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厥
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们的名字。
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记住。
因为,那是一群遵从了自己真心的意愿,诚恳地挥洒生命的人。
【楔子】
鹅黄与幽黑交织出一地微暗灯光,我踩在上头,如同在时间之河中缓行。
九厥走在我前头,湖蓝色的头发映在四周光洁无瑕的玻璃展柜上,似从最晴朗的天空摘了一片颜色嵌在里头,生动地贯穿于他专注的眼神里。
我跟他,第一次来西安,第一次踏足这座宏伟高大、容纳千年故事的历史博物馆。
九厥来秋游,而我,是被他强制雇佣来的陪客,雇佣条件之一,一箱金条;条件之二,以后来我店里喝酒必须付现金,且不得要求打折。
走在这种将千秋万世的纪念品汇集一堂的地方,我的感觉是有些奇怪的。展柜里那些如今被视为国宝的文物,在我走过的岁月里,曾经只是被把玩于鼓掌之间、毫不起眼的玩意儿,因为被烙上了历史的重印,它们的归宿便辗转到了这方小小的玻璃柜里,万人敬仰,高不可攀。有一天,我是不是也如它们一般,被永久禁足在一个玻璃柜里?我心里突然流过这样一个怪念头。但,我的怪念头,再怪也不及九厥这老怪物。
他在那个展柜钱驻足了起码十分钟,然后转过头,指着柜子里的东西对我一笑:“送我这个当生日礼物吧!”
那柜子里摆放的,是唐时“舞马衔杯纹银壶”,这酒壶,光润柔软,线条圆浑,上有鎏金莲花盖,侧有纯银细锁链,壶身两面均刻有鎏金舞马纹样,逼真生动,真真一件巧夺天工的尤物。可是,对于见过奇珍异宝无数的我而言,这把酒壶,无任何特别之处。
“你这老酒鬼要是想讨个酒壶当生日礼物,我大方些,送你个Swarovski的限量版水晶酒瓶,这个没有问题。”我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挑眉道,“但是休想让我扛上盗窃国家一级文物的罪名。”
“我只要这个。”九厥执著地指着它,“你送我吧!”
“有本事自己拿,我不当从犯。”我坚决拒绝,心下却想,这老东西发哪门子神经,以他的修为,若想取这物事,根本易如反掌,为什么偏偏要经我手。他叹了口气,失望地垂下手。我从未见过这样总是一脸坏笑,永无正经的九厥,有此时此刻的摸样,像个被抽取了精魄的木偶。
“喂,你……不用这个样子吧,如果你给我个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我于心不忍了,毕竟这家伙当年也帮过我许多,虽然他的要求有些古怪,可我并不是办不到。
“哈,小树妖,我逗你玩儿呢!”九厥突然转过脸,闪电般变回了他的常态,嬉笑道,“它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他的眼角,分明有一抹故意想藏去的失落与流连。
“走啦,吃饭去。”他扭头就走。
“你有心事。”我拽住他。
“我要吃饭!”他撇下我,径直朝博物馆出口而去。
我远远落在他后面,这老东西,永远一副比谁都简单,比谁都天真,比谁都容易看透的摸样。可我知道,他是我所认识的家伙里,最难以洞穿的一个。他的心,想那一头变态的湖蓝色头发,迷梦般不可捕获。
认识他至今,千百年时间,他与我谈天说地,纵古论今,却从不提他的过往。我只在多年前的浮珑山上,在他与另一人对弈的间隙,依稀听到他似是一直在找一个人,却寻之不获……我追出去,出口处那方供游客留言的地方,他刚刚扔下笔。
翻开那本充斥着各色笔迹的留言簿,最后一页,是他俊秀的笔迹——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
前方,他的背影在秋风卷起的痕迹中,飘然而去。空气里,隐隐留下一曲他哼出的、我从未听过的悠扬小调……
【001】
“妖孽!那里逃!”
“你这秃驴,追我三天三夜,脚力还真好!”
“口出妄言!不收了你,贫僧当自绝于佛祖面前!”
“嘻嘻,你资质愚钝,心术不正,只怕佛祖也是不肯收你的!”
“大胆!”
夜色之下,山林之间,蒙蒙月光纠缠着山中的雾气,所见皆是浑浊一片,只听到其间有花木摇摆,落叶乱飞的动静。只听嗖嗖两声响,两道人影,一青一白,自那片混沌中一跃而出,竟跳到了半空,在那片清净月色下踏云疾驰。
“交出那物事,贫僧或可饶你不死!”白色僧袍的和尚,一手捏诀,一手提着法杖,向前头那奔逃之人怒斥。
“你能斗赢我再说!”月光点亮了一头在夜风中翻飞的湖蓝色发丝,那张年轻的脸孔上,只见到不屑的讥笑。
和尚更怒,一念咒语,脚下云朵飞得更快,眼见着便要追上那蓝发后生。
“死光头,三天不吃不喝还跑这么快……”蓝发后生心知不妙,突然按低了云头,朝脚下深山扎了下去……
【002】
长安城的繁华,历来与四季无关。穿梭于天子脚下的各色人物,马匹货车,不分时限地塞-满了每条街道。矗立两旁的商铺民居,简繁从容、各有千秋,用一家之主的大气之态,注视着这些或土生土长,或远道而来的人们。脸穿过小街窄巷、花间树丛的风,都是稳重宽厚的。
时值夏末,几天的大雨已带来些许秋凉,今天好不容易见了晴,一大清早起街上便行人如织,热闹之极。只是,满街繁而不乱的好景致被一阵风急雨骤的马蹄声撕得支离破碎。一匹皮毛如雪、碧眼炯炯的良驹,托着一位年轻的紫衫公子,从市集之上如电冲过。马蹄之下,尘烟滚滚,带起的气浪不但掀翻了沿途那些轻飘飘的小摊儿,还连累了些倒霉蛋头上的小帽,露出一片难为情的秃瓢。妇-人们-搂-着被这阵势吓的哇哇大哭的幼儿,边安慰边冲着远去的马-屁-股大骂——
“又是那祸胎吧?”
“看那碧眼名驹便知是了,全长安也就这一匹而已。”
“这混世魔王,全仗势着他外公乃当朝高官,父亲又是一方巨贾,胡来惯了,唉!”
苏秋池当然是听不到这样的评语的,因为没有谁有这般的胆量。什么“长安小魔王”、“无敌鬼见愁”之类的“美誉”,他绝非浪得虚名。
“绿耳,再跑快些,不追到那臭小子,我苏字便倒过来写!”苏秋池还嫌不够快,用力拍拍爱马的脑袋,离弦之箭般冲出了城西的延平门。
长安城内,那臭小子是第一个在弄坏了他苏秋池新买的酒壶之后,还赏他一句“你走路不带眼么?”的英雄。苏秋池咬牙切齿,今天真晦气,好不容易盼到老爹去了扬州谈生日,家中再无人管束,又遇到了这般好天气,加上古煌斋的老板又将那绝世无双的舞马衔杯纹银壶半卖半送给了他,本该是一天的畅快得意,谁料刚一出古煌斋大门,就被那骑着枣红大马的华服公子撞了个四脚朝天,那小子非但不下马道歉赔偿,还臭骂他一句,扬长而去。苏秋池几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自然是跳上他的坐骑朝那华服公子遁去的方向猛追,但一直追到了这翠微山脚,竟连背影都不见了。
苏秋池勒停了马,四下探看,却只见满山光彩潋滟,花盛草茂,除了他跟绿耳,还有啾啾飞鸟之外,竟看不到别的活物了。苏秋池在山中乱转了半响,直沿着那曲折山路到了半山腰,除了花草山石,一无所获,再往上走,那山路越发窄险了,起码通过已不可能,只能步行。此刻,夕阳见沉,山风渐冷,一股从背脊上蹿过的寒意让他生了归意。
“呸!算你小子走了狗屎运,没被本公子抓到!”苏秋池裹了裹衣裳,愤愤啐了一口,“但愿老天长眼,让豺狼虎豹拿了你做了晚餐!”
山路两侧的密林中,随着光线的渐黯,发出的怪声越来越多,仿佛随时都会冲出一群野兽似的。苏秋池吞了吞口水,赶紧掉转马头,朝来路奔去。
不巧,他迷路了。他明明记得是从左边的岔路上来,那路旁还有一块颜色暗红的嶙峋怪石,可原路返回后,却发现眼前不是山外的一马平川,而是一片深雾缭绕的紫竹林,苍白与冷紫纠缠期间,风动竹枝,交错相击,簌簌声不绝,似有万千毒蛇齐齐吐信。
苏秋池素来贪杯,但天地有眼,他今天滴酒未沾,没有头晕错路的可能,看着这片不期而遇,里外都透着古怪的竹林,连绿耳都迟疑着不肯再往前迈蹄。浑身不自在的苏秋池正欲掉转马头,投向竹林的目光,却自雾气转移时所生的间隙里,发现了异常——层层叠叠的紫竹之后,那黑梭梭的泥地上,躺了个人,月白色的衣裳在一片深色中,想栀子花瓣落进污泥,尤为显目。
一阵不属于绿耳的马嘶声,从竹林里传出,待那雾气又移开了些,苏秋池方发现,在那人影的不远处停着一匹眼熟的枣红马。白衫,红马……苏秋池神色骤变,霎时忘了一切不妥,策马闯进了竹林之中,直奔那林中之人而去。
【003】
果真是他!
