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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胡横(四)


胡横上初中之后,有段时间胡咏兰突然很着急地要搬家。

  新房子和旧房子的大小差不多,交通便利程度差不多,连到胡横学校和胡咏兰单位的距离都差不多,胡横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搬。

  在新房子里住了一学期胡横才明白,原来这都是因为秦嵩一家人搬家了。

  秦嵩一家在搬家之前,他们两家的小区不算远;可他们搬了之后距离就长了。

  胡咏兰怕再也没法轻松地看到他们,这才抓心挠肝地找了个离他们近的小区紧跟着搬了进去。

  这下好了,两家人的距离甚至比之前还近。

  胡横对母亲的这种想法很无奈,但早就习以为常——他对母亲这些出格行为已经变得包容度很高。

  胡横开始频繁在上学路上看到秦嵩。

  虽然秦嵩不认识胡横,但对胡横来说秦嵩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胡横像屏幕前的观众,秦嵩则像电影里的主角。或许这部电影胡横并不感兴趣,但它却每天在家里被母亲循环播放……他早就已经耳濡目染。

  渐渐地,秦嵩也开始注意到胡横。数不清楚两人在上学路上偶遇过多少次,终于有一天秦嵩主动跟胡横打了个招呼。

  打招呼那一瞬间,胡横整个人像被针扎了一下。

  秦嵩笑着说:“你是不是也初二的?”

  胡横慌乱地左右看了看,回答:“啊……啊!”

  秦嵩:“我就说看你眼熟!你应该是五班的吧?”

  胡横眨巴眨巴眼睛:“啊!”

  秦嵩:“那没错了,我们班和你们班一起在三楼的大教室上过美术课,我记得你。”

  胡横咧着嘴干笑。

  就这样,两个人干巴巴地聊了一路。

  胡横能用“嗯”、“昂”、“啊”表达的,就一律用这三个字表达,他很怕秦嵩发现他结巴,他希望能给秦嵩留下一个好印象。

  有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两个人越来越频繁地一起上学和放学。

  胡横说话很少,秦嵩也不在意,大部分时间都是秦嵩讲,胡横听。

  胡横对秦嵩的感情很多元。

  从家庭的角度出发,他对秦嵩很愧疚。这么多年以来母亲都像个吸血虫一样偷偷吸附在秦家背后,还曾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秦嵩。

  从朋友的角度出发,他很欣赏秦嵩。秦嵩聪明活泼有趣,还很仗义。

  从血缘的角度出发,他很爱秦嵩,因为这是他的半个亲兄弟。

  和秦嵩做了朋友之后,胡横感觉自己的世界渐渐变得多彩了。他走路不再总是低着头,对人说话也不像以前那样唯唯诺诺。

  又过了几个月,胡横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再结巴,能正常说话了。

  他把对自己而言最难读的词“红领巾”像绕口令一样说了好几遍,每一遍都很清晰。

  那天他异常开心,用零花钱请秦嵩吃了好几根冰棍,第二天秦嵩拉肚子拉到没能按时去上学。

  这天两人放学后边往回走边聊天,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胡横突然发现胡咏兰正静静地站在小区的铁门边。

  她手里拎着两袋馒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嵩。

  胡横慌了,他扭头对秦嵩说:“我看到我妈妈了,我先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

  还没等秦嵩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胡横就快速跑向胡咏兰,拉着胡咏兰往家走去。

  胡咏兰被胡横拽着胳膊走出去好几步,头却定定地往后转着看秦嵩。

  秦嵩跟胡咏兰对视了一下,感觉心里很不舒服。

  他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个女人,她这种眼神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第一次见到他。

  回去的路上,胡横走得很快,闷头不说话。

  胡咏兰清了清嗓子:“那是秦嵩吧?”

  胡横“嗯”了一声。

  胡咏兰:“我刚好来小区门口买馒头。”

  胡横憋着气说:“你是不是不想让我们一起玩?”

  胡咏兰愣了一下,说:“哦,那倒没有。”

  胡横的心里突然窜出一股无名火,他猛然抬头大声说:“有话你就请直说!请不要让我猜,请不要阴阳怪气,你不想让我们玩就请直说!”

