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本尊
但他可不想像红娘子那样借势远遁——这浪头再大也是浪头。两个修为不低的阴神妖魔被这东西击飞了,还像什么话。想来那红娘子也是觉得心中骇然,索性借着被击飞的势头便潜入水中去了。
但李云心可不想躲起来。
一则觉得禁制外的人有可能是因他而来,二则,岂能因此而输了气势?
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便怒吼一声,身上登时放射出泫然金光。鬓角边多了几缕那化作神魔身时才有白色鬃毛,脸颊上则现了细密的小鳞片。他有限度地释放出体内的神兽之力,如此既令身躯更加强悍,又保留了人的气海经络,算是进攻退守的双全之道。
便轰然一声突破那滔天的巨浪,携着大片的水雾与光亮重新出现在湖边。
从他被水淹没到此刻重新突出水面,也不过短短两息而已。
但岸上的争斗似已到了尾声。
熊熊烈焰仍在烧,但巨大的人形身躯却消失了。但如果细细一看,会发现烈焰中又出现了些变化。
——仿佛有很多很多火焰的小鸟儿在烈焰中飞舞。深红色的身躯,橘黄色的羽毛,倘若不留心,还以为是火焰里的气旋儿。数不清的小鸟儿上下翻飞,在追逐——更小的人形。
方才李云心只看清了那人形的大小,不曾看清它的模样。而此刻再看那些小人,只觉得依稀便是方才那大人——只是被击散了。它们在那火焰中分化出了千百的数量,四处逃散。可那火墙此时似乎成了牢笼,小人儿在火中嘶吼,身形逐渐变得稀薄,有动作不灵便被鸟儿追上的,一啄一仰脖,便将小人吃进肚中去了。
火焰在沉默地烧,攀着李云心面前的禁制屏障——除此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如此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那火中密密麻麻的人形才终于被鸟儿吃光了。最后一个人形逃窜到火焰边缘,无数火鸟铺天盖地地涌过去将它吞没。此时这小人儿终于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与他的身形并不相符,低沉嘶哑,但宛若洪钟,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有朝一日朕——”
但声音很快被鸟群淹没。两息之后最后一个人影消失。
李云心的心一跳。
那人形自称“朕”。
他不知道是哪个“朕”。
又过了一刻钟,那火焰也消散了。
此时还是黑夜。火势减小,空气中呜呜的风声也就渐渐消失。于是耳边又听见洞庭的波涛声。天空中有星斗和月,而他的面前——
渐退的火焰从中间分开,仿佛两片明亮华丽、慢慢拉向两边的帷幕。
露出的地面已被大火烧干,升腾着淡淡的白烟。地上站着几个人。
他们的脸颊被两边的火焰帷幕映成暖黄色,背后却被星与月镀上一层冷光。衬着远处沉默且黑暗的山、林,两边明亮的火——就那么看着李云心。
数息之后火焰也彻底散去。那些原本在火中飞舞的小鸟连成一片,直入当先那人的掌中。他丝毫不怕这高温,手中一张符箓一抖,火鸟便被收进其中,最后变成一个古怪而玄妙的文字。
李云心不认得那文字。那应当是道统的真符文字。
但李云心认得那个人。
是昆吾子。
并且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推断得没错的话,这应当是昆吾子的本尊,而不是神魂化真身。
昆吾子的本尊并非孤身而来。他身后跟随七个道士,服饰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看李云心像是看一具尸体。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昆吾子开口道:“打开禁制,交出洞庭。”
李云心站在波涛之上向他身后看了看。渭城的方向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们身后也没有其他人。
他便摊开手:“打不开。我也很想出去——我的人呢?”
“你的人?”玄境道士微微冷笑,“听说你手底下有些妖魔,但已作鸟兽散,不见踪影了。还有一个道士,也随那些妖魔逃走了。渭城中还有一个鬼帝?”
“——你可知贫道刚才击杀的是什么人。”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哦。这么说你把离帝给干掉了?总之不会是那位邺帝——看你如今牛气冲天的样子,杀他也不需要大张旗鼓。”
昆吾子微微一笑:“那离帝杀伤我道统数位修士,却偏偏往渭城的方向逃窜过来。贫道本尊在,座下这几位弟子也在,便撞了个正着。可惜从前乃是直逼太上忘情的境界,如今却只是希夷玄妙境界。”
“——这便杀了。倒也是费了好些力气。若不是因为这东西,贫道先前也不会叫你那样轻易入洞庭。到了如今,李云心,交出这洞庭来——你与双圣有渊源。虽是妖魔身,但未必不能入我道统。贫道不是那凌空子,贫道的话,说出来便是作数的。”
他身后的七个道士都不说话,但脸色也一点儿都不好看。似乎很见不得这位琅琊洞天的宗座如此“和蔼”地同一个妖魔交谈。
李云心听他说完这些话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要开战了?”
这话说出来,昆吾子神色尚且可以如常,但他身后七人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了。似乎他说出了真相——被那几个人视为绝大秘密的真相,且他们并不晓得这李云心是如何得知的。
因着这种巨大的惊诧,其中一人便忍不住低喝了出来:“你如何晓得了这件事?!说,是不是果真同那些妖魔沆瀣一气了?!”
说话的人看不出年纪。面相是个中年人。蓄了三缕短须,嘴唇很薄,总抿着,看起来平白就有三分桀骜不驯的气势。身量倒是很好,甚至比昆吾子还高出半个头。他此刻瞪着眼睛怒视李云心,可眼中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那不完全是面对妖魔、敌人时候的厌恶……同时还有一丝或许算柔软的情感——失望。
但李云心可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家伙,又什么时候令他对自己产生了什么期许。
他看了那人一眼,叹口气:“这件事,很难猜么?”