苏秋池瞪着怀中那昏迷不醒的俊俏公子,想着被他撞坏的酒壶,本该有满腹火气腾起,可是这小子的模样,惹他细细打量起来。怀中之人,十六七的年纪,身上那件月白绫罗袍上以银线修成鸾衔瑞云图,再以紫金玉带系于腰间,手工精细非常,一头黑发用八宝璎珞冠齐齐束起,面藏半开花朵之鲜灵,雪肤犹胜丝帛之细腻,剑眉秀目,唇如涂膏。虽是一身英气打扮,可身量未免娇小了些,压在苏秋池臂弯里的重量,着实轻飘。苏秋池心中嘀咕,这小子一眼便知是个含了金汤匙入世的败家子,怎会平白无故晕倒在这里?
正狐疑着,冷不丁后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一个小石子儿蹦跳着弹开了去。苏秋池捂住后脑勺,四下一张望,除了他二人,加上红白二马,再无他物。
咚!又是一记。恶作剧般打在他的头上。“谁?!”苏秋池大怒,起身大骂,“哪个不长眼地敢戏弄你苏爷爷!”
“喂喂!上面上面!!”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苏秋池头顶传来。他猛一抬头,竟见半空中飘着个跟地上那小子一模一样的家伙,模样身形,穿着打扮,毫无二致。
这……孪生兄弟?但这念头很快排除,只因苏秋池清楚看见,空中之人竟是没有双脚的,膝盖之下,只是一团蛇尾状的半透明云雾。
“妈呀!鬼啊!!”苏秋池怪叫一声,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不准晕过去!”空中之人急急大喊,连胜骂道,“亏你还是七尺男儿,竟这般胆小如鼠,你见哪只鬼穿得这么体面!我看你既不长眼又不长脑,活该甩了你那破酒壶!”
苏秋池被这么一骂,噌一下跳起来,指着空中那人吼:“有胆你再讲一次!”
“百次我也讲得!”那人毫不示弱,俏脸涨得通红。苏秋池挽起袖子,眼看就想上去揍人。
“哎,不长眼的,你先别冲动!”看他的模样,那少年忙朝他摆摆手,讲语气也放缓了些,“私人恩怨稍后再论,若你当得起男子汉大丈夫,当救人于危难才是。你……你能不能帮我回到身\_体里?我不是鬼,只是魂魄出了窍。如今我无法操纵自己的行动,回不去肉身里。”
魂魄出窍这种事,苏秋池只是听说,未曾亲见,如今看到个现成的,他怒归怒,稀奇还是有的。他挠着下巴,看着躺在地上那个,又看看空中那个,半响,突然幸灾乐祸地拍起掌来,大笑:“甚好甚好!我就说你这臭小子必不得善报。哈哈,如今可好,一分为二,有趣有趣呀!”
那少年的魂魄见他不但没有救援之心,还手舞足蹈如猴子,本要发作,但转眼也笑了,道:“你若不帮我倒也无妨。只是,若没有我替你指引,只怕你一生一世也出不了这紫竹林。”
“放屁!”苏秋池白他一眼,指着身后道,“我一条直路闯进来,连个弯都没有,哪有来得回不得的道理。既然你这么讲,恕我不奉陪了,您老慢慢飘着吧。告辞!”说罢,他转身上马,正要驱遣绿耳朝来路而去,却赫然发觉,来时的那条直路,不知何时竟生生消失了,代之以摇摆不止的丛丛紫竹,将退路封得严严实实。
那些直愣愣的傻竹子居然像极了偷鸡得逞的小贼,一根根在那里--奸-笑。
苏秋池狠揉眼睛,所见依旧,不是幻觉。这分明是赤luoluo的要数!他拽着绿耳,乱转数圈,那些紫竹枝干坚硬,排列密实,竟一跳出路都没有。
“你搞得鬼!”苏秋池气急败坏回到原地,指着那少年跳脚大骂,“你自己不齐全了,还想拉我陪葬!你个歹毒货!快说,怎么才能出这片破竹林!”
“先助我回到肉身。”
“先说怎么出去!”
“你先帮我,否则我俩生不同衾死同-穴-!”
“你!”
“不信就试试看!”
讨价还价的最终结果是,苏秋池照着对方的吩咐,将他的肉身背起,再照他的指挥,不断变幻方向与步态,在那些仿佛会动的竹子间快行闪穿。
“跑快些!你怎的跟个老太婆一样!”旁边的魂魄,一直与自己的肉身保持着三尺距离,不断望天,不断催促。
苏秋池越发窝火,还不及还嘴,又被对方抢了先,说:“你最好不要恼,若不赶在头顶的竹叶封住竹林前找到我要的东西,你我怕是真要做一对鬼兄弟了。”
在四周越发剧烈的沙沙声下,苏秋池下意识地一抬头,赫然发现,顶上那些交叠的竹叶,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猛长,像一群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迅速蚕食着天空。光线,因为竹叶的诡异填充,越加黯淡。他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不用多久,这些突然长出的竹叶,就能像个盖子一般,密实地将他们彻底封在林子里。
“怎会这样?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苏秋池再顾不得抱怨发火,双脚如轮地在竹林里穿梭。
【004】
论逃跑,苏秋池也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高手。一路狂奔了不知多久,从两支交缠的紫竹间刚一穿出,便觉眼前一亮,一阵沁人心脾的威风,带着些许--湿--润的温度扑在他脸上,耳畔亦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一片山间的开阔地出现在面前,峻茂的山石树林将一块呈椭圆形的水潭围绕其间,水纹荡漾,碧如翡翠,一条不太雄伟的瀑布,银链子似地挂于半空,雪白的颜色,居然将本已入暮的天色都染得清亮起来,几只从未见过的大鸟,托着长长的五彩尾翼,时不时从空中滑翔而过。苏秋池哪里想到,这小小竹林之中,竟藏了这么一块洞天福地。
“呆子,快快去将那锦囊拿来!”华服公子突然指着左前方那堆乱石间露出的一片红色道,“里头有一枚七警响箭,将之放出!快!”
苏秋池忙照做。但见那响箭直冲天际,在空中次第爆裂出七种不同颜色的花朵,苏秋池问:“求援?!这就是你说的走出竹林的方法?”
“不然如何?”对方一摊手,“难不成你以为我能带你出去?”
“你不一直是这个意思么!!”苏秋池暴跳。
“我略晓一些玄门之术,只知这竹林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空间,且这里的每根竹子每块石头,都是照伏羲先天八卦阵所设,一旦闯入,没有高人指引,只能困死在里头。我的本事,只能到引你退回我先前所走的原路,找到响箭求援。”华服公子比他淡定太多,双眼望天,“但愿饿死前,他们能找到我。”
苏秋池一听什么“空间”什么“伏羲先天八卦”,脑子顿时炸了锅。
“坐着等吧。没准等会儿还得劳你背我呢。”华服公子指了指旁边的大青石,“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叫什么关你屁事!”苏秋池一-屁-股坐下去,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苏秋池,人称长安小霸王,哼!”
“在下李淮,长安人士。”公子大大方方自我介绍,“如此,我们就算是认识了,多少也算患难之交,之前如有得罪,请莫放在心里。今日我本事出外踏青,却没想到误入此地,还连累了苏公子,委实非我本意。”
这厮好歹讲了几句人话,苏秋池的火气降了不少,板着脸问:“你如何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还搞得魂魄出窍?”
“唉,我自翠微山上下来,见这竹林新奇有趣,便进来看看一路走到了水潭便,见潭水清澈可爱,便喝了几口,眼见此地也没有其他,便原路返回,谁知走着走着便不对劲了,天旋地转、身如火烧,之后便没了知觉,醒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还弄丢了装了响箭的锦囊。且我发现,我的魂魄无法离开肉身十尺范围,幸而有你闯入,否则以我如今的形态……唉!”李淮懊丧道,“早知如此,便好好留在宫里……不,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呸!你个倒霉货色!”苏秋池口里虽骂,心下也觉诡异,这地方难不成被施了妖法?
此时,一只五彩鸟污染自空中落下,停在紧邻潭水边,两块呈对望之姿的大石之间,婉转鸣唱。再看那两块石头,皆有一人高,通身如玉剔透,隐隐有蓝光渗出,煞是好看。
苏秋池被这鸟儿与石头吸引住,快不走上前去想看个仔细。可走近一看,苏秋池以自己把玩古董玉器多年的经验,断定这只是两块普通的石头而已,不过在石头顶部棋盘般光滑的面上,却有一堆竹叶,且被摆出个人形的模样,两个竹叶人形,各占一块怪石,分明有对峙之势。
“这是什么呀?”苏秋池看得奇怪,随便挑了右边石头上的竹叶人,顺手拿起它的“右胳膊”,凑到眼前一看,不就是一片货真价实的竹叶么,谁这般无聊摆成这样?
