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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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派去迎接的人才到茶州边界,河州的马车就已经到了, 他们被河州衙门追赶着, 路上不敢停歇。马车翻在茶州城外的旧马道,坠下了河沟, ”锦衣卫略显迟疑,接着说, “跌得粉碎无一生还。”
庭院内的近卫噤若寒蝉, 只闻流水声。那竹筒磕在岩石, 新换的池水冲刷着石面, 把残存的苔迹冲得发乌。
费盛的心沉下去,即刻看向沈泽川。
沈泽川倒是神色平静, 在檐下站了片刻,说“河州衙门为何要追马车”
“他们过关卡的时候露了行迹,谎称是颜氏亲眷, ”锦衣卫说, “岂料近几日阒都新发诏令, 整个河州都在缉拿颜何如, 衙门一听是颜氏亲眷,当他们在畏罪潜逃。”
这是何等的巧, 仿佛连老天都在阻碍大帅到达中博。
费盛不信这个巧合, 乔天涯更不信,这次派去迎接的人都是精锐,他们说马车翻了,那就是真的翻了, 没做手脚起码没做让人一眼能看出来的手脚。
有意思啊。
锦衣卫还没有作答的时候,沈泽川就已经料定一灯大师凶多吉少,不然他们大可自行解决,而不是呈报到沈泽川面前。倘若颜何如把大师当作张牌,那么他这次丢得太急切了,急切到让沈泽川从一开始就很难相信他会真的交出大师。
那颜何如哪来的胆呢
沈泽川竖起折扇,没让乔天涯开口。他瞟向偏厅,说“天这么晚了,去准备准备。”
乔天涯脸上肃然,退了下去。
沈泽川挑帘子进去时,姚温玉已经出去了,颜何如正垫着脚摆弄自己的金算盘,他心算不行,可是珠算相当厉害,把算珠拨的“噼里啪啦”响,心里的数字都不会乱。
“一灯大师怎么了”颜何如把最后一珠拨开,在沈泽川坐下时歪过身,隔着桌案对沈泽川说,“我听着有动静呢。”
这屋里没有人伺候,沈泽川自己倒了杯热茶,在香茗袅娜间惜字如金地说“翻了。”
颜何如“?g”一声,说“怎的翻了大师无碍吧我可是千嘱咐万嘱咐,特地派了家中好手跟着。”
沈泽川没喝茶,而是拉过桌案上空了的瓷碟,把那茶倒了进去,像是在!在涮杯子。他轻摇着头,说“说是河州衙门追赶,马车慌不择路,跌到河沟里了,车内所有人都当场毙命。可惜了,我今年就等着大师来续命呢。”
颜何如微微变色,说“大师没了”
沈泽川把烫过的空杯压在指腹间,抬眸盯着颜何如,重复道“大师没了。”
颜何如眼睛里原本没有波澜,但是沈泽川看着他,他逐渐流露出惊疑不定,试探地说“人,我可交了。”
沈泽川指尖微松,空杯掉到了桌面上,滚了几圈,磕在颜何如的金算盘边。屋内的灯都在后头,被垂下的竹帘遮挡了些许。沈泽川半晌没开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颜何如,在这张脸上找不到丝毫遮掩的痕迹,光凭这一点,颜何如就比奚鸿轩强。
沈泽川想到这里,就笑起来。他垂下折扇,支在桌面上,说“祸从天降,哪能怪你”
沈泽川没动怒,颜何如反而摸不准府君在想什么。但是他这半年对沈泽川略有了解,知道在此刻急不得,沈泽川最会攻心,他只要稍有松懈,府君就可能变脸。
“府君大气量,就是做枭主的人,”颜何如说,“我在别处见过所谓的豪雄,没有一个比得上府君有城府。现下大师没了,这可怎么办我瞧着元琢先生的病越发严重了,得治啊。”
“大夫好找,神医难求。”沈泽川像是好奇,“你是怎么找到大师的”
“河州嘛,”颜何如的神色有所缓和,“府君有所不知,这河州乃是大师的俗家所在。我自从知道二爷在找大师以后,就专程派人盯着,谁知道大
师真的回去了。太可惜,到底没赶上,我要是早几日来,大师这会儿都该在端州啦。”
“天不遂人愿,”沈泽川说,“没办法的事。”
“不过我知道厥西有几个老太医,都是杏林高手,从前给光诚爷看病的,”颜何如把那空杯扶起来,“名头不比大师小,在十三城也是相当了得,好些达官显贵都求着看诊。府君若是想见见,我下回来就给你带上”
