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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胡横(八)


胡横冲回家砸响胡咏兰卧室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胡咏兰猛地拉开门,面带愠色:“这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胡横伸手拉开灯,开门见山地问:“前几天你是真的出去旅游了吗?”

  胡咏兰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她伸出一只手捂着眼睛:“废话。”

  胡横红着眼睛低吼道:“我知道你去找了秦志远!”

  胡咏兰慢慢睁开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胡横。

  胡横哭了:“秦志远是你害死的!你故意把他逼到了大车旁边!你害死了两个人!”

  胡咏兰静静地看了胡横半分钟,脑袋稍微歪了歪:“你,是怎么知道的?”

  胡横叹了口气,突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胡咏兰环抱双臂靠着墙,灯光从她头顶打下来,胡横看不清她的表情。

  胡横把头埋得很低:“妈妈,你杀人了,你这是杀人。”

  胡咏兰蹲下身子,伸出两只手臂:“那你带我去自首吧,把我抓起来给我判死刑,反正活着也没啥意思。”

  胡横愤怒地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胡咏兰:“什么为什么。”

  胡横:“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胡咏兰笑了:“有这股劲头你当初怎么不去问问秦志远,他为什么要对我们母子俩做这种事情?”

  胡横:“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都三十多岁了!”

  胡咏兰冷冷的说:“过去很多年就可以当作这事不存在吗?我只是在放下和不放下之间选择了后者,我有错吗?”

  胡横嘴唇都在哆嗦:“可这是杀人啊妈妈,他虽然有错,可是,可是……就像一个人闯了红灯,那他就必须在路上被撞死吗?”

  胡咏兰慢慢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那不然呢。已经闯了红灯,可不就要做好被收尸的准备么?”

  胡横哑口无言。

  他稍微冷静了一下,又抬起头来:“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对他动手,而且要跑出去那么远?这么多年来我没见你对他起过杀心,你现在为什么突然这样?”

  胡咏兰伸出一只手捋了捋头发,在床边坐下来。

  随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胡横终于完整地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本,胡咏兰并没有想杀秦志远,她几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在对秦志远一家的偷窥中,隐秘感和刺激感就是她长久的舒适区。

  她的舒适区第一次打破还是胡横在上初中的时候。当时秦志远搬家,突然之间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那次她紧跟着搬了家,没过两天就又开始美滋滋地进行她的偷窥行动了。

  在胡咏兰的视角里,秦志远从来没发现过她的存在。她的侥幸心理简直要爆棚了,仿佛幸运女神也在包容她的小癖好。

  因此她越来越娴熟,越来越大胆。一开始她还戴着口罩帽子遮遮掩掩,后来出门就经常忘记戴口罩,或者不知把帽子丢到了哪个角落……但胡咏兰总有种莫名的自信,认为不论如何自己都不会被秦志远看到。

  事情出现转机是一个月之前。

  秦志远在超市买蜂蜜,胡咏兰装作挑选酸奶的样子隔着几排货架偷偷瞄他。

  但不知为何,秦志远突然抬头准确地看向了胡咏兰的方向。

  胡咏兰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来一边假装看酸奶包装上的生产日期一边用余光看着秦志远的方向。

  秦志远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开口直呼她的姓名:“胡咏兰?”

  看实在躲不过去了,胡咏兰这才勉强抬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嗯。”

  说完她转身就想赶紧离开,这时秦志远站在她身后问:“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胡咏兰停住脚步,回头问他:“你说什么?”

  秦志远左右看了看,确认旁边没人后,小声问道:“我最近已经发现好几次了……你是不是一直在跟着我?”

  胡咏兰冷笑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

  秦志远:“哪里会有那么多巧合走到哪都能看见你?我又没跟着你,那可不就是你跟着我吗?”

  胡咏兰:“胡说八道。”

  秦志远:“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我人就站在你面前,你有话不妨直说。”

  胡咏兰怪怪地笑了:“你猜呢?”

  秦志远无奈地摇摇头:“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不要再像小孩子一样说话了。”

  胡咏兰收敛了笑容:“是你自作多情。我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倒是自恋,硬说是我跟着你!”

  秦志远有些生气了:“实不相瞒,不只是最近,这些年我陆陆续续看到过你很多次!我已经忍了很久,实在是感到忍无可忍才当面点破你。如果再看到你这样跟着我,我就只能搬家了!我不在A城呆了总可以吧?不在你眼前碍事!”