正纳闷,却不料一股白气突自那缺了条“胳膊”的竹叶小人身上猛喷出来,伴着一声“可恨!”的怒吼,一个白袍和尚竟兀自从那白气中现了出来,左手捂着右边肩头,对苏秋池怒目相向。和尚对面的石头上,那另一个竹叶小人身上竟也同时出现了相同的状况,一个男子的身影自白气里袅袅而现……苏秋池大叫一声,狼狈跌坐在地上,指着石头上那两个凭空出现的人物,惊得说不出话来。
“妖孽,今日算你好狗运!下次必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了!”那和尚朝对面的男人恨恨道,旋即再瞪了苏秋池一眼,口中念念有词,将身\_体化了一阵青烟,化入空中。
“不论轮回几世,还是死性不改。”那男子摇摇头,一抖身上的青袍,从石头上跳了下来。
“你……”苏秋池不确定眼前这男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视线里只有那一片湖蓝色的头发,以及那张干净温润、精致如玉的面庞。这男人若是人类,这等好模样,不说男人,只怕是女-人都要妒忌的。
“苏公子勿怕。”蓝发男人礼貌地朝苏秋池伸出手,笑道,“快快起来,今日真要好好感谢你与李公子,若非你们从旁相助坏了那秃驴的阵法,只怕我今日难逃一劫。”
“你……”苏秋池傻望这对方,只觉这男人的目光里只有友善,不见危险,他由着他将自己拽起来,略回过神来后,他旋即跳开到一旁,大声呵斥:“你是什么东西?”
男人笑笑,朝苏秋池揖手:“在下九厥。山野村夫一名。”苏秋池好生诧异,“你怎知道我姓苏?”
“我听到你们说话。不如先助李公子脱困吧。”九厥朝在那头焦急张望的李淮走了过去,那家伙因为被肉身所缚,不能跟从苏秋池走到两石之间,正急的烟熏火燎。
苏秋池与李淮都觉得九厥并没有做什么,只不过将手指浸在潭水里,再就着这手指在李淮的额头画了两画,又将剩下的水珠弹到李淮的魂魄之上,跃去空中拉住李淮魂魄的手,朝那肉身中一带,不过须臾,那死了般没声息的肉身便一口气回转了过来,活鲜鲜地跳起来,惊喜地捏着自己的手脚,喊着:“大好大好!活了活了!”
“这潭水不是凡人可饮得的。”九厥望了那碧潭一眼,笑,“此潭名曰无忧,凡人直接喝下这潭水会魂魄离体,若不得解救,便只得在此做一世孤魂了。”
苏秋池与李淮听的一头冷汗,李淮嘀咕:“名字倒是好听得很,无忧……”
“人间烦恼皆自这一身臭皮囊,抛却这枷锁,抽出魂魄,看事情便通透许多,自然万事无忧。”九厥哈哈一笑,一转话题,“若二位信得过在下并非坏人,请随去寒舍略作歇息,我还有些陈年佳酿,可作款客之用。”他的目光看向那瀑布后头的山林,热情邀约。
“去去!我去!”一听说有酒喝,苏秋池腹中酒虫即刻欢呼不止,哪里还顾别的。李淮鄙视了苏秋池一眼,骂了声“酒鬼”,倒也没有反对九厥的邀请。实话是,这一日来遭遇到的诡事,已搞得自己精疲力竭,此刻若有个地方歇息一番,喝几杯小酒,确是再好不过。三人沿着无忧潭,随九厥朝瀑布后的山中而去。
“那厮讲,这竹林本不该在这个空间,你跟那和尚又是怎么到这里的?你们怎么从竹叶小人里钻出来?”
“这些,不如到了舍下,再一一讲与苏公子听。”
“你名字怎么那么奇怪,九厥?有姓九的么?你哥哥是不是叫八厥?”
“……”
“苏秋池,你再多讲一句话,我李淮发誓,必将你扔进潭中喂鱼!”
“臭小子闭嘴,要不是有我,你现在还在竹林那边当孤魂呢!”
“我回去必要砍了你的头!”
“你翻脸真比娘们儿还快!刚说与我是患难之交,现在又要砍我的头。告诉你,我外公乃当朝宰相,谁砍谁还是未知数。还有你弄坏了我八百两银子买来的酒壶,赔!”
“谁让你这呆头鹅挡了我的路?没踩死你已是我格外开恩了。”
一路上,苏秋池与李淮处处针锋相对,生冤家死对头,将四周本是宁馨悠远的清净之气破坏得干干净净。
看着这两位不消停的年轻公子,九厥只笑不语。
【005】
五更天,大明宫,勤政殿,烛影暗摇,万籁俱寂。侍候在殿外的两个小太监拢着手,时不时打个呵欠。
她早已习惯在这样的时间与环境中,专心批阅奏章。除了两个小太监,别人一概撤下,连烛火都只留一盏。
朱砂御笔,字字珠玑,本该一国之君的分内事,她的丈夫却以风疾头痛之名,将这变了相的天下万事,交到她手中。他说,这是夫妻的默契,与信任。
直到她关上最后一本奏章,面前那一只垂头垂手,不敢作声的僧人,才小心翼翼地自暗处挪出了一步。
“皇后娘娘,只差一步。只待贫僧元气恢复,定从那妖孽手中取到那宝物。”竹林里那白袍和尚,诚惶诚恐。他眼前这女-人已近中年,姿容却比年轻时更见妩媚,只是眉眼间暗藏的,却是万千男子犹不及的威仪与英气。一身素纱衣的她,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只闲闲别了一只九色琉璃凤钗,烛影打在上头,黑发美钗,流光溢彩。这般的打扮,令她在如此浑浊的夜色中,也一枝独秀。
“端颐公主可还安好?”她将奏章摞好,看也不看那和尚一眼。
“这……”和尚头上冒了冷汗,“原本已该如娘娘所愿,只是,只是半途杀出一个混小子,破坏了贫僧的全盘计划……皇后放心,不出一月,贫僧必将完成娘娘的懿旨。一定拿回三生醒梦书,以及……公主性命!”
“哀家真不知该奖你还是罚你。”她略一抬眼,望着和尚道,“你还是不够聪明。罢了,公主之事哀家已另有打算。”她略一停顿,眼神骤然犀利,“不过,那三生醒梦书……一月为限,若不能办妥,法师亦有成死尸的危险。”
“是是,贫僧遵娘娘懿旨!”和尚擦着额头的冷汗。
“退下罢。”她微一扬手。和尚如蒙大赦,起身退回了暗处,一阵青烟漫过,再无人影。
月色下的太液池,荷香悠然,莲开处处,一池碧水悠悠荡荡,那水声,像母亲唱给孩子的摇篮曲,温柔娇弱。
她躺在舒适的床铺上,熏香的气味四处流散。
“好听么?这水声。”有人从那层层帘幕外走来,步履轻盈,一步便是一朵莲花。
“谁?!”她自床-上坐起,-撩-开帐子,旋即冷笑,“王皇后,又是你!”
