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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赶到清苑县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王升家的打着伞等在门外,长宜从马车上下来,连衣服也没有换,先去了前院书房。

        刚走到窗下,就听到西次间里传来一阵低哑的咳嗽声,长宜不由凝眉,远远看到父亲身边的丫头芳荷端着药碗朝这里走了过来。

        芳荷走过来屈膝行了一礼,长宜望着黑漆漆的汤药,朝她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托盘道:“我端进去吧。”

        门前候着的小丫头连忙揭开绣线软帘,长宜进了屋,看到父亲披了件衣服,正坐在临窗的榻上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长宜。”父亲望见她很是惊喜,笑着道:“你回来啦。”

        长宜有些日子没见父亲,走过去道:“父亲生了病,怎么也不好好躺着休息。”

        她把托盘放在一旁的高几上,拿过父亲手中的书看了一眼,却有些眼熟,是欧阳修的《集古录》,前些日子她刚刚读完。

        傅仲儒换了个姿势坐着,倚着身后的靠枕笑道:“不过吹着了风,咳嗽了几声罢了,没什么大碍,我就想看看你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闲书罢了。”长宜垂了垂眸,端起药碗送到傅仲儒跟前,淡淡道:“父亲以后直接问女儿就是了。”

        傅仲儒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头不着痕迹的皱了一下。长宜这才发现原来父亲也是怕苦的。

        以前她服侍母亲的时候,都会让下人早早备好蜜饯,母亲极怕苦,有时候不肯喝药,偷偷把药倒在痰盂里,她发现了后就每次都等母亲喝完药才出去。

        看来她这些年的确疏忽了父亲。

        长宜端了茶水服侍傅仲儒漱口,这才坐下来说话,傅仲儒细细打量了长宜一番道:“我瞧着比去的时候胖了一圈,可见你舅舅和你舅母待你很好。”说着叹了一口:“他们没少说责怪我的话吧。”

        长宜觉得父亲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但她做女儿的又怎好说父亲的不是,只是道:“父亲多虑了,舅舅舅母又能说你什么呢。”

        早年舅舅也曾骂过父亲好几场,可如今母亲人都不在了,这些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空余嗟叹罢了。

        傅仲儒拍了拍长宜的手,没有再说什么,让长宜先回去歇息了。

        坐了一天的马车,长宜也有些疲累,回房后换了一件素白绫长衫,强打着精神听王升家的回话。

        “……除了通判大人家那一档子事,这几日倒也无事,薛姨娘知道了姑娘的手段,也没有再闯瑞安堂了,不过那程知府家的公子在姑娘走后又上了一次门,说等姑娘回来他再登门拜访。”

        她上京前一天程淮刚来府上拜访过,不过十几日又上门来,这也……太勤快了些。

        长宜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让王升家的先下去了。

        她奔波了一天,实在没心思想程淮的事。

        夜里下了一夜的雨,长宜听着雨声入眠,睡了个好觉,二日早上起来雨已经停了,长宜用过早饭去了书房。

        傅仲儒偶感风寒,知府大人给他放了一周的假。

        长宜走到那里,大夫正在给榻上的傅仲儒把脉,薛姨娘站在一旁,看到长宜进来,躬身行了一礼。

        长宜望了望她,走到榻前和大夫交谈起来,问及傅仲儒的病势,刘大夫摸着一把胡须道:“姑娘不必担心,大人的病乃是季节交替所致,倒也没什么,按照老朽开的药方吃上半月,病根就除了。”

        上次长宜伤寒,就是请的这位刘大夫,在清苑县一带也算是有名的医者,长宜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来,吩咐管事送刘大夫出门。

        傅仲儒让长宜坐下,说道:“我就说没什么大碍,你不必担心。”一句话未说完又低低咳嗽了起来。

        长宜握住父亲的手,试探是不是冷了,一摸才察觉自己的手冰凉。

        傅仲儒皱眉道:“父亲比你的身子壮硕,你也要多顾着些自己,手这样冷,一会回去再多穿一件衣服。”

        长宜点头应了,一旁的薛姨娘走上前道:“老爷和姑娘先说话,我先去厨房看看药好了没有。”留了空间给傅仲儒和长宜。

        等帘子落下,傅仲儒才道:“你姨娘这些日子打理府上的中馈,你瞧着可出了什么乱子?”