沈泽川竟然拿起了茶壶,给颜何如倒了茶。他说“诊金不少吧”
“要是几万两银子能让府君高兴,那就不是事儿。”颜何如看那茶满到快要溢出来了,便抬手挡了,说,“我花钱孝敬府君,心里痛快。”! 不知道哪里漏来股夜风,把茶面吹得皱起来。
颜何如就着这个姿势,放轻声音“我听说那奚二在阒都设局,想要围杀府君,结果却在府君面前自尽了。啧啧啧,血流了满地,太惨了。”
沈泽川没放下茶壶,含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挡也挡不住啊。”
“可我瞧着,”颜何如说,“府君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他拉长声音,咯咯地笑起来,“我跟府上的锦衣卫都是熟人了,府君,怎的还叫人围我呢”
屋内的烛火剧烈摇曳,庭院内静悄悄的,近卫们都像是消失了。
颜何如收回手,也不怕,说“我呢,没学过功夫,连花拳绣腿都不会,府君要杀我,何必大动干戈仰山雪出鞘来,给我一刀当场了事。”他说到此处,轻拍大腿,才想起来似的,“我忘了,府君如今拿不了刀了,难怪二爷要千方百计地寻一灯,着急死咯。”
这个小混球。
伏在屋顶上的费盛无声地啐了一口。
“我哪舍得杀你,”沈泽川搁下茶壶,“启东四月后的军粮还靠你供应,柳州港口也是你包办,没了你,谁替我办事呢”
“我料想府君也舍不得杀我,”颜何如的手指灵巧地敲打着椅把手,颠着腿,“没办法哪,前些时候??得那么狠,现在好了,你一半的身家都押在了我身上。可我跟府君说实话好不好我也舍不得跟府君翻脸呀,往后上哪儿找府君这般好看又聪明的主子去一灯这事吧,我是真意外,要是府君愿意,我给元琢先生拿上十几万银子赔礼行不行人生快活才是紧要事,快活了,活着才有意思。”
这屋内的气氛眼看要缓和,岂料沈泽川话锋一转,说“一灯大师早死了吧。”
颜何如倏地看向沈泽川,面上还笑“那不能”
“他若是没死,你哪肯这么轻易丢给我呢”沈泽川抬指摩挲着折扇,在思索里缓慢地说,“八城粮仓算什么,较真起来我也不会杀你,可大师这事就说不准了。”沈泽川含情眼深如墨,瞧着他,“策安下了功夫要找大师,等他真的查到点踪迹,发现大师死在了你手里,那就是天王老子来求情也没用,所以你得尽快把这烫手的山芋扔掉。”
颜何如此行是来请罪的,请什么罪八城粮仓的罪。!。阒都查到了丹城,薛延清从那场博弈里暂时胜出,颜何如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会被朝廷缉拿,于是要在此刻做出把一灯大师交出来的样子,给河州衙门一个穷追不舍的机会,好让马车翻得顺理成章。
这张牌颜何如扔得根本就不甘心,可是他没有上策可走。他确实是在河州找到的大师,并且从年初开始就把大师囚在府中,岂料大师真的死了这个能够威胁沈泽川的把柄瞬间成为了颜何如必死的祸患,一旦萧驰野摸到踪迹,他连周旋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有面对沈泽川,才能靠利益搏到生机。
“你好聪明啊,”颜何如从来都不吝夸奖,他捏紧算盘,“但府君既然肯坐在这里跟我谈,那就是愿意网开一面。我适才把账算了又算,中博六州负担不起南北战场的全年军粮供应,府君还想要恢复六州民
生我跟奚鸿轩不一样,府君事事都缺不了我呀。”
“你是跟奚鸿轩不一样,干什么跟他比呢”沈泽川觉得颜何如有意思,“你办事侈靡,穿金戴银,袍子上要绣着铜钱和元宝,脖子上要挂着金算盘,恨不得告诉全天下人你爱钱,但你真的爱钱吗”
奚鸿轩也爱摆排场,但远远没到这个地步,跟颜何如比起来,奚鸿轩更像是世家子弟的讲究,依照他们两家的银库储蓄来看,奚鸿轩甚至能算是个节俭的好儿子。可是颜何如截然相反,他做的买卖全是要先投银子的,与其说是想要银子,不如说他痴迷赚银子的过程。