“哀家不过是来问问,这太液池里的水声,是否一如当年你唱给女儿听的那首。”来人停住了脚步,隔着一层纱帐与她笑谈。她的胸上顿如针刺,却仍冷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媚娘,当年你为从我手中夺走皇后之位,不惜亲手毁掉自己的亲女儿,如今,我告诉你,她回来了,她掌心的梅花印真美!她会替我,替所有葬身于你野心之下的亡魂,向你讨回一切!哈哈哈。”纱帐外,笑声凄然。
“没有谁有资格向我讨要一切!”她想起身,却无法动弹。
“神可以!”纱帐外的人得意地宣告。
“我会站在比神更高的位置。”她淡然,却字字如铁。
一股寒意自胸中涌起,她猛地睁开了眼。她仍好好躺着,高床暖枕,只是背脊上汗--湿----了一片。层层纱帐依然低垂,除了帐外的宫女太监,再无他人。她坐起,疲惫不堪地撑住额头。根本数不清这么些年来,她究竟重复了这个梦境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在纠结于心中的寒气里醒来,真要迈到比神更高的位置,那些事才会被永远踩在脚下,不被记起么?她问了自己很多次,答案都是——是。
没有谁可以破坏她的规矩。她要的不是凤钗,是龙袍。对,事实一定就是这样的。她要完成一件事,可现在,还缺那一点信心。
【006】
原来,神仙就是长他那个样子的。
苏秋池至今也不太相信自己见到了活的神仙,虽然那家伙做自我介绍时,很坦诚。凡人又怎能在眨眼间,将一杯白水变成佳酿呢?如果是妖术,天下有长得这般干净剔透的妖怪么?不过,只要能从他那里讨来好酒,就算他是妖怪也没有关系——苏秋池对于九厥的认知,在短短的时间内,辗转,成型,定论。
他与李淮,在九厥位居翠微山紫竹林无忧潭外的竹屋里,明明只逗留了几个时辰,为何返回家中时,家人们个个痛哭流涕地涌上来,说他已失踪了整整三日,家中早已报了官,他外公更是遣了一队精兵壮丁满长安找他。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苏秋池只能朝这句话上想象,当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在翠微山中的奇遇,只说自己游山玩水,忘了时间。
这个傍晚,苏秋池少见地没有出门花天酒地,只握着那只精巧绝伦的舞马衔杯纹银壶,托着下巴,呆坐在卧房窗下。这酒壶,本被李淮那一撞,扯坏了连着壶盖的链子,但,经过九厥随手的几下摆弄,居然完好如初。那天,九厥往这壶里倒了半壶他自己酿的酒,那滋味,真真比皇帝赐的极品御酿还醇厚百倍。如今,酒已尽,香还在,可见九厥说的,怕是真话。
九厥说,他乃天界酿酒仙官。因职责所在,常要下人界寻找可供酿酒的好原料,那和尚与他有私怨,趁他这次下凡之机,欲抢夺他手中的一件东西,两人纠斗三天三夜,他落了下风,只得引和尚进了紫竹林,以竹叶为替身遁了形迹,谁知那和尚仍不罢休,也以同样的阵法,将身魂放入竹叶,入了另一端空间,穷追不舍。二人正在凡人不可见的虚无之空中斗得难分难解时,亏得被李淮引来的苏秋池误打误撞,破了那和尚的替身,这才替他解了围。那和尚遭此一击,伤了元气,起码一个月才可恢复。
在九厥的竹屋里,苏秋池与李淮听了他这一席话,被弄得糊里糊涂,继而又被九厥稀里糊涂地送出了紫竹林,安然回到了一马平川的翠微山外。
苏秋池记得,他上马回望,九厥还在不远处朝他们微笑摆手,再回头,那片慑人心魄的湖蓝头发,已不知去向,好像那刚刚冲自己挥手而笑的人,只是个幻影。李淮的神情,与苏秋池如出一辙,只是比他更显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紫竹林,无忧潭,九厥,这一切竟像个梦一般不真实。想到这儿,苏秋池突然握紧-了酒壶,从身上摸出了一个小小锦囊,看看,猛然起身,冲出了房门。
锦囊是临别时,九厥分赠与他和李淮的,里头装了一只竹叶编成的蜻蜓与一个方口小瓷瓶。他说,他怕被打扰,所以居住的紫竹林,按伏羲先天八卦阵设了结界,将这片竹林与正常的空间错隔开来,他们的误入,不过是机缘巧合,若想再次造访他,只要入山之后,将无忧潭的水洒到竹蜻蜓上,这蜻蜓便会替他们引路。
匆匆进了翠微山,苏秋池照九厥所说,打开瓷瓶,洒水于竹蜻蜓上,眨眼间,竹蜻蜓便如活的一般振翅飞起,朝山林深处而去。
【007】
九厥的竹屋里,有人比苏秋池早到,正与九厥把酒对饮,相谈甚欢。
“你你你……”苏秋池风疾雨骤地冲进去,一手指着李淮,一手抓过桌上的酒壶,用力一摇,旋即跺脚道,“你们居然把酒都喝光了!在我缺席的时候!”
他的抓狂模样,吓得那引路的竹蜻蜓一溜烟地飞出了窗外,差点撞到窗框上。李淮倒镇定自若地举着杯子,故意微微一笑:“苏公子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缺席也无所谓。”
苏秋池作势要去揍他,被九厥笑着拦下,说:“寒舍别的没有,酒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苏公子大可放心。”听了这话,苏秋池脸上即刻多云转晴,笑嘻嘻地对九厥道:“好神仙,那就赶紧多多地拿出来吧!”
“上辈子你必是淹死在酒缸里的货色。”李淮斯斯文文地擦了擦嘴角,放下酒杯,“这里的酒,被你这山猪一般的粗人喝了,都是浪费!”
“姓李的,不要以为长得好看就不挨打!”苏秋池几时被人这样奚落过,火冒三丈地冲上去,一拳朝李淮的面门击去。谁料李淮神兽极是利落,闪身一避的当口右手已然捏住了苏秋池的右腕,一用力苏秋池便真如山猪般嚎叫起来,干脆整个人扑倒在李淮身上,两人在地上滚爬厮打,拳来脚往,一身好衣裳被尘土染得乌七八糟,煞是丢脸。
九厥也不劝架,反倒是抱着酒壶退到一旁,指着他二人嗤嗤笑道:“果真是一对冤孽!我这小屋,许多年不曾这么热闹了。”
那两人打来打去见没人劝架,反而无趣了,各自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苏秋池黑着一只眼圈,俊生生的脸上印上一枚鞋印,捂着乌青的嘴角吼道:“你个泼皮猴子!没听过打人不打脸么!这样毁我,我还如何去万花楼混!”
“你当真是山猪变的!竟还用上了牙!早晚将你宰了做腊肉!”李淮吸溜着被苏秋池打红的鼻头,举着右胳膊,上头清楚印着一排牙印,恨恨地骂。
“哈哈哈!”九厥笑得倒在了躺椅上,十足地幸灾乐祸。直到他觉察到苏秋池跟李淮齐齐投向他的愤怒眼神里,有了一致对外的默契时,方才止住笑坐起身,清清嗓子道:“这个嘛……俗话讲,不打不相识。俗话还讲,今生冤家,来世夫妻。前世夫妻,今生冤家。你们也算有缘了。”
“夫妻?!”苏秋池与李淮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大力啐了一口,“呸!”
“我无断袖之癖。”
“我无龙阳之好。”
九厥笑眯眯地看着这对不约而同的冤家,“很默契。”
“喂,今天我来不是听你讲这些丧气话的。”苏秋池再无耐心,上去揪住九厥道,“赶紧拿上十坛八坛好酒来!不然,神仙我也不买账,烧了你的小破屋,哼!”
话音刚落,便有个十岁左右的垂髻小儿,端着一壶酒走进屋来,一身干净利落的白布衫上,印着黑色花纹,神态安详,眼有慧光,看上去似与一般的小孩有些不同。
九厥向二人介绍道,“我家书童,兰亭。”兰亭朝二人微一颔首,也不多说话,放下酒壶,侧立一旁。
醇厚甘冽的香味,自壶口漏出,闻者无不垂涎。苏秋池顾不得满脸伤,扑上去揭开壶盖便要往嘴里倒。可是,一滴都没有。他奇怪了,拿下酒壶用力摇了摇,确是听到有酒荡漾的声音,闭一只眼朝里窥看,满的,可是再往嘴里倒,酒壶分明又空了。李淮夺过酒壶,却也跟苏秋池一般,看得到喝不到。
“今后若想随意畅饮我家的好酒,可是有规矩的。”九厥狡黠地拿过酒壶,“之前请你们喝酒,算为感谢你们救我之恩。从这壶酒起,可不是想喝便能喝的了。”
“你要收多少银子?”苏秋池反应很快。自打他尝了九厥的手艺,别家的酒再惹不起他的兴趣,为了此等美酒,给再多钱他也愿意。李淮将他推到一旁,只说:“他给多少,我给双倍!”
“你们果真同仇敌忾呢。”九厥故作为难地摊摊手,“我的规矩是,每个人赋诗一首,若我看得满意,从今以后,美酒任君饮。”
苏秋池与李淮对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道:“给银子行不?”
“不行。”九厥摇头,“哪怕你二人一人一句,也可。”
苏秋池此生最不擅长的便是吟诗作对,在那边抓耳挠腮的李淮,估计也是跟他同样的货色吧。美酒当前,苏秋池将腹内仅有的文采翻来覆去倒腾了半响,终于憋了一句——千里循香来。这厢的李淮,抓掉了一把头发,接了一句——笑对酒中影。
“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九厥怔了片刻,旋即一挑眉,笑道,“无功无过,中庸中庸。”苏秋池与李淮臊红了脸,只恨平日里不听先生的话,多学点文字功夫。
“兰亭,你来填上后两句。”他对兰亭招手。
兰亭从旁取了笔墨,铺到桌上,不假思索地写下——“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金枝摇玉叶,巾帼斗须眉。”
见了这最后一句,李淮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慌张。
“哈哈,这打油诗也算勉强。”九厥笑着举起那张宣纸,摸摸兰亭的头,“也罢,算他们过关吧。”
兰亭咧嘴一笑,点头。苏秋池瞥了一眼兰亭写下的诗句,对古玩字画颇有心得的她,只觉那寥寥二十字,竟字字有变化,既有浮云之飘逸,又见游龙之矫健,回转旋绕,从容自若,若非亲眼见到,他绝不相信此手笔竟出自一个十岁小儿之手。
“这……这……你字写得真好!”苏秋池千言万语,终是化成了一句。兰亭冲他笑,并不说话。
李淮对书法虽不精通,可也觉得这幅字气势出众,不似凡品,也向兰亭竖起了大拇指,问:“兰亭,你这一手好书法,可是你家主人教的?”
