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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七夜 汤


楔子



第七夜!



该我了!终于该我了!我的内心在咆哮!



“你要加油啊夫人!一定把你当初在‘不停’里学来的八卦本事满血发挥!你不是听了那么多故事吗?找个最好的出来震死他们!”



敖炽一边聒噪,一边不停捏我的嘴,说给我放松肌肉,被我一巴掌呼开。



今夜的星光是七夜之中最灿烂的,连老天都给足我面子。



我也选在帐-篷外讲故事,开讲之前,还在篝火上烧起了一壶水。



“烧水干嘛?”黑袍一号很腹黑地猜测,“难道你想用开水去毁女王的容,如果你的故事失败的话?”



“这么大的人,就别这么幼稚了。”我白他一眼,从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来,“这几天白吃白住,有点愧疚,且不管咱们这七个故事能不能让女王开恩我也得表一表我的心意,请大家喝点东西。”



找出杯子,我举起瓷瓶,挨个往里倒。



四周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我的手里,四下安静异常。



干燥的空气里,飘起一阵淡淡的香,还带着些许氤氲的滋润,温柔地笼罩着这片特别的、有帐-篷有火光有人气,还有故事的沙漠……



1、孟婆



我要说的盼盼不是亚运会那只熊猫,盼盼是个女-人。准确说,是个女孤魂。她终年都留在奈何桥的这头,有点呆,又有点开心地坐着、等着,托着腮认真看每一个经过奈何桥是男魂女魂,眼神时而迷离时而失望。



这一留,就是四十年。



清水在桥头舀了四十一年的汤,打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汤勺,到他完全习惯机械式的派送动作,用了整一年时间。要当一个合格的孟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一勺汤,多一滴不行少一滴不可,多了会让投胎的魂变得蠢钝,少了则抹不净前世的记忆,为来生徒增麻烦。作为孟婆家族第一百零二代接班人,清水很努力地尽着自己的职责。



是的,孟婆并不是具体的一个人,而是个家族,是份历史悠久的职业,能稳坐此位千百年,只因孟婆家族的成员天生没有情腺,换言之,他们没有感情,连结婚这样的事,也只是是一种繁衍后代的工作。所以,他们可以坦然面对所有哭求着不要走过奈何桥、抗拒忘记今世牵念的悲情男女。每当遇到这类泪水成河死不过桥誓不喝汤的主,清水总是摇摇头,举起汤勺在他们头上轻敲一下,他们便即刻止了哭,乖乖饮下汤,然后从桥这头走向另一段新生活。



清水很不想用汤勺敲他们,因为被敲过的人,来世总会变的很笨,今世上过的当,来世依然学不乖。好像那个为情人跳楼而亡的男人,清水被他抱-住了腿,涕泪具下地说他不想忘记那个女-人。



不喝是不行的,清水轻轻敲了他一记汤勺。接过25年后的某天,清水在桥头又遇到了这个男人,依然是自杀,这次是服毒。25年前的一幕再次重演,清水不得不再次举起汤勺。为情所困只是一场恶性循环,清水真希望下次再见这个男人时,他肯主动喝汤。



时间在清水重复工作中流走,不过他不寂寞,因为从他做孟婆的第一年起,身边就一直有个话伴——那个叫盼盼的孤魂。



2、盼盼



“你是谁?”清水问那个在桥下青石上做了三天的女-子。她总是呆呆望着从桥上过的魂,眼神时而迷离时而失望。那是没人会想到,她这一留,就是四十年。



“我叫盼盼,小孩。”女-子把目光暂时移到清水身上。那时候的清水,尽管已经有二十岁,却只是十岁上下的男童模样。孟婆家族的人外表年龄永远是实际年龄的一半。



清水在名册上没有找到盼盼这个名字,有些奇怪。来这里的魂,都按名册上的顺序喝汤,不会有谁像她一般,坐在桥头看风景。何况,这里除了死别和遗忘,没有什么可观赏。



合上册子,清水看了盼盼一眼,不经意间看见了一缕绕在盼盼头上的黑气,如蛇般游动,不离她半步。



次日,跟清水关系最铁的张判官提着一包上好的碧螺春来找他。每逢张判官到人间出差,清水总会拜托他捎带些好茶。清水爱品茶,他说,茶香的悠长让人惦记,不像那一勺汤,只能让人忘记。