  就连这些抱怨的话,他也要在每句中间插入一个“请”字。

  像个机关枪一样发射了一通后,胡横又如同霜打的茄子渐渐蔫了下来。

  “妈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我会那样冲动。”

  胡咏兰看起来毫不在意:“哦,没关系,我支持你们两个一起玩。我看你一个人上下学挺孤单的,有个伴不错。”

  胡横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胡咏兰加快脚步,开门把手里的馒头放在餐桌上:“我不饿,菜我刚才都做好了,在锅里热着,你取出来就着馒头吃吧。”

  说完她就利索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胡横摆弄着温热的馒头,叹了口气。

  他很了解胡咏兰的性格。她说不介意他和秦嵩一起玩,那就是真的不介意,所以他以后真的可以畅通无阻地和秦嵩玩了,不必担心胡咏兰心里不舒服。

  但她不介意的原因并不是她所说的“有个伴不错”。只是有胡横作为纽带,她以后就更能每天畅通无阻地在小区门口近距离看秦嵩一眼了。

  她关门不吃饭则并不是真的因为不饿,而是在因为胡横刚才突然朝她发火而生气。

  胡横深呼吸了几次,调整好语气和心态,这才走过去敲胡咏兰的门。

  “妈妈,开门吧,刚才是我错了,你别不吃饭……”

  这令人窒息吗?对于胡横来说还好,他早就习惯了。

  如果连他自己都觉得窒息,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

  人要想过得舒心就免不了多多哄骗自己,这样才能稀里糊涂地往下过。

  还没习惯这一切的时候,胡横总会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口枯井,或者一只罐头瓶里。

  该怎么去形容这种生活呢?

  他想,如果他生在一个三口之家,或者四口之家,或者更多……如果其中一个人生气了,总有另外一个,另外两个,另外三个人可以安抚和规劝。

  有人的地方就有了小小的生态环境。人越多,人们之间的互动就越是由点及面、由线及网。

  也就是说,胡横认为更丰富的家庭环境、更多的家庭成员,或许会具备更棒的抗压能力,日子也会更加多姿多彩。

  然而他的家里只有两个人——胡咏兰的娘家早早地就因为她未婚生子跟她断绝了关系。

  每天没事做的时候,母子两人就是大眼瞪小眼,胡咏兰闹情绪的时候也只能靠胡横一味地哄。

  当然,也有他哄不了的时候,那胡咏兰就会跟他冷战。

  这种生活就像对着墙打乒乓球,再怎么打也出不来新花样。

  胡横小时候总是莫名感觉很绝望,像一辈子走不出一场黑夜一样绝望。

  他恨胡咏兰,但他知道他永远不能抛弃胡咏兰。就像他只有胡咏兰一样,胡咏兰也只有他。

  他也恨秦志远,因为是秦志远出轨才导致家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

  但他对秦志远的恨有些虚无缥缈——恨要建立在爱上,可他甚至都不认识秦志远。

  记忆中,胡横只偶尔对胡咏兰发过几次脾气,但每次发脾气不超过半小时他便会被席卷而来的愧疚折磨得痛哭一场。

  现在不同了,胡横又得到了一个小小的亲人,一个同龄的哥哥。

  这种感觉就像是给沙漠里行走的旅客塞了一杯冰可乐在手里,胡横的世界一夜间就炸满了彩色的烟花。

  胡横在心里暗暗发誓,会一辈子对秦嵩好,会像对待胡咏兰一样对待秦嵩。

  秦嵩说的任何话他都会听,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都会帮忙。

  胡横也在无聊的时候思考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比如他更爱胡咏兰还是更爱秦嵩,再比如世界末日来了他只能救一个人,会选谁呢?

  是选择生养自己但性格古怪的母亲,还是选择有一半血缘但志趣相投的哥哥?

  这种问题太折磨人,胡横不愿多想。

  不过能有机会去思考这种问题还是令胡横很幸福——这起码证明他现在有两个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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