“我如何教得了他。”九厥忙澄清,“兰亭的本事,浑然天成。”也对,他九厥不是天上的神仙么,能当神仙的书童,自然也不能是普通人。
一番折腾后,几人围桌而坐,兰亭端上了几个精致的小菜酒香菜热,几人就着窗外斜阳,听着归鸟鸣唱,举箸弹杯,畅所欲言。如愿以偿的苏秋池在喝光了三壶酒之后,醉眼迷蒙地望着九厥,傻问:“你真是……什什么酿酒仙官?”
“你真是个娘们儿!人家都说了自己是神仙,你还问!”酒量不济的李淮,摇摇晃晃推了他一把,口齿不清地靠在他身上,慢慢滑在了地上,抱着苏秋池的腿当枕头。
“喂……我觉得九厥很眼熟呢……你也很眼熟……你们是不是欠过我很多钱?”苏秋池戳着李淮的脑袋,“你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秀气……力气比我还大……我觉得我们好像啊!”
“放屁!谁跟你像了……你那么丑!九厥比较好看……”李淮捶了他一拳。
九厥含笑看着这两只醉猫,摇摇头,逐一将他们扶入里间的床铺上,盖好被子,吹灭灯烛,轻声关上房门。
【008】
竹屋外,夜色已重,星月稀疏,从空中遗漏下来的几束淡淡光彩,细致地染在青紫的竹屋上,光与暗,融合得恰恰好。院子的竹篱前,几树桂花正开放在它们最好的时刻,幽香入腑,惹人流连。
院子里没有桌椅,九厥背靠桂树就地而坐,身-下一张芦席,落了些桂花瓣,星星点点,一壶酒摆在面前点滴未动。他半眯着眼看远方,尽管远方只有一片昏朦的光影。
“主人,可有心事?”桂树旁,兰亭小小的身影自虚空中走出,嘴没动,却清清楚楚地讲着话,稚嫩的声音就像空气的一部分。
“都说了几百年了,莫叫我主人。”九厥动也不动,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记性这般差,难怪这么长时间,修为没有半点长进,初见你时,是个孩童,现在还是个孩童。”
兰亭不屑地撇撇嘴,说:“修为高低,对我也没什么区别。倒是你,中秋快到,如愿在即,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总觉有些不妥,又讲不出是哪里。”九厥仰起头,吸索着空气里的香味,笑道,“我真是个不太中用的神仙。”
“你救过很多人,包括我!哪里没用了!”兰亭不高兴了。
“呵呵。”九厥睁开眼,岔开话题,“你若是修为高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可保自己周全。”
兰亭垂下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那三戒和尚与我本事宿敌,自他与我皆在天界时,便有旧怨,他贬下凡后,世世与我为敌,今世最是难缠。上次被苏秋池坏了大事,他必不会善罢甘休。”九厥弹了弹他的脑门,“你最好精神些,那和尚随时会来找麻烦。”
“他不是你的对手。”兰亭仔细想了许久,这么说。
“对手并非三戒和尚。”九厥叹息,“是皇后武氏。”
“不过一介女流。”
“虽为女儿身,却是不爱脂粉爱乾坤。他比十个三戒和尚还难对付。”九厥拿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拍拍兰亭的头,“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直到我不能保护为止。好了,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去考虑。”
“我就在这儿睡。”兰亭一-屁-股坐到了芦席上,紧挨着九厥躺下来,极像一直依赖主人的猫,“这样比较安心。”说完,他眼巴巴地望着九厥手里的酒壶,又道:“主人,我可以喝一点么?就一点……太香了!”
九厥笑笑,翻手变了个杯子,浅浅倒了一层酒,递给他,说:“下不为例。”
美酒落肚,不多时,兰亭打起了呼,每打一次呼,他的身\_体就小一圈,最后,化作一幅摊开的卷轴,卷首四字——兰亭集序。最后的最后,这卷轴的中间,竟渐渐凸起一个光球,呼吸般轻微颤动,一本书,自光球里显现出来,光华散去,之间那泛黄的封面上,有两个字——醒梦。
凉风吹过,翻起了书页,却见那封面之下空空荡荡,整本书只余一页。九厥见状,放下饮了一般的酒,脱下外头的袍子,盖在那书上,摇头道:“没见过像你这般不长进的妖怪,沾几滴酒都会现出本相。”
是,兰亭是一本书。三戒和尚要这本书,武后要这本书,之前的千百年间,想要这本书的人如过江之鲫。
三生醒梦书,遥见万年事。兰亭,准确说,它应该是一直长成书本模样的妖怪。从前,它生活中一半的时间,花在替求助于它的人观看所谓的“命轮”,也就是命运的运转上头;另一半时间,花在从一个又一个心术不正的歹人手里逃命上头。坊间传说,将三生醒梦书化作灰,泡成水,饮下之后便成天下无双的先知者,能预知未来,操纵命运。可事实是,就算吃了它,预知命运的本事也不会转移到对方身上。这不负责任的伪消息害苦了这只妖怪。
三百年前,九厥从云顶山上,救了被赤熊老妖追杀的兰亭,得知这只笨头笨脑的书妖,总是陷入不怀好意的追捕里。东晋年间,它被一个道士死追不放,要将它拿去化了配丹药,正逃命时,见山野之地有个醉酒的老书生,正挥毫泼墨,它索性将自己的原身藏进了老书生的笔下之卷。没想到,那王姓老儿才高八斗,俨然文曲转世,一身清凛之气,竟将它的妖气驱得一干二净,之后,再无人能凭它的气味找到它的下落。于是,千古流传的《兰亭集序》成了一只妖怪的栖身所,沾了这名作的光,它脸修为都有所提高,能化成人形,虽只是幼童状,它也颇满足,不仅如此,竟还有了满腹诗书气,脸名字都干脆改作了兰亭。后来遭遇赤熊老妖,也只怪它贪杯,醉倒林间露了行藏。被九厥救下之后,它视他为主人,随他回到紫竹林的居所,做了他的书童,安乐生活至今。
九厥很了解兰亭,他最大的优点是好心肠,最大的弱点也是好心肠。面对那些一脸愁苦,向他求问自己未来如何的人们,他总是有求必应,将他们的求问的答案一一告知。殊不知,他每解答一个人的问题,就会烧去一页。
烧完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了。九厥提醒过它。本自空中来,当自空中去。我只是看不得那些悲悲戚戚的人,若些许牺牲,能改变他们的未来,也值得。兰亭这么回他。
它毕竟只是一本书,哪怕称了妖怪,心里也只有那方正干净的念头。可是,知晓未来,洞悉命运,真的有意思?这是九厥暗自想了多年的问题。但,他要承认的现实是,兰亭身上的一页,曾是为他而燃尽的。
两百年前,他问过兰亭一个问题——我要何时才能找到他?兰亭的答案是——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
【009】
苏府里的人,都以为自家公子中了邪,自打前些日子去古煌斋买了个酒壶回来后,嗜酒如命的她,家里的酒再不见他碰半滴,古玩店万花楼之类的地方也再不见他的踪影。常讲“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他,有天夜里居然抱了一本诗集,在灯下研读半天。而且,他经常早饭都不好好吃玩便一溜烟跑出门去,归来时人是清醒的,身上却总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酒香。
苏秋池一直认定,吸引他一次次往紫竹林里跑的,只是九厥这个未确定身份的神仙酿制的酒。李淮也是这么想的。一次误入,一壶美酒,连起三个本无交集的人。天高云阔,日暖山翠,在九厥世外桃源一般的住处,终日酒香缭绕,时不时还传出悠扬笛声。
有时是在竹屋里,烧起一个小炉,将兰亭弄来的山珍放在里头温温热热地煮,三个人慢吃小酌,苏秋池与李淮总打筷子仗,永不相让,九厥便趁他们闹腾之时,捡最大最鲜的野菌吃,兰亭总是不吃饭,只站在一旁嗤嗤地笑;有时是在外头的院子里,在地上铺开一方芦席,杯碗盘碟,随性摆开,几人根本不讲什么礼数仪态,或坐或躺,连筷子都不用了,抓起香喷喷的卤牛肉直接往嘴里放,怎么自在怎么做,心无世俗,行无拘束,在看似无状的笑闹中,说古时圣人,论今日市井,天下奇闻,妙趣横生。说道兴致高昂时,苏秋池还会倒在地上蹬腿大笑,连鞋子甩出去都不知道。
此处乐,不思蜀。苏秋池与李淮虽然谁都不曾讲这话,神态眼神中却写得明明白白。他们喜欢这个地方,喜欢九厥的酒,似乎也喜欢九厥这个人。次数多了,苏秋池与李淮再看彼此,好像都不似从前那般敌意浓浓了。虽然他们仍然斗嘴不休,虽然李淮依然干那在地上挖个洞骗苏秋池掉进去的把戏,虽然苏秋池也干那偷偷往李淮的酒壶里倒进半罐盐的勾当,但这一切似乎都变作了一种乐趣。
曾有那么一个傍晚,酒过三巡,远处夕阳正好,一抹灿灿的金色,像海波似地层层起伏,用嘴缓慢悠远的手笔,将眼前的山水放进绮丽如画的线条里。九厥取过他的竹笛,懒懒倚靠于桂树的树干,蓝发灵动,衣袂轻扬,薄唇微启,一支青翠竹笛,飘出人间最美妙的乐章。苏秋池文采尔尔,却还粗通音律,让兰亭从屋里取出九厥的古琴,盘腿坐好,置琴膝上,借三分醉意,-撩-动琴弦,替九厥的笛声唱和,一笛一琴,相得益彰。那李淮听得心动,起身到了院落中央,踩着节拍,翩翩起舞,步如花开,袖似云水,眼波流转中,摇荡这微醺的风情,一颦一笑间,恍如仙子临世,哪里还有半分男儿气。
笛琴谐奏,美人起舞,这三个人,不知不觉构出了世间最优美的画面。兰亭趴在窗前,严重只有窗外那难得一见的美好之景,他的笔,在纸上快速移动。
若时光无法停留,就把这只属于他们三人的美好,留在画中吧。
【010】
今天,清晨的小雨直到午后才停住,没有眼光的翠微山,到处都是灰与白。
李淮已有五天不曾来过了,苏秋池口里说着那泼猴不来才好,好酒都被他糟蹋,眼睛却不住地朝竹屋外头瞟。
“不见那原价,反而不习惯了吧。”九厥轻易看穿了他,“这就对了。你若为那厮担心,才是好的。”
“胡说八道!我担心一个大男人作什么!”苏秋池白他一眼。
“这里没有别人,不必再装了。”九厥呵呵一笑,“自那夕阳一舞之后,你若还看不出那李淮是雄是雌,那便真是头不长眼的山猪了。”
“我……”苏秋池脸一红,旋即梗起脖子道,“知道那厮是女-人又如何?苏大公子平生见过的美人比吃的饭还多,那种姿色平平脾气又坏的男人婆哪轮得到我担心!”