  胡咏兰抛下一句“关我屁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超市。

  胡咏兰没想到秦志远是认真的。

  几天后她在秦嵩家附近“蹲点”,看到秦志远的儿媳妇何倩买了很多新鲜的菜和肉回来。

  胡咏兰推测应该是秦志远家里要来客人,或者有谁过生日。

  何倩做菜的香味很快就飘了出来,胡咏兰闻了几下,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

  这时候,秦嵩家门口又来了一辆商务车,胡咏兰看到司机下车和秦嵩一起搬运东西。

  他们往车上放了几箱A城的特产,又拖出来两个行李箱往车上装。

  宋凤美拎着一个塑料袋从屋里走出来:“哎,落下一个袋子!”

  秦嵩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啥呀?”

  宋凤美:“我的降压药!你给我放在我那个棕色的小包里。”

  秦嵩点点头:“行,我给你放,你快进屋吧。”

  胡咏兰猛然意识到:秦志远和宋凤美要出远门了!

  他们要去哪?旅行?回老家走亲戚?还是……真的要搬家?

  胡咏兰快速回了家,草草收拾了一点行李就出来了。

  她约了一辆车,停在秦嵩家附近。秦嵩的司机拉着秦志远夫妇上路后,胡咏兰的车就一直跟在后面。

  她无比期盼他们只是出去旅行,三五天就会回来。

  然而秦嵩的商务车没有去高铁站和机场,而是上了高速。在高速上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这辆车才七拐八拐地开到了一处城乡结合部。

  看着秦志远夫妇被秦宝接上楼后,胡咏兰拎着行李迷茫地下了车。陌生的环境让她感到惶恐和焦虑,她从未像这样独自出远门过。

  她戴着口罩沿着路边慢慢往前走。这里一户户人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晒太阳的老人,晾衣服的妇女,拿着水枪互相追逐的孩童……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生活里,没有一个人认识胡咏兰,没有一个人会跟她说话。

  胡咏兰突然后悔来到这个地方了。

  她在一旁找了个小旅馆暂住下来,在屋里待了两个小时就坐不住了,偷偷跑到了秦宝家楼下。

  她蹲在绿化带边望着三楼秦宝家的窗户,却只能看到他们客厅里的吊灯。

  胡咏兰被迫离开了舒适区,浑身如同千万只虫子啃噬着骨头般难受。

  秦志远带来了很多行李,胡咏兰认为他一定会在这里住很久,甚至是定居。

  胡咏兰不可能跟随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定居,她更找不到理由去骗胡横。

  但是她也很难想象自己孤身一人回到A城后的生活——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没了,唯一的观察对象走了,那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没了”,而是跑了!他单纯是为了躲她!就算她搬到这里,他也还会换下一个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讲,秦志远抛弃了她两次,这是第二次。

  这一刻,胡咏兰对秦志远的杀心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胡咏兰骑着一辆共享电动车停在秦宝家附近等候,口袋里装着一把刚买的水果刀。

  她心里根本没什么具体想法,也没什么详细计划,她只想再跟着秦志远最后一次。享受完这次,她就随便找个什么机会冲上去,将这把水果刀简单地送进他的身体里。

  秦志远做梦都想不到,就在昨天胡咏兰跟他几乎同时抵达了这个地方,更想不到她已经被他的躲避彻底激怒了。

  秦志远骑自行车带宋凤美出来的时候完全没看到路边的胡咏兰,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慢悠悠往前骑着,胡咏兰启动电动车保持着一段距离,缓缓跟在后面。

  几次右拐之后,两人的车子终于到了一条偏僻空旷的路上。

  见周围没人了,胡咏兰心里一阵刺痒,仿佛这空旷的路段成了她和秦志远的专属天地。

  她直接无视秦志远后座上的宋凤美,大声喊道:“秦志远!秦志远!”

  秦志远扭头往身后看了一眼,整个人仿佛被吓了一跳。他快速对宋凤美说了句什么,脚下更加用力地蹬起了车子。

  宋凤美厌恶地回头盯着胡咏兰,扯着嗓子大声说:“你个老不要脸的贱东西,真是丢人丢到我们老家来了!”

