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六岁之前,李仲虔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他是魏郡大将军李德和谢家嫡女谢满愿最疼爱的儿子,是誉满下的无量公子亲自教养长大的外甥。
下大『乱』,不论北方还是南方,战火纷飞,民不聊生,荆南城外也时常雍乱』军侵扰,不过那些『乱』世之中的悲辛离他很远。
他是锦绣堆里长大的。
荆南城外那道几丈高的城墙把所有苦痛都拦在了外面,他无忧无虑地长大,虽然谢无量教导他民生多艰难,还时常带他出城救济百姓,让他明白『乱』世下的命如草芥,他也懂得『乱』世中人如蝼蚁,可他到底没有真正吃过什么苦头。
他父亲是逐鹿下的霸主之一,他舅父生财有道,总能在魏军危急之时筹措到粮草,他资不凡,力大无穷,五岁能成诗,也能抡起金锤把取笑自己的堂兄弟砸得跪下求饶。
族人们,父亲一定会选他做世子。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那个长兄李玄贞平平无奇,李玄贞的母亲唐氏出身低微,『性』子古怪,隔三岔五就和李德闹上一场,不论追随李德起事的魏郡豪族还是后来投奔李德的世家,都将谢满愿视作主母。
唯有谢无量不这么认为,他提醒李仲虔:“大郎是你的兄长,唐氏是你的大母,不要对他们不敬。”
他还告诫谢满愿:“别因为唐氏出身低就慢待她,她是大将军的结发妻子。大将军沉着冷静,从弟被杀,他也能隐忍两年后再伺机报复,得知发妻死讯,竟然不顾部下阻拦冲动用兵,可见他对发妻长子的情分。你敬重唐氏,疼爱大郎,大将军都会看在眼里,你慢待他们,大将军嘴上不,心里必定记得分明。”
谢满愿并不是善妒之人,自然不会为难唐氏。然而随着李玄贞和李仲虔一日日长大,随着魏军势力壮大,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德会是最后那个问鼎中原的赢家,李家世子就是日后的太子,世家豪族坐不住了,他们很快做出选择,分别拥护李玄贞和李仲虔,两股暗潜的势力剑拔弩张,李德的后院也不安宁,唐氏和谢满愿之间开始频繁摩擦。
李家的堂兄弟们支持李仲虔,和谢家交好的世家迫不及待来提亲。
李德经常当众夸奖李仲虔,!他既有谢家之风,又承袭了李家尚武的分,是麒麟儿。
那年正旦,魏郡李氏祭祖,李德拉着李仲虔的手登上祭台,指着城外肃立的千军万马,郑重地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二郎,你长大了,定要勤勉刻苦,不可懈怠。”
他把自己昔日用过的一柄短刀交给李仲虔。
那一瞬,李仲虔仿佛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激动,紧张,忐忑,接过短刀,昂首挺胸,“孩儿定不会叫阿耶失望!”
李德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顶。
祭台下,钟鼓齐鸣,声震云霄。
那时,李玄贞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容模糊。
人人都对李仲虔:二郎,世子之位一定是你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仲虔有些飘飘然。
他的父亲号令下、率领群雄平定『乱』世,舅舅拨『乱』济危,他长大以后也要和父亲、舅舅、谢家祖辈那样,以下苍生为己任,匡扶社稷,不堕谢家风骨,不让父亲失望。
就在祭祖后的不久,唐氏**而死。
李德一夜白头。
他赶回李家,满面风霜,双眸血红,拔剑要斩了谢满愿:“妒『妇』!你『逼』死了她!是你『逼』死了她!我对二郎还不够好吗?你为什么还要『逼』死她?!”