收过茶叶,清水朝盼盼那边觑了一眼,跟张判官说:“奇怪,我的名册上没有她。”“你说她?”张判官牛眼一瞪,小声说,“上头特许她滞留在桥头一百年。”“为什么?”清水从不知有这样的先例。



“她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五星级倒霉鬼,从里到外没有一丝运气。真是稀罕物啊,上头也比较惊异,所以破例同意了她的要求,百年之内,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喝汤过桥。”



清水又看了看盼盼,难怪她头顶的黑气不散了。可从来只要大--奸-大恶之徒才会在死后被抽走运气,她那张傻笑着的圆圆脸,怎么看也不像啊。



“你犯了什么错?”在跟盼盼当了一周邻居后,清水忍不住问了。



盼盼抬起头,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睛奇怪地望着清水:“没有啊……踩死蟑螂算不算?”清水叹息着背过手去,摇头:“不算。”



“哈哈,小孩,看你那模样,跟个小大人似的。”盼盼突然大笑起来,圆眼成了弯月,两排雪白整齐的牙没心没肺地露出来。



“我已经二十岁了,我是现任的孟婆!麻烦你尊重我一点好吗?!”清水佯装生气。作为没有情腺的孟婆,既没有爱,自然不会有恨。不过有一刹那他想,即便他有恨,大概也无法讨厌她。



盼盼满脸惊奇,噌一下跳起来,蹿到清水面前叉腰俯身看他,两张脸孔不足两寸距离:“二……十……岁?”“天若有情天亦老,孟婆是没有感情的,所以我们老的很缓慢。”清水淡淡地说。



“哦,这样啊。”盼盼很无趣地坐了回去,支着下巴嘟囔,“没有感情是件多没意思的事呀。”清水缓缓搅着汤桶:“感情太多,是累赘。”



盼盼像是没听见,扭过头,聚精会神看远处走来的一对新魂。



3、流年



时间走过三十年,清水已经有了翩翩少年的模样,而盼盼还是初见时那般,二十出头,黑气绕顶。她把清水当成了最亲密的话伴,而清水则终于见识了何谓五星级倒霉鬼。哪怕盼盼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坐在青石上,而盼盼还是初见时那般,二十出头,黑气绕顶。她把清水当成了最亲密的话伴,而清水则终于见识了何谓五星级倒霉鬼。哪怕盼盼什么都不做,只乖乖坐在青石上,也会被从天而降的铁锤击中,其实那个生前是铁匠的魂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随身携带的工具落地弹起,砸扁了盼盼的脚。又比如那个杂技演员的魂,过桥前重温了一次飞刀绝技,几十年都未失过手的绝活儿,结果两把飞刀飞出,一把落户在盼盼的头,一把家安在她心口。看热闹的人里,她还是站的最远的。至于摔个四脚朝天或者掉到河里的事,更是多不胜数。清水感叹,盼盼要是活人,一百条命也不够她用。



“她是怎么死的?”一天,清水送走了当天最后一个魂,随口问她。



“车祸。”盼盼玩弄着手里的小石子。“为什么要在桥头等一百年?”这是清水最想知道的。



石子在盼盼手里停止了跳动,她的眸子里有刹那的怔忡。“我在等一个人。”盼盼望着空空的桥头,好像坠入一场甜蜜的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定下约定,我得在这儿等他来。”



“你真有耐心。”清水笑笑,把空空的汤桶叠放到一旁。



“清水,你有没有牵挂过谁?”



“没有。”清水毫不犹豫地摇头,“跟你说过啊,孟婆没有感情,没有感情,又哪里来的牵挂?”



“哦。”盼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这么憋着不好,会出毛病的。”



清水想,如果自己是凡人,也许早被她气死了。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只有她才会以为天下人都感情丰富,称自己没感情的人都只是在装,在憋。这丫头,真让人哭笑不得。



4、命运



一天,清水回家取汤料,路上碰到了熟人老牛和老马,两人押着个身材佝偻的老妇往炼狱的方向走。



“她犯了很重的罪吗?”清水见她的脖颈上缠着重重的铁链,这是重刑犯才有的待遇。



“她开了家叫‘命运’的占卜馆,用巫术干尽了害人的勾当。”老牛的声音总是很大,但说话总抓不着重点,老马接过话头道:“她教人交易自己的‘运气’,并从中牟利。这不是在变相杀人吗?”