  宋凤美边喊边用手拍秦志远的后背想让他停车,秦志远不理不睬,专心向前猛骑。

  胡咏兰深呼吸了一口,以最大的速度朝这辆单薄的自行车撞了过去。

  ……

  胡横不得不又思考起了那个问题:

  当世界末日来临的时候,他会救秦嵩还是会救胡咏兰?

  他开始无比后悔自己曾为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绞尽脑汁——如今它竟然成真了。

  胡横一夜没睡,在床边从天黑一直坐到天亮。

  如果选择胡咏兰,那秦嵩只是会被黄媛瑞用她自己的方法“吓唬吓唬”。秦嵩欠她的,如今自己还,这似乎很合理。

  但是如果选择秦嵩,胡咏兰一定会被法律审判。到时候不论怎么判,她的后半辈子都算是彻底完蛋了。以她那样的性格,说不定会立马冲动地做出残害自己的行为。

  想通这件事之后,胡横突然感觉自己的头脑变得很清醒。

  就这样,胡横在哥哥和母亲之间选择了后者。

  巧的是就在他做出决定的这一刻,秦嵩刚好正踏上回国的飞机。

  当时秦嵩在飞机上想了很多关于胡横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中回放着两人的过去。

  这一点很难解释,或许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某些心灵感应——你在我心里上下翻涌的时候,我也正在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胡横在明都有套房子,这点秦嵩早就知道。

  其实胡横很想先让秦嵩去住酒店,这样按照黄媛瑞说的“跟他见一面”,他们两人只需要在酒店见面即可。

  酒店里客人来来往往,黄媛瑞一定不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而且住酒店就一晚上,第二天只要秦嵩换地方黄媛瑞就很难再找到他了。

  可居民楼却不同——让她知道了秦嵩的长期住址,她跟他可就不是“见一面”这么简单了。

  她说让胡横安排她和秦嵩“见一面”,难道就真的只是“见一面”吗?

  胡横心里清楚,成年人的世界里白纸黑字盖了章的合同都有不认账的情况,更何况是一句口头的承诺呢?

  黄媛瑞这样的人要想处心积虑躲起来,用很长一段时间去报复秦嵩,那秦嵩不被她弄死也要弄个半死,胡横根本就不敢想。

  但胡横不能主动提出让秦嵩去住酒店。这很反常,秦嵩一定能感受到破绽。

  可他没想到,当他硬着头皮让秦嵩去自己的房子里住时,秦嵩嫌当天晚上收拾房子太累,自己倒是提出要去住酒店!

  胡横一下就看到了希望。

  只要过去这一夜,他就会帮秦嵩转移阵地,确保黄媛瑞既能跟他“见一面”,以后又能找不到他。

  这样一来,胡咏兰保住了,秦嵩也保住了,简直是万全之策。

  胡横主动帮秦嵩订了酒店,还跟前台提前定好了房号,紧接着就把这些信息告知了黄媛瑞。

  他给她打去电话,恳求道:“我发给你的是秦嵩的详细地址,他今晚就会住进这里。你有要跟他说的话就去吧!求求你看在我帮你的份儿上,把我母亲的视频删掉!”

  黄媛瑞不耐烦地说:“我人还没见到呢就删视频?万一你骗我怎么办?”

  胡横快急哭了:“那我等着,我等着你见到他,等你见到他了再删视频可以吗?”

  黄媛瑞说:“可以,只要我见到他,我手机和网盘里的视频就都删掉。你以为我愿意留着你妈发癫的视频?看一次给我吓着一次,有病。”

  胡横连忙说:“好好好,我等你消息!我等你!”

  ……

  当天晚上胡横又没睡觉,捧着手机坐在床头等。

  十二点半的时候终于有个电话打了进来,他一看来电显示是秦嵩,手忙脚乱地接了起来。

  “怎么了老秦?”

  秦嵩哆嗦着说:“我撞鬼了。”

  胡横立马明白了——黄媛瑞已经见到他了。

  他顿了一下,说:“……你说什么?”

  秦嵩压低声音:“我又看到黄媛瑞了。”

  这句话让胡横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问:“什么叫……又?”

  秦嵩告诉他,自己在新加坡时产生过幻觉,这是第一次。然而他刚才真切地在猫眼里看到黄媛瑞站在走廊里,这是第二次。

  胡横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了。他干巴巴地问:“老秦,然后呢……”

  秦嵩:“然后,然后我就喊了酒店的保安,可是他们来的时候走廊并没有人,而且这里的监控坏了。”

  话赶到这里,胡横终于脱口而出他想说的:“换地方吧,今晚别住在那里了!”