“既然诸位兴师动众、前仆后继地来了渭城、洞庭,大概就已经知道这洞庭里封了一部分真龙的神魂吧。眼下又迫不及待地要强夺这洞庭,先前还真帮我出手掀出了洞庭君——想来那时候就在打这里的主意。”
“主意都打到真龙的头上了——如果不是要开战,怎么会做这么敏感的事情。”
昆吾子还未说话,那人却再次抢过了话头:“你竟然知道这洞庭里有真龙的神魂。哼,你果然是……唉呀。嘿!竟走上了这条路——好好的一个人为何不做,偏偏要做妖魔?!”
李云心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又去看昆吾子,无言地摊了摊手、歪歪头。
事实证明肢体语言似乎哪里都很有效。昆吾子看懂了李云心的意思。他咳了一声,瞥一眼身旁的人:“同继。”
原来那人叫同继。
但昆吾子的提醒似乎没起什么效果,那字“同继”的道士仍有些激动。以至于他身边的六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些——但也是奇怪的眼神。
那是……同情?
这同继哼了一声,看李云心:“你看着贫道——好叫你知道,贫道道号越尘子。你那母亲,当年被邪门外道的修士拐了去、执迷不悟,生下了你这孩子。如今虽说她已不幸离世了,但念在贫道曾经也与她有过一段情——这便也成了贫道的一段缘果。”
“只是没想到你竟与你那……哼,一样是邪魔外道!如何不做人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那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了你的大好身躯——难道就是叫你白白弃掉的么?!”
“你现在——立即解开这洞庭禁制,将你所知的都说与宗座听来。若是将事情都说明白了,也为你从前犯下了罪孽好好反省思过了,那贫道也便念着你母亲从前的那一段情,保你散了功、在我琅琊洞天重修大道——也好以这妖魔之躯为你、为你那母亲向着道统、剑宗赎罪——清清白白地做人,不比什么都好么?!”
李云心惊讶地听他说完了这些话,终于忍不住问昆吾子——
“这傻比是他吗谁啊?”
越尘子当即大怒:“你这——”
昆吾子叹了口气,低声喝:“够了!要闹到什么时候!”
原本这八人出场的时候伴随着火焰与黑暗,在李云心眼中当真是酷炫得一塌糊涂。而昆吾子又是本尊亲临,他身后的七人看起来也各俱神通。站在那里抿着嘴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便是好大的威慑。
但这越尘子说了这番话、到了这时候,另外那六人便都来劝他了。拉着他叫他消消气、不要在宗座面前失礼。又有的一边劝他一边略厌恶地看李云心——一时之间修道高人的气派全没了,倒变成了市井间的家常闲话。
但也可以看得出昆吾子身后那七人之间的感情倒是不错。这在修行界应当算是异数吧——他本以为道统与剑宗的修士都应该冷漠无情,他们毕竟要渡劫。而今来看他们倒是如同兄弟一般——也许会有其他的内情。
昆吾子见他盯着那七人看,就皱眉:“乃是贫道座下的琅琊七子。这同继——原本与你那母亲上官月是相识的……”
“那么让他管住他的嘴。”李云心皱起眉,“并且注意自己的智商。”
越尘子听了他这话先是愣了。然后瞪圆了眼睛,连他那六个“兄弟”也没法儿拦住他。他大喝:“你这小儿!可知你那母亲原本是要与我结为道侣的?!若不是那妖人……啊呀,气煞我也!如今你竟也是如此冥顽不灵,日后贫道定要好好管教你,让你知道你与你那父亲——”
见他说得越来越离谱,昆吾子干脆一挥大袖,那越尘子便只见张嘴,听不到声音了。
他想了想,才道:“他与你那母亲的事情说来复杂。他这态度是事出有因。但贫道带了他的分身来就是为了叫你知道,贫道之前的保证可不是空口白牙的胡言乱语。”
“或许你已经知晓、或许你知晓得还不够多。你那母亲上官月乃是双圣后人,你也是双圣后人。道统与剑宗对你态度,便是这越尘子对你的态度——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若是好好的人,无人想要做妖魔的。贫道也略微了解了一些事……”
“你此前同贫道的分身说,有另一股势力在从中作梗、要在这天下间掀起一阵风浪来。你那父母的不行,大概便是那么一股势力搞出来的悲剧。而因着那样的悲剧,你一个少年人孤身求生,迫不得已做了些错事,杀了些不该杀的人,又做了如今这样的抉择——贫道已经说过,都是四个字,‘迫不得已’。”
“倘若是其他人,即便是有这四个在其中,也是万难谅解的。但你的身上毕竟流着双圣的血。我们修行人不甚讲究血脉情感,但如今这事已经摆在了眼前,也是血脉、也是缘果。”
“因而贫道才对你说,解开禁制、交出洞庭。”
“然后随贫道回山。你的修为想要散掉,就散掉重修大道。不想要散掉,做妖魔亦可。”
“你从前毕竟是人,妖魔毕竟是妖魔。你同他们站在一起处,不大能够体会得到生而为人的乐趣。要说适合,还是道统更适合你。李云心,你也见识过大风浪。虽然年少,但比贫道见过了不少人都要老成持重。你好好想一想——放下你那些意气好好想一想,做妖魔,还是做人?”
“都说做妖魔逍遥畅快。但那妖魔行走世间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被道统高人盯上。现了原形又会惹得世俗人惊惶不安,天生的妖魔还则罢了,你做了十四年的人——当真受得了这样的日子么?”
“你要知道,你眼下的选择……关系到之后的数百、甚至数千年。贫道如今便只因着那双圣的血脉、真心实意地与你说一句——”
昆吾子轻轻叹了口气,眼光明澈地看着李云心:“回来吧。”
李云心认认真真地听他说了这些话,也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的确是动心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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