        长宜没想到傅仲儒会和她谈论薛细蕊,怔了一下道:“父亲这话问的,母亲在时人情来往皆有定例,只要不胡乱来,能出什么差错。”

        “这就好,这就好。”傅仲儒点了点头道:“我还以为你会怪我把对牌钥匙给薛姨娘,只要没出乱子,我也就能对你有个交代了。”

        长宜越听越觉得父亲话里有话,母亲过世后,父亲知道她心存怨恨,从不轻易在她面前提起薛姨娘,怎么今儿……她望着父亲带着笑意的脸庞,总觉得父亲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父亲,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长宜道。

        母亲病逝,她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能摧倒她的。

        傅仲儒被女儿看穿了心思,迟疑了片刻,嗫嚅着嘴唇道:“你姨娘她……她有孕了。”兴许是觉得愧对女儿,傅仲儒说完脸腾地一下红了。

        长宜怔了一下,慢慢抽回了被父亲握住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才刚走了一年多。长宜只觉得心里面像是被人剜了个洞,痛的她有点呼吸不过来。

        “长宜。”傅仲儒紧张的去抓女儿的手。

        长宜却缩了回来,紧紧抿着嘴唇,好半天才喘过来气,低低‘嗯’了一声。

        母亲去世,她要守制三年,父亲却不用,如今齐衰已过,父亲再娶继室进门都是正常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出言责备。

        长宜低下了头,望着衣缘上绣着的卷草纹,沉吟了片刻道:“这是件喜事,只是父亲要想好了,以您的年纪,再娶个年轻的小姐进门想来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可如今薛姨娘有孕,若是她诞下了庶长子,只怕那些想嫁女儿的人家都会再三考量一下了,这件事您可告诉了祖母?”

        傅仲儒原以为女儿听说了这件事会在他面前哭闹一番,又或是指责他,他甚至都想好了措辞,可如今女儿却连一个表情都吝啬施舍给他,冷静的好像个局外人。

        傅仲儒这才发现,他一直试着法的接近女儿,到头来却一点都不了解她。

        “我已经写信给你祖母了。”傅仲儒不敢看长宜失望的眼神,低下头道:“你祖母的意思是,是流是要都看你的意思,我已经很对不起你和你母亲了。”

        长宜如今再听这话只觉得十分讽刺,冷笑道:“父亲做的好事,女儿何敢插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可不想背上一条人命,这样的事还是父亲自个儿抉择吧。”

        她说完很是痛心,看都不想再看父亲一眼,起身行了一礼道:“父亲好生将养身体,女儿先回去了。”说完快步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在走廊上碰到了刚从厨房回来的薛细蕊。

        薛细蕊看到长宜铁青的脸,就知道傅仲儒已经把话全都说了,她只装作不知道,笑盈盈地道:“听说姑娘昨儿夜里就回来了,我原想着姑娘奔波劳累了一天,今儿再去东偏院给姑娘请安,姑娘不会责怪我吧。”

        说来这事她也没有预料到,自打上次生傅长宛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她十多年都没有再孕,原以为不能再生了,谁想老天又给了她一个孩子。

        她哪里能不高兴呢,若是这次生下来的是男孩,那可就是傅家的长子了。

        她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长宜冷眼望着她,笑道:“姨娘有了身孕,我怎敢责怪,以后这样熬汤煎药的活,姨娘还是交给小丫头去做吧。”她实在不想在这里与他们纠缠下去,快步出了院子。

        望着长宜走远的身影,薛细蕊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过了一会方才敛去笑意,进了书房。