口是心非不一定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有份。自那个傍晚,苏秋池恍觉出李淮的真实性别后,前后这么一回想,心里竟隐隐涌起一股不可言表的感觉,说是爱慕,不像,哪有人会爱上一个萍水相逢来历不明,又爱与自己作对的虎姑婆;说是欣赏,更不像,那家伙身上哪有半分过人之处?可,他就是觉得,他们两个应该在一起。与李淮相处的时间越长,这感觉越明显。实在奇怪。
“闲着也是闲着,我替那陆槐卜上一卦吧。”九厥不再反驳他,让兰亭取了龟壳铜钱出来,摇动几下,龟壳里德铜钱叮当当滚落在桌上。
“怎样?那厮该不是掉进河里被冲走了吧?”苏秋池瞪着那三枚正反不一的铜钱,脱口而出。
“正正应了您老吉言。”九厥略略一望,将铜钱收起,“大凶。”苏秋池一时无言。
“走!”他一把拽起苏秋池,“找她去!”
“你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名字多半都是假的!”
“我是神仙!”苏秋池一直被他拽上了天,眼见着朵朵白云在脚下飞驰,他吓得闭上了眼睛。
兰亭抬头望着那匆匆飞走的两人,将端在手里还未来得及上桌的小菜放回厨房,长长叹了口气,满面忧色地隐入了暗处……
【011】
苏秋池从没想过,自己是以穿墙这种方式,首次莅临皇宫。
朱钗罗衣,环佩丁玲,一头如云秀发梳成精美娟秀的发髻,正坐在铜镜前发愣的李淮,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两人,吓得打翻了胭脂盒。
“你们……”李淮诧异地捂住嘴,指着九厥与苏秋池说不出话来。听到里头有异响,紧闭的门外即刻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急促的敲门声:“公主殿下!发生何事了!”
李淮稳了稳神,厉声呵斥道:“鬼叫什么!不小心碎了一盒胭脂,退下!”外头很快没了声息。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李淮转过身,压低声音问。
“不要问一个神仙这种问题。”九厥照例给她一个不正经的笑脸。
“你你你……”苏秋池张大了嘴,围着李淮转了足有十圈,“你竟是当朝公主?”
见身份已不可掩藏,李淮仰起头,故作不屑地说:“对!大唐端颐公主,姓李名准。以后你最好小心些,否则怎么掉脑袋都不知道!”
李淮……李准……一点之差,云泥之别。九厥环顾四周,冷笑道:“外头那些人,怕不是为了伺候你吧?”
“监视。”李准望着四周紧闭的门窗,苦笑,“你既是无所不知的神仙,该知道此处已被彻底封死,有进无出。”
“他们为什么将你软禁起来?”苏秋池突觉事态严重,“你是当今公主呢!”
“五日前,武后下了懿旨,要我和亲突厥。出嫁前,我不得离开宫门半步。”李准面无表情,与那曾经嬉笑怒骂刁蛮顽皮的“李淮”判若两人,“朝廷收到消息,东突厥二十四酋恐有反心,西突厥语吐蕃来往甚密,前狼后虎,大唐边境,危机重重。”
“蛮夷滋事,与你有何关系!”苏秋池急问。
“当年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换来两边交好,边境安稳。如今,怕是要我也担此重任吧。”李准把玩着衣裙上的玉佩,冷笑。
“我虽美度多少史书,也知道文成公主不过是宗室女,并非真正皇裔,而你身为堂堂公主,你娘就是皇后,怎舍得下此旨意!”苏秋池不信有母亲会将女儿往火坑推。
李准抬头,镇定地说:“我并非皇上与皇后的血脉。胜负本是皇上近身侍卫,官拜怀化将军。十年前,秋狩之时,我父亲自一条怪蟒扣下,救了不自量力的皇帝一命,可他自己却葬身蟒腹。皇帝念先父死得惨烈,在生时又精忠正直,再念我娘早逝,孤女无依,遂破例收我为义女,赐国姓,封端颐公主。自我入宫起,武后初时尚待我如亲女,可自从见过我掌心的梅花印记后,她态度大变,不再与我亲近,我每长一岁,她看我的眼神便阴冷一份。个中缘由,我至今也不明白。总之,现在大好时机在眼前,她正好借机拔掉我这眼中钉吧。”说罢,李准摊开右手掌,掌心上,五点细细的朱砂痣刚好排成一朵娇艳的梅花。
“这女-人有病!”苏秋池恼了,“莫非她是妒忌这花儿好看?!”
借机端详了那梅花印一番,淡淡道:“武后还是昭仪时,为夺皇后之位,曾亲手害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女,之后嫁祸给王皇后,终令大怒的李治废了王皇后。从此,武后平步青云,权倾天下。我听说,那位早夭的小公主,右掌心便有一朵梅花朱砂印。”说道这儿,他看向李准,“你也倒霉,如此凑巧之事被你摊上。对于死去的亲女,武后一直有个重重的心结。你凭空入了宫,武后再一见你的梅花印,加上你本是武将之女,性格刚毅,不守礼数,她必以为你是上天派来向她寻仇的妖孽。以武后的狠辣,能留你到现在,已是你福厚。”
九厥一番入情入理的分析,点醒梦中人。李准银牙紧咬,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荒唐!”苏秋池暗骂。
“随我走吧。”九厥朝她伸出手,“皇宫不是你的地方。”
“不行。”李准摇头,看着苏秋池道,“我若逃了,苏家必被治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他外公也会被牵连。”
“你昏头了么?”苏秋池瞪大了眼睛,“谁知道我来过?我可是跟着这个神仙穿墙进来的!”
“我听一些老宫女讲,皇后身边有一妖僧,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只要你来过我身边,他便能从任何凡人看不到的蛛丝马迹中知道你的身份。”李准深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挤出个揶揄的笑容,“虽然我与你这呆子没有什么交情,你还总惹我生厌,但,若因我害你们全家不得善终,这样的事,我做不出。你们快走吧。”她将九厥与苏秋池往外推,“今后定有机会再与你们把酒言欢,弄乐起舞。”
“少废话!”九厥少见地露了怒气,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抓住苏秋池,“都跟我走!”