谢满愿从到大未曾受过这样的惊吓和屈辱,同床共枕、待她如珠如宝的丈夫,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咬牙切齿地要杀她。
她呆呆地看着李德,连闪躲都忘了。
亲兵拼死阻拦,李仲虔也走上前劝李德,被一把推开。
冰冷的利刃离他的鼻尖不到一指的距离。
李仲虔这辈子都忘不了李德拿剑指着自己的眼神。
冷漠,厌恶,不带一丝温情。
果然如此。
父亲从来没有喜爱过他,对他的疼爱都是装出来的,父亲真正喜爱的儿子只有李玄贞。
其实李仲虔早就有所察觉。
父亲总是在宴会上当着部下的面把他拉到跟前夸奖,些对他寄予厚望的话,父亲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李玄贞,可是李玄贞生病的那一次,他才!第一次在无所不能的父亲脸上看到惊惶焦虑。
那晚,李德守了李玄贞一一夜,还亲自去寺庙为李玄贞立了经幡。
李仲虔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当众夸他的时候,舅舅眼中会掠过忧虑。
父亲怕谢家人出手毒害唐氏,才会那么疼爱他。
多么可笑。
他居然同情过被所有人忽视的长兄李玄贞……殊不知,他才是最可悲的那个人。
唐盈死了,李德撕开了伪装,册立李玄贞为世子,把李玄贞接到身边亲自照顾。
谢满愿以泪洗面,好在很快传出已有几个月身孕的消息,李德怒气平息,给她赔罪,自己刚回来那是一时冲动。
谢无量长叹一声,“来不及了。”
“唐氏身死,大将军发疯一样举剑杀人,大郎身为人子,年纪不大,目睹生母惨死,却能冷静地为唐氏处理后事,扣押所有仆从,收集你平时和唐氏争执的证据,调查谢家。一边做这些事,他一边若无其事地尊你为母,见到我时,态度恭敬,一如从前,甚至比从前更加恭敬……此子不可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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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册立为世子的李玄贞举止得体,言谈大方,众人又惊又奇,其后的比武大会上,他凭借一己之力『射』杀一只黑熊,技惊四座。
李德不再掩饰对李玄贞的偏爱,他暗中笼络的世家开始公开支持李玄贞,他已经打下半壁江山,不再会轻易被掣肘。
众人这才发现,李玄贞并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直在韬光养晦。
李仲虔的童年结束在六岁。
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发现一切都变了。
从前总是屁颠屁颠跟着他的堂兄弟成了李玄贞的跟屁虫,曾争着想将他纳为东床快婿的豪族把目光投向李玄贞,连依附谢家的世交也倒向李玄贞。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谢无量把李仲虔带到战场上,让他放下书本,跟着家将学排兵打仗。
“二郎,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到舅舅这里来,舅舅护着你。”!”
李仲虔紧紧地攥住舅灸手。
他是一个不被父亲喜爱的孩子。
不要紧,舅舅疼他。
三年后,南楚声东击西,把魏军困在长江边,重病的谢无量披上战甲,死守荆南,拖住南楚兵力,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苦苦支撑了数日后,他让部下割下自己的首级,以平息南楚怒火,请求南楚不要屠城。
谢家男丁,没有一个逃出荆南。
谢家家眷也都惨死。
她们原本有机会在混『乱』中逃出城,被百姓认了出来。
『妇』人们泪流满面,无声祈求百姓。
沉默中,人群里一道尖锐的声音响起:“她们是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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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瘫倒在地。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决定了谢家女眷的命运。
数日后,李德打败楚军,带兵返回荆南,追回谢无量的首级。
灵柩送出城的那,满城百姓赶来哭送,长街十里,尽皆缟素。
九岁的李仲虔捧着舅灸牌位,冷冷地扫视一圈。
这些痛哭的人群中,哪些人是真正为舅舅伤心的?哪些人是拦着谢家女眷、想拿她们讨好南楚饶?
舅舅真傻啊。
一生赤诚,呕心沥血,慷慨就义,换来的不过是几滴眼泪。
值得吗?
如果谢无量还活着,一定会回答值得。他过,下兴亡,匹夫有责,民生多艰难,世道多纷『乱』,谢家男儿怎可独善其身?