清水明白,被扰乱了运气的人,随便从一座高楼下经过,也可能被无故落下的花盆砸死。



链条的声音越来越远,清水抱着汤料往回走,不期然地想起了盼盼,那个五星级的倒霉鬼。



5、三池



盼盼看着愁眉不展的三池,由衷地心疼。



三池是她交往了两年多的男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个倒霉到家的人。而盼盼却不相信所谓的运气,只相信有志者事竟成。所以,不论三池求职被拒多少次,在公车上被偷过多少次钱,盼盼总是微笑着拥抱他,说别介意,蚀财免灾,工作会有的。



三池却不这么想,一次又一次的失意磨折了他的信心与锐气。每当他在酒精里胡言乱语,抱着酒瓶昏昏睡去时,盼盼就会悄悄地哭,她心疼。她知道三池已经尽力了,事实却正如他所说的,每当好事就要到来时,总会莫名其妙地化为乌有。



好像他曾谋得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上班第一天就遇到堵车,等到他拼命赶到公司时,主管给了他一句“公司不欢迎第一天上班就迟到的员工”。这类事发生过太多次。盼盼偶尔也在想,真有运气这种玩意儿吗?



这天,她从银行出来,看着存折上所剩无几的数字,想着是不是再找一份兼职,在三池找到工作之前,她得维持两个人的生活。



路过一个巷口,快到巷口时,盼盼闻到一阵檀香味,听到一阵古怪缥缈的音乐。转头看去,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挂着破旧的牌匾——命运占卜馆。鬼使神差地,盼盼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坐在小园黑桌前的妇-人,三四十岁的年纪,化妆品堆积出一张尚算漂亮的脸孔。她微笑着看盼盼,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叠纸牌,在妇-人手里娴熟地洗动,哗哗作响。



“我想让我的男朋友有好运气。”盼盼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没问题。”妇-人呵呵地笑了,热情下藏匿着诡异。她拿起盼盼的右手。一番观测下来,妇-人面露惊叹,说:“三十岁之后,你运气大好,幸福终老。”



“我现在只想我男朋友不要再倒霉。”盼盼抽回手,她关心的只有三池。



妇-人抽出一张纸牌,玩弄着:“你真的想他走运?”“是!”盼盼突然看到了一点希望。



妇-人起身,从身后的胡桃木柜子里取出了一串黑石串成的手链,摆到盼盼面前。“把手链戴在你手上三天,然后再给你男友戴上,告诉他永远不要拿下来。”妇-人的手指在光滑的手链上游走,“这样就可以了。不过你要知道,手链给你男友之后,你的全部运气就都送给他了。”



拿起手链,盼盼将信将疑,最后问:“你要收多少钱?”妇-人摇头:“免费。我只拿走你一点点好运。”她又狡黠一笑,“放心,我拿走的只是一点点。”



也许她只是个骗子,盼盼这么想着。但三天后,三池的手腕上多了一串光可鉴人的黑石手链。



6、情殇



三池发来短信,说下周就要回来了。盼盼紧握着手机,兴奋地跳了起来。三池去深圳已经两年了,在他戴上黑石手链的第二周,便在一个跨国集团的分公司里谋到一份主管的职位,但一上任就被派到深圳。走之前,三池与盼盼约定,待他在外打拼几年,赚够了钱就回来开一家小公司,然后娶她。盼盼抱-住他,忍住眼泪要他安心工作,她会在这里等他,等她一直期盼的幸福生活。但是她最开心的,不是这些,而是看到三池的脸上终于有了自信的笑容,那种由内而外的精神焕发,跟从前判若两人。



三池走了,开始时总不忘打电话回来嘘寒问暖,到后来,总说忙,电话也越来越少。盼盼怕打扰他,很少打过去,但手机仍是为他24小时开机,默默地在无眠长夜里饱尝牵挂之苦。



而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盼盼倒霉到家了,常常无端被高空掷物砸中,因为外伤或者食物中毒进医院的次数多不可数。还好,她总是给自己打气,等三池回来就好了!