茶州的粮食暴利,颜氏一下子水涨船高,颜何如又在敦州扩建小互市,再联合世家倒卖官物,他赚的银子三辈子都花不完,花起来从来不手软。他跟了沈泽川,这是个金盆洗手的好机会,从前的买卖见不得光,想洗干净自个儿,只要老老实实地给南北战场供应军粮和军饷,时不时到府君跟前请个安,等到战事彻底打完了,沈泽川真的上去了,为着供应军粮这份功劳,谁也轻易动不了他。他到时候摇身一变,就是功臣。
但是颜何如不肯。
正因为骨子里有这份不安分,他才能足够大胆地想出新建港口这种事情。
这小子不是不聪明,而是像他的名头一样,是神童,是太聪明了,聪明到能把各种花样都玩得熟烂。八大家不照样被他玩得团团转现在还跟在他屁股后边捡钱。任凭你是!什么权臣枭雄,他根本不怕。
颜何如抱着金算盘,蜷在椅子上,陷着酒窝笑不停。他笑完又叹气,说“府君,你干什么要做枭主呢你做生意嘛,那我就不寂寞了。”
沈泽川也叹气,说“没生到好时候。”
颜何如歪了脑袋,一派纯真地说“我也没有生到好时候呀,要是我早生二十年,还有奚鸿轩什么事死胖子笨得要命,奚家顶好的牌被他打得稀烂。”他有点倨傲地扬了扬下巴,“我看他们把皇帝换来换去,轮到我手上,我也想换几个玩玩啊。”
颜何如见沈泽川没什么杀意,便吃了口茶,润完嗓子以后,接着说“我吧,对府君佩服得五体投地,可咱俩总是有那么点不大相同。你知道我娘吗河州渔女出身,在家里边吃不饱肚子,还要替她爹娘养废物兄弟。我娘被打骂烦了,一气之下跳水跑了,女扮男装跟船十几年,在河州跟拜把子的兄弟们扩出了最初的茶叶买卖。大伙儿都是没家的人,一商议,干脆全姓颜。多好啊,有钱在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又笑起来,“别人家是纳小妾,我娘是挑郎君,河州好看的男人她都爱,我爹是最俊的那个。可我娘死得早,我爹就成颜大爷了,也做生意,但是畏畏缩缩的,什么都怕,见了奚家掌柜连头都不敢抬呢。”
颜何如识字,也读过圣贤书,可那里边讲的仁义道德跟他都挨不着边。讲仁义的不都死得早他在后来的日子里越发笃定一件事,那就是活多久不打紧,只要痛快。
他看起来谁都怕,刀一横到眼前就打哆嗦,然而他做的买卖是真正拿刀子的人都未必敢做的生意。
中博赚的钱是什么钱颜何如太知道了。他在马车过境时看流民遍野,可怜死了,但这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在这乱世里玩了玩,真的有人饿死了,那也找不到他头上,前边站着的人多了去。
他有什么错
颜何如趴在桌沿,重复着问沈泽川“我有什么错中博兵败不关我事呀,那是沈卫的错。倒卖粮食吧,我不做,别人也要做,与其让别人糟蹋了这些银子,不如我拿来建互市,银子得动起来哪,像奚氏那样藏在银库里最没意思。”
沈泽川要杀他,他把大灯大师藏起来,有错吗只不过是大师没熬住罢了。
颜何如说“按照大师!师这个命数,我不收留他,他到了岁数也会死,还
是死在荒郊野外呢。”
颜何如太年轻了,他在某些地方就像外表一样天真,他不是没人教,而是教他的人都没有他聪明。他把蔡域叫阿爷,蔡域是茶州土匪,可蔡域早年也讲道义,对境内老弱妇孺慷慨解囊过,最终还是跟着颜何如做那昧心买卖。
“这世上的人,都爱讲道义,可都是讲讲而已。”颜何如跳下椅子,还抱着算盘,“利来利往,钱就是要花的,花出去什么都有,我确实不在意这个,因为我赚得更多,没什么生意我玩不了。”
屋内有点安静,颜何如觉得沈泽川太沉默了。他盘算着,对沈泽川说“一灯大师这事,既然府君要算账,那没办法,我棋差一招,自然愿意弥补。你看着府上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就是了。启东今年的军粮我继续送,这事咱们揭过了吧”
沈泽川看着他,说“你回去吧。”
颜何如定在原地片刻,像是要给沈泽川讲明白,再次说道“柳州的港口正在节骨眼上,府君,后日我再来拜访,给你看看章程。”
沈泽川没吭声。