那,李仲虔没有掉一滴眼泪。
舅舅以下苍生为己任,下苍生却狼心狗肺。
舅舅死了。
李仲虔的抱负、信念,从到大坚信的一切,也都随着舅舅一并死去了。
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亦何欢,死有何惧。
人们摇头叹息,劝他节哀顺变,然后明里暗里开始和谢家划清界限——谢无量死了,他和谢满愿失去靠山,世子渐渐显『露』出帝王之相,他们必!须为家族做出正确的选择,不能再和他密切来往,以免被当成是他的支持者。
每个人看他的目光同情而悲悯,他们无奈地暗示,他们也是迫不得己。
谢家的覆灭,正好是李玄贞地位稳固的象征。
李仲虔冷冷一笑。
“阿娘,舅舅没了。”
谢满愿看着他,神情呆滞,“你是谁?我阿兄呢?”
她一遍遍地追问李仲虔:“我阿兄去哪里了?他是不是又去和南楚人做生意了?”
李仲虔爬到谢满愿跟前,攥住她的袖子,用力推她,想把她晃醒:“他死了!阿娘,舅舅死了!你清醒过来吧!以后舅舅再也不会回来了!只剩下你和我了,只剩下我们了!”
舅舅死了!
她是他的母亲,他现在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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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满愿笑了起来,一把推开李仲虔:“阿兄怎么会死?我阿兄还活着,阿兄要我在家里等他,到处都在打仗,家里的佃户都跑光了,他要去筹钱……”
她守在门前,望着长廊。
“我阿兄明就回来了。”
屋中侍立的仆从嚎啕大哭:“二郎,你母亲受不了刺激,别吓着她。”
谢满愿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活在过去的回忆当中,医者如果强行唤醒她,后果不堪设想。
“二郎,体谅你母亲……”
李仲虔躺在冰冷的地砖上,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坐在灵堂里,为谢无量守灵,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长史跪在他面前,哭着求他吃些东西,喝点水。
他纹丝不动。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迟早会死在李德或是李玄贞手上。
寒风拍打经幡,凉意入骨,李仲虔死死地盯着谢无量的牌位,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身体早已失去所有知觉。
墙角传来窸窸窣窣声,一团暗影在蠕动。
李仲虔一动不动。
暗影继续哼哧哼哧地挪动,快到他跟前时停了一!一会儿,几声疲惫的喘息声后,接着一点点靠近他。
他好像认出那道娇的身影了,又好像没有,心中没有一丁点波澜,脑海空『荡』『荡』的,灌满风声。
家伙手脚并用,终于爬到他跟前,长舒一口气,啪嗒一声,手拍在他腿上,扯着他的袖摆往上爬。
“阿兄……”
李仲虔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出手扶她。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攥着他的衣袖使力,爬起身。
的一团靠在李仲虔身上,柔软,温暖。
暖意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温暖他僵硬的胳膊。
他魂游外,神思恍惚。
下巴突然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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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皱眉,垂眸。
家伙靠在他身上,仰头,灼灼地盯着他,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温热的饼,递到他唇边。
“阿兄,吃。”
李仲虔看着她手里的饼。
她清亮的双眸倒映出他苍白的脸,心翼翼地道:“阿兄,别饿着了。”
李仲虔望着她和她手中的饼,闭目了片刻,低头,狠狠地咬住那张饼。
所有知觉回到身体,肠胃饿得痉挛绞痛。
他狼吞虎咽。
有什么滚烫湿润的东西从眼角滑落,和胡饼一起钻进齿间,又咸又涩,喉咙火辣辣的疼。
“阿兄,我这里还樱”
看他终于肯吃东西了,她眉眼弯弯,又『摸』出一块醍醐饼。
李仲虔一言不发,全都接过咽了下去。
他还有妹妹。
母亲神志不清,妹妹还这么,他是男子汉,得好好照顾妹妹,护着妹妹,不能倒下。
李仲虔吃完东西,背起瑶英,大踏步走出灵堂,没有回头。
他敬爱舅舅。
但是他注定不会成为舅舅那样的人。
下大势,苍生苦乐,与他何干?
他只在意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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