等了两年,煎熬了两年,他终于回了,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盼盼快乐得像只蝴蝶,换上新裙子兴冲冲地出了门,往指定的流星饭店赶去。



站在那条并不繁忙的大街上,盼盼满心想着三池有没有黑,有没有瘦。耐心地等到绿灯亮起,她才举步踏上斑马线。



转弯处,突然冲出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疯了般朝这边冲过来。向盼盼招手的,不是未来,而是死神。



碧蓝的天,飞起的血,还有渐渐聚拢的人脸,是盼盼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幕。



7、美错



“绿灯走斑马线也被撞死,你的确够倒霉。”清水结束了又一天的工作,坐在盼盼身边跟她闲聊。



盼盼咧嘴笑着:“能在这里等他,也算是莫大的补偿。”



“就算你等到了他,你打算跟他说什么呢?”清水望着起了一层薄雾的桥,眸子里泛起雾一样的迷惘。



盼盼看着他的侧脸,看这个已经长成二十岁模样的孟婆,嘻嘻一笑:“我就想跟他一起喝汤过桥。我想这样的话,我们下一世还能在一起。”



这是不可能的,喝过汤的人,下一世注定成为陌路人。然而,清水把实话变成了:“嗯。也许会吧。只要两人爱得深。”她只是要圆一个愿望而已,何必说破呢,清水这么想。



盼盼揽住他的胳膊,亲密地把头靠在他日益宽阔的肩头,笑得极灿烂。对她而言,清水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和亲人。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没有夕阳,却有暖意。



一周后,清水走在回家取汤料的路上,老远便听到一阵沉重而刺耳的铁链声。老牛和老马又押着一个重刑犯往炼狱那边走,这次,被押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翁,衣冠楚楚的样子。“又去炼狱?”清水打量着这个看起来颇富态的老头。



“这厮也少见了!”老牛的声音还是很大,还是义愤填膺,“本来早三十年就该抓他了,可不知怎么搞的,这厮的运气真是好,每次都让他躲过一死。这不,总算是抓来了。”



“不会吧?”清水知道他们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他犯了什么事?”



老马鄙视地瞟了老头一眼,“他年轻时,想跟一个富家女结婚,又怕女友纠缠,所以花二十万雇人撞死了他女朋友,下手很干净,警方没有查处破绽。然后他顺风顺水地过起了好日子,后来还开了家很有名气的三池企业。我就不明白了,这畜生哪来这么好的运气?”



清水一愣,冷冷笑道:“也许这运气本不该是他的呢。”



三池企业……清水望着老头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有些凝重。



8、喝汤



盼盼有三天没有见到清水了。



代班孟婆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苹果脸,一身红碎花衣裳。她说她叫糖泥,是清水的表妹,清水受家人所托去人间办事了。



跟她表哥的安静不同,糖泥像鹦鹉一样多嘴。有她在,盼盼也不寂寞,只是熟悉的人不在了,有些不习惯。



一阵脚步从身后传来。盼盼回头,霎时呆住。张判官领着一个年轻人,来到盼盼面前。



“三池!”



压抑了四十年的思恋在心里的千回百转,化成一声低低的呼喊和满眼的泪水,盼盼扑进了三池的怀-里。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盼盼伏在他肩头,呜呜地哭,昨日种种,潮水般重现于她眼前。



“是我。”三池温柔地笑,捧起她的脸,犹疑刹那,吻了下去。



“终于等到你了!”盼盼又哭又笑,手足无措地擦着眼泪,说:“我们一起喝孟婆汤,一起过桥。这样我们下一世也许还能在一起。清水都说,只要爱得重,就算喝了汤,下一世也有机会在一起!”



三池凝视着她的眸子,点点头:“嗯。今生不能长相厮守,来世我一定再去找你。我们约好,来世,我们两个人要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哪怕变成老头老太太,我也要拉着你的手过马路,再不会让你被撞了。”



“拉钩!”盼盼朝着他伸出小手指,幸福的光在泪里闪动。两根紧紧勾在一起的手指,结下一个郑重的约定。



三池牵着她的手,走到糖泥面前。看着糖泥递上来的小碗,那一汪在碗里荡漾的汤,清清亮亮,却总像看不到底,盼盼有些胆怯了。



“喝吧。”三池轻抚着她的发。“你呢?”盼盼发现糖泥没舀第二碗。



“上头特许他不喝汤。”张判官走过来,严肃地说,“因为他生前做了许多好事。上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盼盼有些惊异地望着三池:“为什么?”“这样才不会让我们下一世的相遇变成‘也许’。”他握住盼盼的手,温柔的眼神里漂浮着坚定,“我一定会找到你!”