拉扯中,九厥的手触到李准右腕的翡翠镯,不禁皱了皱眉头,旋即又归于平静,拉住二人穿墙出宫而去。
【012】
九厥没有带他们回紫竹林,更加没有飞去任何一个天远地远的地方避难,他们就在长安城水桶巷的民居里住了下来。人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掩藏形迹。离敌人越近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九厥这么说。
苏秋池始终还是担心李准说的话,怕给家人惹来麻烦,没敢马上回苏府,打算过些时日,确定没有什么风吹草动后再回家。兰亭也跟了过来,细心照顾他们的起居。
蜗居于水桶巷的第三天,乔装外出透气的李准与苏秋池,发现长安城里多了许多自边境逃回的难民,个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那些妇-人怀中的幼儿,个个骨瘦如柴,有些还断了手脚,凄哭不止。李准与苏秋池看的憋闷,将身上所有音量都给了他们后,二人一路无言,郁郁返回。
不多时,东突厥二十四酋叛乱的消息,传遍了长安,边关战火四起。再传来的,竟是唐军节节败退的战报。情势危急,朝廷再征重兵,皇帝遵武后之建议,率三十万大军,反击东突厥。
今天,中秋佳节。尽管边塞-战火熊熊,长安城仍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个晚上,他们听说了两个消息——第一,裴行俭大军将于明日发兵突厥。第二,皇帝派了大队人马,包围了苏府,以及苏秋池外公所在的宰相府,说是在这两处发现了突厥--奸-细。
兰亭做了一大桌子佳肴,九厥替李准与苏秋池斟酒,这对冤家,这餐饭却吃的异乎寻常地安静,一言不发。
九厥也很沉默,潦草喝了几杯酒后,道:“中秋佳节,总该有些节日庆祝。我替你们准备了一台皮影戏,出来看看吧。看完之后,你们要做什么,请便。”
苏秋池与李准放下碗筷,愣愣地看他。
外头的院落,早已置好了布幕,两个皮影匠人整理着箱子里那些薄如蝉翼的人偶物事,两个专管奏乐的正摆弄着二胡与竖笛。
这出戏,苏秋池与李淮从前都未看过。讲的内容也倒新鲜——天界中,有位专管酿酒的仙童,只因失手误杀了那偷仙酒喝的雪狸猫,招致那畜生的主人,专管天界四门进出的守固星君的报复。这守固星君,仗势乃天后胞弟,终日游手好闲,性格乖僻,心术不正,为了给他养的狸猫出气,竟背着天界众仙,将这本自妖怪修成的仙童打回原形不说,还欲将之投入丹炉中毁个彻底,幸而被路过的镇守北方天门的大力金甲神阻止。这金甲神神职低微,且最好杯中之物,平素没有几个朋友,但那仙童知他秉性忠耿正直,虽然鲁莽,却有善心,于是常分一些仙酒与他解馋,一来二去,算成莫逆。金甲神将守固星君的罪行禀告于天帝,天帝大怒,但念及天后颜面,只罚他的小舅子闭门思过。仙童虽是避过一劫,金甲神却没那般的运气。就在一个中秋之夜,金甲神又醉了酒,正在天门下酣睡时,守固星君伺机而出,竟将他推下凡间,入六道轮回不说,还施法将金甲神的元灵劈成两半,誓要这碍眼之人永世不得返回天庭。后来罪行败露,天帝不顾天后恳求,将守固星君逐入轮回,再不得踏足天界半步。而那元灵被分成阴阳两半的金甲神,亦转世为一男一女,流落红尘,世世循环。那仙童则苦心修炼多年,待到成为能独当一面的酿酒仙官时,他以寻酿酒原料之名,于尘世中寻找金甲神转生的一对男女。但,只因金甲神是意外坠入凡间,身上没有堕天印,要找到他,实非易事。那仙官千百年来,都在人间兜兜转转,他知道,只要在九百九十年后的中秋,寻到金甲神转世的一对男女,从他们身上取出阴阳各半的元灵,合二为一,金甲神便可回归天界,重掌神职。
这场皮影,在那仙官在一座名叫“翠微”的山里偶遇的一对男女时,结束。
遣退了皮影戏班,四方的院落里,只余九厥与苏秋池、李准三人,还有空中那一弯镰刀般细利的月亮。苏秋池与李准呆呆看着刚刚那布幕所在的位置,仿佛那场皮影还在继续。
“真的么?”他们二人,又一次异口同声。
“我用了近千年时间,赌窝能找到你们。”九厥的蓝发,在夜色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华,“可见,我赢了。”
“这……哪里会有这般的事情……”李准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看着苏秋池,“我与他,各是天神的一半元灵?”
九厥点头,说:“随我回天庭复职吧,大力金甲神。”说罢,便朝他们伸出手去。
“等等!”苏秋池突然挡开他的手,像踩了毒蛇似地跳到一旁,“我没打算过跟你回什么天庭。”九厥一怔。
“我不知道什么金甲神,我只知道我叫苏秋池,我爹与外公,还有我苏家上下几百口,现在正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这必是武后搞的鬼。我不可能不管他们的死活,跟你上什么破天庭当什么破神仙!”苏秋池从未用这么严肃而慎重的口吻说过话,“我今夜一直在想的,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救我家人与水火。别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李准第一次用佩服的眼光看着苏秋池,开口道:“不管那戏里说的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过去与将来对我都不重要。过去已成既定,多想无益,将来尚未发生,多想也无无益,我看重的,只是我的现在。我能把握的,也是现在。过去的我,将来的我,都不及现在的我。九厥,你的好意,心领了。”她朝他明媚一笑,“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确定自己要去做什么。如果可以,我们能不能当那场皮影戏,只是一场皮影戏?”
“过去的我,将来的我,都不及现在的我……”九厥喃喃重复着李准的话。
李准与苏秋池,生平终于有了真正的默契,对望一眼,毫不犹豫地朝大门走去。这时,兰亭突然现了身,手里捧着两杯酒,挡在他二人面前。
“小鬼,饯别酒么?”苏秋池一挑眉。
“以后好好服侍你家主人,他是个好人。或者好神仙。”李准对着兰亭附耳,说罢两人端起了那两杯倒映着夜色的美酒。然而,九厥一个箭步上来,打翻了他们的酒杯,二人正错愕,他背过身朝屋里走去,只对他们扔了一个字:“走!”
天渐微明时,兰亭站在烛火熄去的房间里,望着那立在窗前的高挑身影,问:“只要他二人一死,金甲神的元灵便能脱离而去,你便能带其返回天庭。为何不让他们饮下毒酒?这是让金甲神归来的唯一方法。如今错过,再无机会……唉,你等了九百九十年哪!当初我见你与他们那般亲近,便担心你无法动手。果然……”
“兰亭……”他低唤了一声,声音暗哑无比,“他二人刚才说的话,提醒了我,我似乎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他现在是苏秋池,她现在是李准,是不是金甲神,又有什么要紧?”天边的第一缕晨光轻抚着九厥俊美却略显苍白的面孔,“重要的是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竟现在才明白。”
话音未落,他突觉一阵眩晕,身-子摇摇欲坠,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迷离的烟尘。
“主人!”兰亭惊叫一声,冲了上去。
【013】
招展的帅旗上,印着硕大威武的“裴”字。
三十万大军,士气高昂,浩浩荡荡。
有人欢呼,有人垂泪,衣鞋干粮,不断塞-到即将走入一场生死之战的亲人与爱人手里。一碗一碗的酒,喝光,又斟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苏秋池敲敲自己身上的战甲,冲九厥笑:“威风吧?”同样一身戎装的李准,朝苏秋池撇嘴,说:“也不知是谁在皇上面前吓得话都说不清楚!”
“我那是太激动了!”苏秋池狠狠纠正她。
昨夜,他们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决定。李准领着苏秋池,抱着必死之心,回到皇宫,为自己偷跑出宫的事,向皇帝负荆请罪。在武后发难之前,李准抢先向皇帝请命,恳求大唐皇帝,准许她这个公主披挂上阵,随裴行俭将军同赴关外,扫荡突厥,将功折罪。若不能立下战功,则埋尸关外,永不返中土。苏秋池也同时请命,身为大唐子民,又是宰相之后,更当杀敌报国。
冠冕堂皇,合情合理。皇帝没有反对的理由,武后也没有。远征突厥战事凶险,几人能全身而退?正大光明除了那块心病,也不必担心旁人闲话,自然准奏。
很快,围在苏府与宰相府外的官兵,撤得一个不剩。前夜,两座府邸上的凶多吉少,在一场金銮请命的壮举之后,化为乌有。
“这是去打仗,不是去喝酒。”九厥看着苏秋池得意的模样,笑问:“不后悔?”
“我可能是脑子突然生了病。哈哈。不过,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替我家解围,恐怕也到了该实实在在干点正事的时候了。”苏秋池用力挠了挠头,“如果这次能打败突厥人,我看我爹与外公再不会骂我败家子了。灭了突厥贼子,我踩是真正的长安小霸王!对不对?”