        走到月洞门前,长宜一摸自己的脸,竟然是满脸泪水了。

        傅长宛正要去书房看望傅仲儒,沿着青石小径过来,却看到傅长宜从书房走了出来,竟越走越快,沿着抄手游廊一转,往东偏院过去了。

        “长姐……好似看着不大高兴啊。”傅长宛跟身后的丫头玉香道。

        想来是知道了姨娘有孕的事。

        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觉得阴天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长宜一连两日都没有再去书房,父亲拖着病体来看她,她也没有见。到了第三日的时候,长宜让丫头把瑞安堂的兰草都搬了出来,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前院的小丫头过来回禀:“程公子来了,薛姨娘问姑娘要不要见一见。”

        长宜自觉不是个大度的人,这些年她本就怨恨极了父亲和薛姨娘,不过一直在心里憋着不说出来罢了。虽说这两日柳氏劝了她不少话,把母亲临逝前交代她的话都搬了出来,可她还是无法谅解父亲的所作所为,听到‘薛姨娘’三字眼神都不由冷了几分。

        那小丫头刚留了头,年岁还小,怯怯的望着她。

        长宜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见任何人,保不准见了,还会迁怒他人,还是不见的好。

        “就说我身子不大好,不见了。”

        那小丫头得了令小跑着回话去了,傅仲儒病着不能出来,薛姨娘正在花厅款待程淮,闻言笑道:“程公子来的不巧,我们姑娘从上京回来,也着了风寒,身上不大爽利,只怕今日见不了公子了。”

        程淮一听不由蹙紧了眉头,问道:“傅姑娘现下可还好,可请了大夫来看?”

        薛姨娘坐在玫瑰椅上,右肘搁在椅缘上,下意识的护着小腹,笑着道:“早看过了,大夫说不要紧,多休息两日就好了。”

        “那就好。”程淮喃喃的道,起身告辞。

        他今日过来原本是打着探望傅大人的名头过来的,既然人探望过了,也该走了,可惜没见着傅姑娘。

        薛姨娘见程淮要走,也不拦着,吩咐身边的人去送程淮。

        程淮跟着婆子从花厅出来,一直走到垂花门前,看到一位穿鹅黄衣衫的纤弱少女从书房的方向朝这里走了过来,他认出来是傅家的二姑娘。

        傅长宛过来看傅仲儒,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程淮,愣了一下,微笑着朝程淮福了福身子,柔声道:“程公子是来见长姐的?”

        程淮听程夫人说过傅家的事情,知道傅长宛是刚才在花厅招待他的那位薛姨娘所出,拱手作揖道:“我是来探望叔父的,顺便拜访傅姑娘,不成想傅姑娘也病了,二姑娘可知傅姑娘的病好些了吗?”

        “长姐病了……”傅长宛抿了抿嘴唇,淡笑道:“长姐是病了,病了有两三日,想来很快就会好的,程公子不必太担心。”

        程淮的目光在傅长宛脸上停留了一会,见她眉目生的清秀,下巴纤巧,鼻子嘴唇都和傅长宜很是相像,只是两人的气质却不大相同。

        傅长宜对他冷淡疏离,而眼前的这一位却很温柔善意,让他不会那么的紧张局促。

        他点了点头,拱手道:“还请二姑娘多辛苦些,多看顾看顾傅姑娘,她身子弱。”

        傅长宛和婉的笑着:“这本就是长宛分内之事,公子不必提醒,我也会的。”

        程淮跟她道了谢,方才走出了沈家的大门。

        回去的路上,玉香跟傅长宛道:“大小姐没有病,怎么说她有病了,程公子被蒙在鼓里,还让姑娘去看顾,可如今谁又能进的去东偏院。”

        傅长宛冷笑了一声,她这个长姐,的确是个不好相与的,可谁让人家是嫡出的。

        就连父亲也觉得愧对她,让她对傅长宜好一些,可谁又对她好呢。

        傅长宜可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看。

        傅长宛想起程淮落寞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和程淮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只是可惜了他的一片心意,根本不知道傅长宜对他无意,还巴巴的过来上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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