盼盼愣了许久,破涕为笑,接过碗,对糖泥说了声:“代我跟你表哥说声再见,还有谢谢。”“我会的。”糖泥拍着胸脯向他保证。



在盼盼举起碗的刹那,三池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不解地看他。



“有没有恨过我?”三池很认真地问她,“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什么都没能给你。”



“我只恨我的时间不够陪你。”盼盼回答,没有用任何思考的时间。



一滴眼泪,从三池的一滴眼泪,从三池的眼里缓缓落下,比水晶更通透。他拿食指将这滴眼泪沾起,轻轻摁在了盼盼的眉心。那道在她头顶盘旋了四十年的黑气,在这一刹那烟消云散。



“你在做什么?”盼盼以为他伤心过度,“傻瓜,哭什么呢,我们马上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了!”



“嗯,去吧。”三池又吻了吻她的额头。



再看他一眼,盼盼仰起头,让那温凉泛苦,苦中又带辛辣,辛辣又染酸甜的液体缓缓滑入喉咙。现在她才知道孟婆汤的味道是那么怪,但是却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人生的味道,不过如此。



盼盼的意识渐渐空了,只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对她说,往前走,往前走……当盼盼的身影消失在桥的另一端时,三池怔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一阵淡烟从他脚下氤氲升起,散开后,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神情安然的清水。



“居然想都不想,都过去四十年了,他怎么可能还是年轻人的模样。”他摇摇头,垂眼一笑,“没有心机的傻丫头!没人保护,真不知你还会上多少次当。”



“兄弟,你居然哭了?”张判官讶异地看着清水。



“哥……你……”糖泥不止是惊讶,似乎被清水的举动吓到了。



清水慢慢转过身,朝他们露出释然的笑容——



“我想,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当孟婆了。”



9



我慵懒地靠在舒服的竹椅里,望着对面那个给我讲了一个下午故事的男人。



“我的故事是不是有些乏味?”他端起精致的茶杯,轻轻吹开几片碧绿的茶叶,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



“足够我换点零花钱了!”我笑。



“呵呵,我很欣赏你这个妖怪的生活方式。”男人优雅地啜了口茶水。



“欣赏我的游手好闲?”我又笑。作为一个常年游荡于人间,喜欢听人讲故事然后写出小说换零钱的树妖,还从没有听到谁拿“欣赏”来形容对我的看法。



“欣赏你的自由,无牵无挂。”男人放下茶杯,侧目看着从窗外洒进的夕阳伸过手去,让阳光在掌心落下好看的光斑。



“你凭什么说我无牵无挂?!”我脸上有笑,心头怅然,“我一直在找一个人,或者说,一直等一个人。”



“是吗。”他转过头,向我露出迷人的笑容,“那请接受我的祝福。”



我还来不及说谢谢,一个小小的身影便像只蝴蝶般从大门飞了过来。



六七岁上下的小女孩,亲昵地钻进了他怀-里,然后又迫不及待脱下书包,从里头取出一张画纸,兴奋地举到他面前,圆眼笑成弯月,洋洋得意:“今天美术课,老师让我们画自己最喜欢的人。我画的你,得了满分耶!”



“好厉害!”他赞许而怜爱地摸着小女孩的头,把她抱到膝上坐好,对我说:“我收养的女儿,盼盼。”



我细看着对面这个冲我笑得露出了牙的可爱小丫头,眉心间的幼嫩肌肤上,隐隐有一小块淡红的印记,那形状,像一滴眼泪。



在天边只剩下一缕金晖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度过一下午闲暇时光的地方。



走出几步,我回头,在我刚刚走出的那扇大门上,端正挂着一块匾额,四个字——



清水茶斋。



结局



故事讲完了,茶也沏好了。



摆在黑袍们面前的杯子里,荡漾着碧绿的茶水,不烫不凉,刚刚好。



“请。”我举起自己的杯子。



黑袍们似乎有一点不情愿,慢吞吞地举起杯子,似乎下了很大勇气才喝了一口。



不用猜也知道,每个喝了茶的人都只晓得说一个词:“好苦!”