九厥笑着点点头,千言万语只化成一个动作,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早日凯旋。”
“待我们凯旋回朝之时,你必要备上几壶好酒,我们再欢歌畅饮,笑谈天下。”李准翻身上马,一身银白战甲熠熠生辉,她冲九厥嫣然一笑,“紫竹林里的时光,神仙也不及。我们只是有血有肉的俗人,如果这样的生活是神仙眼中的堕落,那我情愿留恋红尘,无药可救。”
“说得好。”九厥释然地朝她挥挥手,“那壶酒,我等你们回来喝。”
“喂,我发了誓了。”苏秋池突然从行囊里取出那把舞马衔杯纹银壶,摇了几摇,大声说,“打败突厥兵之前,我再不沾酒,这个酒壶我带在身上,只等回来时灌上你为我们准备的庆功酒。”
九厥拿过那酒壶,从怀-里掏出一个卷成细卷的薄纸,塞-进酒壶还给苏秋池,笑:“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珍重。”
大军远去,空留尘土,送别的人,直到再也看不见亲人的影子方才抹泪散去,此去是生里亦或是死别,不敢多想。
【014】
城郊野地中,九厥的脸色越发苍白,他没有驾云,只是步行,而此刻,连步行也没了力气,坐在一块大石上微微喘息。
“出来吧。你等这刻不是很久了么?”他冷笑,似自言自语。
身后的老树旁,三戒和尚现了身形,脸上尽是得意。
“守固星君,你连转世成了和尚,都做不到心底澄明。”九厥斜睨了与他一眼,“脸腐神草都用上了。”
“呵呵,你没有想到我会将腐神草的毒液炼成毒刺,暗藏于李准的镯子上吧。”三戒大笑,“你与那丫头如此亲近,她有难,你必援手。你以为能逃出生夭,其实一切皆在我的计算之下。”这和尚也算是心机费劲了,连生在西溟幽海的毒潭深处的腐神草也找了来,一旦被这种草的毒液沾上,任何妖怪,不论修为高低,成了人还是成了仙,都会法力尽失,打回原形,无药可救。
“我说过,早晚收了你这妖孽。”三戒看着身\_体已开始虚化的九厥,阴笑。
“你以为你赢了?”九厥泛紫的嘴唇,费力地扬起,腐神草的毒液,已彻底侵蚀了他的身\_体与元灵。
“你若肯交出三生醒梦书,我还可应允你,不毁去你的原身。”三戒脸色一变,从袍下抽出了一把锋利短刀,“你若还执迷不悟……”
“休想。”九厥连正眼也不屑看他。
世界开始摇晃,天与地好像都换了位置,九厥终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身\_体越发虚化,无数七色光点从里头溃散而出。他看到的,最后的画面,是夕阳下,桂树旁,酒香横溢,有人抚琴,有人起舞……一只青铜酒爵,被一层温柔的湖蓝光芒围绕,古朴典雅,静静躺在地上。
“可恶!”三戒大怒,举起短刀便朝那酒爵劈了下去。
“住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015】
大明宫最隐秘的地宫中,兰亭与武后做了一笔交易。
他会给出武后最想得到的一个答案,条件是,将那只酒爵完好无缺地沉入翠微山中的荷塘下,三十年内,不得动它分毫。尤其是那三戒和尚,不得入翠微山一步。
武后应允。这个条件,易如反掌。
“其实,皇后娘娘的问题,你自己早已有了答案。”这是兰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三生醒梦书最后一次的燃烧,火光分外冥想,似一场隆重的告别。
那落在地上的灰烬里,显出几排字来——
明月当空,君临天下。本自空来,当回空去。
一阵暗风不知从哪里拂来,地上的灰烬,四散消失。地上,只留一卷《兰亭集序》。武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一辈子都不曾呼吸过一般。
翌日,两个便装打扮的侍卫,带着一个锦盒,往翠微山上的荷塘而去……
【016】
调露元年,裴行俭大军压境,顺利平定东突厥二十四酋之乱,然,大唐军士亦伤亡惨重,众多战死的将领兵丁,大多马革裹尸,魂留关外。在运返长安的部分家书遗物中,一把舞马衔杯纹银壶,尤为显眼,那酒壶里,放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幅画。
有幸存的兵士说,这酒壶的主人,听说是高官之后,主动请缨,出关杀敌。他常与一白甲小将并肩杀敌,英勇无比。然,在突厥人的一次偷袭中,他们所在的军队误入陷阱,二人连杀几十名敌将,可终因敌众我寡,整队兵士全军覆没。野蛮残暴的敌军为了泄愤,还一把火烧了阵亡唐军的遗体。据说那场大火,竟烧了三天三夜,甚为惨烈。而此举更加激发了大唐军队的士气,众人化悲愤为神勇,用最短的时间击溃了突厥叛军。
至载初元年,武后登基,称圣神皇帝,改国号为周。
李唐天下,终成武氏囊中之物。
【017】
神龙元年,东都洛阳,上阳宫内。
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铜镜里的白发,多得快要漫出来似的,暖炉烧得熊熊,却驱不去讨厌的寒意。
她遣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只在偌大的宫殿里,留下自己,与面前那不起而来的青衣男子。
“你就是那只酒爵啊。”她对于这位访客的身份,毫不讶异,倒是回想起了许多快被遗忘的过往。人老了,就爱回忆。
“你的头发真好看啊。上天将最美的颜色给它了。”她微微笑,额头眼角的皱纹深重得像刻上去的。
“我是来致谢的。”男子缓缓道,“无论当年你做过什么,你终究是守信之人,让我有了几十年安稳时光,在荷塘之下吸天地灵气,重修人身。”他顿了顿,问,“三戒和尚呢?”
她想了许久,才说:“他啊,好像不多时就疯了。我见这和尚麻烦,砍了他的头。”
这就对了。腐神草虽然害他不浅,可这妖草还有个习性,对施毒者亦有反噬之效,虽不至于让对方法力尽失,落个疯疯癫癫,却是一定的。害人必害己,这条俗气的道理,任何时候都是有效的。
“你若不来,许多事我都不记得了。”她略佝偻着身\_体,拄着龙头拐杖,走到殿外的廊上,望着脚下那一片笼于深夜的城池,眼神浑浊而空茫。
他站在她身后,问:“今时今日,你依然站在最高的地方。不过我想知道,从这里看下去,你看见了什么?”
她怔了许久,说:“空。”
他浅浅一笑,道:“我该告辞了。后会无期。”
翌日,大周皇帝武则天,病逝上阳宫,终年八十二岁。
有传女皇病逝前,下过一道密旨。内容为何,未曾泄露。只是,那块本该立于乾陵之外,刻满武氏一生政绩的石碑,被换作一块空无一字的无字碑……
有人说,女皇入葬之时,枕下垫的是一本《兰亭集序》,真迹。
【018】
他去了苏府。虽然现在的它,已是一座废宅。
宅中的后院里,离着一座小小的衣冠冢。年代久远,连冢前的石碑上的刻字都肮脏模糊得看不清了。
他从袖中取出了三壶酒,逐一摆在冢前。第一壶酒,敬给一本书。它是妖怪,但有名字,叫兰亭。第二壶酒,敬给一个叫李准的女-人。她金枝玉叶,巾帼不让须眉。第三壶酒,敬给一个叫苏秋池的男人。长安小霸王,名副其实。
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值得被记住。因为,那是一群遵从了自己真心的意愿,诚恳地挥洒生命的人。
他朝冢前的石碑上略一拂袖,两排干净俊秀的字迹替代了之前的混乱肮脏——千里循香来,笑对酒中影。
“这壶酒,我总归还是要与你们喝的。”
男子举起手里的酒壶,一饮而尽。
【尾声】
“我偶尔还是会想,当年到底有没有做错。”九厥坐在我对面,手里拿着一个鸡腿,半响也没下口,“如果我让他们喝下那杯毒酒,现在,他们本该好好的活在天界,做他们的大力金甲神。”
“当神仙就是幸福么?我不觉得。”我大口吃着面条,我喜欢这个小饭店里的面。九厥笑笑,不说话。
“最要紧的是,每个人都应清楚,现在应该做什么。执著过去,空想未来,我都不欣赏。”我咽下面条,口齿不清,“总之,我可以与你打赌,就算时光倒回,你依然会阻止苏李二人喝下毒酒,他们俩依然会选择杀敌为国。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明白了‘现在’的重要性。”
“呵呵,所以你从来没兴趣窥看自己的未来。”他把鸡腿塞-进嘴里,两眼望着窗外,努力做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喂,别这样啦。虽然你暂时找不到他们,不过照我看,你上次遇到他们,是等了一千年,算起来,从唐朝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千年了,我看,也该遇到他们了吧。”我鼓励般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突然变了脸色,眼神落在他的右肩上,旋即五官扭曲地冲我吼:“你能不能洗了手再碰我!”他那件刚买的,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衫上,印了五个油光光的指印。
我连面汤都没喝就逃之夭夭了,后头是穷追不舍的九厥,边跑边吼:“赔我钱!”
饭店外头,一个导游领着一队游客朝这边走来。游客里,一对年轻男女正吵得不可开交,“踩了你一脚而已,用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啊?跟个娘们儿似的!”
“死三八,换我踩你一脚试试!!”
“你敢骂我三八!”
“骂你又怎样,你打我啊?!”
“你当我不敢么!!”
一时间,整条街都被他们折腾得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我发现九厥不追我了,他站在街边,兀自望着那对男女呆呆出神。好吧,我知道,我是出了名的金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我想,这次我得一个人先回家了。
离开西安之前,我买了一个舞马衔杯纹银壶的仿制品,下个月是九厥的生日,这个当礼物正好。关键是便宜……
坐在机舱里,我无聊地翻看着杂志。渐渐地,我觉得有些不妥。一种被人窥看的感觉,攫住了我。我突然抬头,四下看去,身边的乘客们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并无异常。难道是我面条吃多了,消化不良导致精神不济?
我甩甩脑袋,赶紧闭目养神。心下只盼飞机快些抵达。话说我不在的这几天,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将不停完全交给胖子瘦子大力,实在不能让我放心。只盼回去之后,我的店没被火烧没被水淹,没被相关单位查封就好……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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