屋内的烛火晦暗,颜何如无端地有点怕。这跟他以往的怕都不同,是渗到骨头缝里,凉丝丝的。他知道沈泽川是什么人,沈泽川不会杀他的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干,他有的是底气。
颜何如退后几步,到了门边,冲沈泽川露出笑,转身掀帘出去了。有个丫鬟在檐下提灯候着,颜何如看着那灯,惨白惨白的,他?得慌。
屋内的烛光熄灭了,庭院内静得不闻响声。
颜何如没有让丫鬟送,他夺过灯笼,走在廊下,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最终狂奔起来。他喘着息,没命地跑,在这一刻要承认自己还是怕死的
“启东八十万,白银我、我有”颜何如听见了背后有落地的脚步声,他慌张地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哭起来,就像是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儿,对那无关紧要的错误感到委屈,他喊道,“沈泽川”
沈泽川坐在椅子里,把颜何如没有喝完的茶泼了,就像他当初泼给奚鸿轩的那杯。
茶叶晾在氍毹上,很快地干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师这个命数,我不收留他,他到了岁数也会死,还
是死在荒郊野外呢。”
颜何如太年轻了,他在某些地方就像外表一样天真,他不是没人教,而是教他的人都没有他聪明。他把蔡域叫阿爷,蔡域是茶州土匪,可蔡域早年也讲道义,对境内老弱妇孺慷慨解囊过,最终还是跟着颜何如做那昧心买卖。
“这世上的人,都爱讲道义,可都是讲讲而已。”颜何如跳下椅子,还抱着算盘,“利来利往,钱就是要花的,花出去什么都有,我确实不在意这个,因为我赚得更多,没什么生意我玩不了。”
屋内有点安静,颜何如觉得沈泽川太沉默了。他盘算着,对沈泽川说“一灯大师这事,既然府君要算账,那没办法,我棋差一招,自然愿意弥补。你看着府上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就是了。启东今年的军粮我继续送,这事咱们揭过了吧”
沈泽川看着他,说“你回去吧。”
颜何如定在原地片刻,像是要给沈泽川讲明白,再次说道“柳州的港口正在节骨眼上,府君,后日我再来拜访,给你看看章程。”
沈泽川没吭声。
屋内的烛火晦暗,颜何如无端地有点怕。这跟他以往的怕都不同,是渗到骨头缝里,凉丝丝的。他知道沈泽川是什么人,沈泽川不会杀他的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干,他有的是底气。
颜何如退后几步,到了门边,冲沈泽川露出笑,转身掀帘出去了。有个丫鬟在檐下提灯候着,颜何如看着那灯,惨白惨白的,他?得慌。
屋内的烛光熄灭了,庭院内静得不闻响声。
颜何如没有让丫鬟送,他夺过灯笼,走在廊下,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最终狂奔起来。他喘着息,没命地跑,在这一刻要承认自己还是怕死的
“启东八十万,白银我、我有”颜何如听见了背后有落地的脚步声,他慌张地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哭起来,就像是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儿,对那无关紧要的错误感到委屈,他喊道,“沈泽川”
沈泽川坐在椅子里,把颜何如没有喝完的茶泼了,就像他当初泼给奚鸿轩的那杯。
茶叶晾在氍毹上,很快地干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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