“这是好茶呀,先苦后甘。”我啜了一口,“我还打算留一点给伟大的女王殿下呢!”



敖炽左右看看,四下除了星星闪烁,风吹沙动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所谓的女王,看不出半点端倪。



“哎呀!是不是她老人家觉得咱们的七个故事不够精彩啊?”我站起身,焦急地一跺脚。



黑袍一号赶紧放下还剩一半的茶杯,说:“要不咱赶紧跑路吧!女王很生气,后果会很暴力!”



“跑路?”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我这样的家伙,不管跑到哪里,都免不了被冤魂缠身。”



说罢,我口中念起咒语顺手招来一阵特级强风,将这六个黑袍家伙的伪装给扒拉得一干二净。



六件黑袍被吹上了天,化成一片黑羽,飘飘悠悠地消失在空中。



篝火旁只有一团狼狈,九厥捂着被吹乱的头发哇哇乱叫,玄这只黑猫跟阿透那只狐狸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半晌才翻身爬起来,我从来认为最老实可爱的阿辽正死死-搂-着顾无名的腰,生怕被旋风吹走,唯一镇定自若坐在原地的,当然是我的好闺蜜,现任的冥王大人钟旭——六个黑袍,一个不少!



我笑眯眯地坐下来,边品茶边说:“我可以接受你们任何解释。”



“你们这群笨蛋,以为穿上能暂时遮住真容跟你们本身妖气的黑鸦羽就能骗过我们夫妇么?”敖炽叉腰大笑,“若东海龙族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未免太失身份!”



我暗自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是我先看出破绽提醒你的!”



“这事儿咱们私下说行不?”敖炽蹲下来,对我恶狠狠地附耳。



钟旭拍拍身上的沙子,先开了口:“结婚这样的大事,留一张字条就跑路了,这态度实在可恨。”



“这……我们不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嘛!”我解释道,“你看,办酒席什么的又累又俗气,宾主都累呀!不如直接旅行结婚,你们连红包都省了!”



“省个屁呀!”九厥跳起来,指着敖炽的鼻子,“这厮跑路的第二天就用短信发了一个银行卡号给我们所有人,说红包直接汇入即可,越多越好,一概笑纳!”



“有这事?”我瞪着敖炽。



敖炽望天:“你自己心里不也这么想的么!为夫与你心有灵犀,不用你开口,替你办得妥妥帖帖。”



“你……”我怒火中烧,拧住他的耳朵,“你确定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通知到了么?我说卡号。”



“我办事,你放心!”敖炽拍胸脯。



“果然天生一对。”顾无名狠狠摇头,那一身白白的骨架随着他的动作,在夜色中分外耀眼。



“这一趟果然不算白来,彻底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玄-舔-着爪子。



“无异议。”阿透打了个喷嚏。



“喂,别这样说他们嘛,咱们不是来送结婚礼物的么。”还是阿辽最老实最善良,跑到我身边,拽着我的手说,“老板娘,别生气啦,其实这是我们集体商量之后想出来的点子,什么衣罗女王都是胡诌的,用你名字的一半杜撰的。你跟敖炽这么不容易才走到一起,我们说什么也要送你们一份最惊喜最难忘最珍贵的结婚礼物。”



“送我故事当结婚礼物?!”我一挑眉。



“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钟旭不再扮酷,笑出了声,“我连与老公的蜜月故事都挖出来送你了,没有谁有这样的待遇。”



“就是,咱们这样的老妖怪,能记起一个完整的故事多么不容易!”九厥撇撇嘴,“尤其实走过那么多博物馆的我,很容易张冠李戴记错情节的嘛!”



玄抬起头看我,道:“夜叉的故事,是我曾经用两条鱼跟一个同类换来的!那个死肥猫,讲故事讲一半,不给鱼不讲完!”



“大家都不容易呀。”狐狸阿透眨巴着眼睛,“当初为了听那只蜜蜂讲故事,我连午饭都顾不得吃,白白瘦了整一斤呢!”