  秦嵩显得很痛苦,也很瑟缩,他说自己不论住在哪都能看到黄媛瑞,又说他想死。

  争执了半天也安慰了半天,胡横把住址和门锁密码发给了秦嵩,要求他此刻立马换地方。

  然而此时胡横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万一黄媛瑞就在这附近,万一她尾随秦嵩到房子里,那换地方还有什么意义?

  挂了秦嵩的电话,胡横立马给黄媛瑞打了个视频。他要拖住她的视线和注意力,给秦嵩转移阵地的时间。

  黄媛瑞接起来:“干什么?”

  胡横装作很慌乱地样子:“你对他做了什么啊,他刚才被吓得跟疯了一样给我打电话!”

  黄媛瑞:“没做什么,叙叙旧。”

  胡横:“我现在打他电话他已经不接了!你不会把他杀了吧?”

  黄媛瑞:“杀人?你以为我是他吗?”

  胡横:“可他为什么连我的电话都不接?”

  黄媛瑞:“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她眯起眼睛,缓缓问道:“你对他说什么了吗?”

  胡横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为了我母亲的命我也不能说啊!”

  他又严肃地说:“你放心,我在他和我妈之间已经坚定地选了我妈,而且你就算找他麻烦那也是正义的,我选择帮你就已经说明了我的立场和态度,你不用怀疑我。”

  黄媛瑞冷笑了一下。

  胡横:“你周围挺亮堂的,你在哪里?”

  黄媛瑞:“在同一家酒店的另一个房间里。”

  胡横:“那你……没冲动吧?你俩没发生什么肢体冲突吧?”

  黄媛瑞:“只是简单叙了叙旧。你还有事儿吗?我要挂视频了。”

  胡横赶紧说:“别别别!别挂!”

  黄媛瑞厌烦地说:“你还要说啥啊,我现在头很晕!”

  胡横提醒她:“姐姐,删视频,删视频。”

  黄媛瑞:“哦,那我现在挂了视频通话删,可以吧?”

  胡横:“不不不……我……你得证明你删了啊,不然我怎么放心!”

  黄媛瑞尖声问道:“我怎么证明?我证明什么!”

  胡横小声说:“你……你现在录个屏发给我,录屏证明你删了。”

  黄媛瑞:“我明天上午录屏不行吗?你非大半夜的就要吗!”

  这时候,胡横通过视频隐约听到走廊传来“嘭”的关门声,视频中的黄媛瑞敏感地抬头看了门口一眼。

  他更大声地央求着:“我求求你了,你现在录吧,菩萨啊,女神啊,生死攸关,人命关天,一分钟都耽搁不得,我求求你了!”

  黄媛瑞又往门口看了一眼,低头骂道:“你他妈真的很烦人,我都答应你了会删会删,你还非要逼我今晚就删,我给你讲了我现在头晕,看东西都打晃!”

  胡横想了想,呜呜地哭起来:“啊……我我我我就一个妈啊……我妈进进进进去了我就也不活了……你也不活活活活了我也不活了他也不活了,咱们都不活了……啊……媛媛媛媛瑞啊……咋咋咋咋办啊……这日子我也是过过过过不下去了啊……”

  胡横连续呜咽了几分钟,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

  黄媛瑞已经烦到了极点,她冲视频里胡横那张变形的脸怒吼道:“哭哭哭,你个大男人哭你妈哭!你有病啊!你是不是个变态啊!你哭就哭,结巴什么?!”

  就在这几分钟里,秦嵩顺利出了酒店,还在路上打到了一辆车。

  胡横抽抽搭搭地说:“你录屏,删视频,我保证再也不烦你了。”

  黄媛瑞大喊道:“删!去你妈的,我真是让你整服了!”

  说完她“啪”地挂断视频,但胡横等了好几分钟都迟迟没能等到她把录屏发过来。

  胡横给她打去视频,黄媛瑞却没有再接起来。

  胡横又打了两个电话,还是没动静。

  她就像突然睡着了,又像突然没了信号。

  胡横感到内心焦灼难耐,一颗心被架在火上烤着。

  凌晨一点半,他收到了秦嵩发来的微信,秦嵩说自己已经平安到达了他的房子里。

  胡横终于稍微松了口气,一头瘫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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