可视野最好的,只有二层和三层临窗的那两处罢了,必会留给王十四娘这样的人。
月芙身份不够,又只是个陪衬,自然不会去自讨没趣。
“郎君说得不错,不过,屋里人多,外头更敞亮些,我留在这儿就好。”她笑着回答,要看他还逗留在身边,一副还不想走的样子,只好问,“一会儿的马球赛,郎君是否也要上场?”
赵佑笑得腼腆,连忙点头:“是,我要同八王一队,沈娘子,你——”
他话还未说完,前方便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大声提醒:“贵人们来了。”
薛贵妃、咸宜公主,还有赵恒三人,在仆婢们的簇拥下,先后向这边行来。
众人纷纷让到道路的两侧,向来人行礼。
王家的那对兄妹也已从紫云楼中出来,笑着迎了上去。
咸宜公主率先拉住王十四娘的手,一边往里去,一边笑着对赵恒说:“八郎,你看看十四娘,可还记得她?你十六岁那年回京,十四娘也在呢,你还夸过她的马术不错。”
赵恒走在后面,听赵襄儿这样说,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茫然,疑心是阿姊信口胡言,只是为了拉近他同王十四娘的距离。
他没回答,只是冲十四娘淡淡地点头,算是问候,随即便移开视线,往周遭的人群看去。
人群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清丽脱俗,方才还未走近,他就看见了。
“贵主恐怕记错了,殿下不曾夸过我的马术,只说我那时驭的马是难得的良驹。那匹马乃圣上赠给贵主,贵主再转赠予我的,的确是万里挑一的良驹。”
王十四娘答得落落大方,即便直接否认了公主的话,也仍旧全了公主的面子。
“果然是个妙人儿,”薛贵妃看着这个年轻的女郎,笑着夸赞,“难怪公主先前便对十四娘赞不绝口。”
王十四娘笑着自谦一句,赵恒则只是扯了扯嘴角,仍旧没说话。
他看清了,沈月芙和她妹妹在一处,不过,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郎君正不住地偷看她,似乎是堂弟赵佑。
“正是。”赵襄儿亲昵地拉着十四娘,目光略过就站在不远处的沈家姊妹时,闪过一丝讥讽,“自然比有些不自量力的人要出色。”
赵恒的眼神有些冷淡。
不一会儿,要打马球的十几位郎君已聚集到一处,有几名侍卫也拿着两色的绸缎和鞠杖过来。
赵恒遂同王十三郎拱手行礼,各自带着人系上绸带,挑选鞠杖。
赵恒系红色绸带,王十三郎则是绿色绸带。
赵襄儿素来爱玩乐,见要开赛,忽然起了念,唤来几名侍女,分别捧着垫了红、绿绸缎的托盘,道:“既要赛一场,咱们不妨就赌一赌,哪一队会获胜。”
她从手腕上退下一只金钏,先要往红的那一边去,可临到要放下时,又停住了,看向不远处的赵恒,扬声道:“八郎,我自然是想让你赢的,不过,十三郎远来是客,我看,我还是押十三郎吧。”
言罢,她将金钏放入绿色的那一边。
王十四娘则想也没想,也将自己的一枚珠钗放入绿色的那一边:“我押阿兄。”
薛贵妃看了她们两个一眼,将一块玉佩放入红色的那一边,笑道:“你们两个都押十三郎,我只好押八王了。”
三人押完,侍女们便捧着托盘,放到球场边插着小红旗的唱筹处,让其他人来押注。
既然是公主的提议,自然人人都要有所表示。短短半刻,在场的大多郎君与娘子都已将自己的筹码放入不同的托盘中。
等人少了,月芙才带着妹妹过去,想了想,取下今日戴的白玉耳坠,和妹妹一同放入红色托盘中。
不远处的球场上,侍卫已在擂鼓,年轻的郎君们纷纷上马,一手握缰绳,一手执鞠杖,在宽阔的平地上先试着奔驰起来。
赵恒本未看场边唱筹处的押注,只是上马奔过时,恰见到沈家姊妹正在那儿,便不禁留意了一番。
一对白玉耳坠,轻轻放在了红绸托盘之中。
他移开视线,瞥见自己腰间系的红绸,不禁摸了摸胸口的某处。
手中的鞠杖似乎轻了一些。
供众人试练的彩色木质鞠球已被抛入场中,被王十三郎用力一击,恰好滚落到这边。
赵恒扬起鞠杖,正要试试手,打算借着巧劲往门洞方向打去,余光却瞥见与自己同一队的赵佑正坐在马上,看着押注托盘的方向,露出克制不住的笑容。
他的脸色一沉,手上的劲也跟着变大,猛地将木球打入门洞,连兜球的网都差点承受不住。
“莫要分心。”
一阵喝彩声中,赵恒冲不远处还在出神的赵佑喊了一声。
赵佑顿时回神,俊俏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连点头:“是我的错。”
不一会儿,众人渐渐适应,策马排好阵列,在侍卫擂响的阵阵鼓点声中,朝着地上的木球蜂拥而去。
紫云楼上、马球场边,已满是观赛的人,从贵族郎君和娘子,到侍从宫人,无一不兴奋雀跃。
场上的众人之间,赵佑显得格外卖力,抢在所有人的前面,先触到鞠球,借着马儿的奔跑,轻轻一推,就将球传向数杖外的赵恒。
赵恒接到鞠球,俯低身子,几乎压到马背上,保持着极快的速度,控制着球往门洞的方向奔去。
王十三郎自然不会白白让出机会,立刻带领几人,从各个方向追赶而来。他的骑术不错,马亦是上等的大宛名驹,很快便追了上去,与赵恒齐头并进。
眼看将近门洞,他忙伸出鞠杖,拦在赵恒的杖前,挡住他击球的方向。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满以为赵恒要失了这一球,就连王十三郎也自信不已。
然而,赵恒始终面不改色,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挡在前面的鞠杖一般,在将近门洞的地方,猛然用力,狠狠一抽。
只听一声脆响,王十三郎手里的鞠杖竟被打得断了小半截,而地上飞快滚动的鞠球,也在同一时刻,飞入小小的门洞中。
场上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赵恒勒紧缰绳,慢慢坐直身子,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瞥见跟着抚掌喝彩的某处,暗道自己方才兴许有些过分,才刚开赛,应当收敛力道才是。
毕竟,同场的郎君都只是普通的贵族子弟,只有他是同边塞那些个个能拼命的异族军士搏杀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恒恒:给我接风,为什么出力打球的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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