“你们真矫情!”顾无名冷“哼”一声,“你们能比我跟阿辽吗?我们自己没有故事可讲,只好去翻杂志,将故事背下来,还选的是有树妖的故事,就希望老板娘能喜欢。你们知道我们俩背得多辛苦!尤其是阿辽,她又不识字!得我一字一句教她!”



听罢这一番聒噪,我跟敖炽都愣了愣。



“你们可以抛下我们跑路,可我们不能不送上各自的心意呀!”钟旭笑道,“大家能像这样聚在一起,机会并不多。虽然这结婚礼物有点变态,但着实无害。”



帐-篷外的笑声越来越多。



我看着这帮家伙,想起过往的一年中,我与他们之间结下的种种缘分,经历的惊心动魄,再看这星光漫天,静谧美好的沙漠之夜,心头却是说不出的温暖,连那些蠢骆鸵,都在这时候变得分外可爱。



七个跟爱有关的故事,是他们,还有我自己,送给我这段婚姻最好的礼物。



也许这些故事里都有遗憾,但是,只要听故事的人有心,那么每个遗憾里,都能重生出幸福的花来。



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仍相信希望,只要肯继续前行,那么,总会走到一条更好的路上。



这是我的亲身\_体会。



七个沙漠的夜晚,就快结束,我已看到天边亮起了第一缕曙光。



在这群变态们跟我们告别时,我挨个拥抱了他们,哪怕顾无名的骨头硌得我难受。



“你怎么看出是我们的呀,”临走时,阿辽眨巴着又圆又无辜的眼睛,“黑鸦羽是妖界最好用的伪装工具呢!连不是人形的玄与阿透都能变个样子!”



我指了指九厥:“那厮最近一年老是脱发,我来的第一天就在他的袍子上发现了一根头发,他那个颜色的头发,你懂的。”



“咳!早就叫他换个牌子的洗发水的!”阿辽摇头,十分怅然。



“什么时候再回来?”钟旭问我。



“不确定,等我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自然就回来了。”我笑。



九厥拍了拍敖炽的肩膀:“这女-人就交给你了!彻底交给你了!从今以后,别让人欺负她才是。”



敖炽小声说:“放心,谁敢欺负她我绝不饶谁!她要是欺负你们,我也会帮她一起欺负!”



九厥指着他的鼻子,说不出话来,只好一甩他湖蓝色的头发,悻悻走开。



“喂喂!”敖炽叫住他,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嗓门说,“如果她爱你们,我也会帮她一起爱你们!”



所有人憋住笑,异口同声道:“谁稀罕你!”



“你们!”



我摇摇头,赶紧上去把这丢人货给拖走了。



金黄的沙丘旁,他们往左,我们往右,就此别过。



我的新婚之旅还要继续,下一站是哪里我不知道,因为我们不是还在迷路嘛。反正,继续往前走就对了。



不过,敖炽还是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沿途还是聒噪不堪。



“那些树妖的故事,你怎么解释?”



“不就是我当你写给杂志的呗。”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你还有这段经历?”



“你在我生命中旷工了二十年,我四处找你,总得干点活儿赚钱才够路费呀!你还叽叽歪歪!”



“那个……那个清水长得帅不帅?”



“比你帅十个百分点。”



“你!你老实说,你后来还去没去过清水茶斋?”



“干吗告诉你!”



“你结婚了!不该有的花花草草要坚决砍掉!”



“先砍掉你的舌-头!”



越来越灿烂的阳光铺洒在整个撒哈拉,照亮我们留在上面的每一个脚印。



骆驼们在沙漠里欢乐地奔跑起来,我在前头跑,敖炽在后头追,边追边恶狠狠地喊着这次骆驼比赛无论如何也不能输!



我则在骆驼背上思考,等蜜月旅行结束,我依然会回到忘川开我的小店,小店的名字还是会叫“不停”,但一定不会是甜品店了,做什么生意好呢?开个旅店?!



我再想想吧,反正时间还很多,路也还很长。等将来新店开张,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红包礼物什么的不要客气,狠狠地砸向我吧!嗯,先这样吧,不好意思,敖炽的骆驼要追上来了,我不跑快点,一百年后该洗碗的人就是我了!再会!



(《浮生物语外传·七夜》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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