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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两个伤心鬼子


上了金珠的车子,三郎笑道:  “金珠姐辛苦你了,亲自开车没有司机吗?”

  浅田金珠不理三郎的话茬,反问:  “三郎弟弟,实话告诉我,你恨我们日本人吗?”

  三郎迟疑了一下,想不到大早上的,刚一见面就问这样的敏感话题,难道这两天,金珠姐也受刺激了?反问:  “金珠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会想起这么问?”

  浅田金珠不吱声,过了半晌之后,才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恨日本人。”

  三郎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这个浅田金珠也太反常了,却又不好接她的话茬。只能不痛不痒的说道:  “金珠姐,别人开玩笑,都是笑死人,可没你这样吓死人的。”

  浅田金珠道:  “三郎弟弟,你也知道的,我家八口人,剩下我和哥哥相依为命,我也就认命了。可我哥哥也战死了,我算是想明白了,哥哥也是间接死在日本人手上的,我全家都是日本人害死的,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人了。”  浅田金珠说着,双眼饱含泪水。

  三郎把手搭在浅田金珠肩上,轻轻按了按,说道:  “金珠姐,我和亲亲和龙梅,都是你的亲人,我们全家都是你的亲人,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浅田金珠沉沉的咒骂:  “该死的战争,该死的日本人。”

  三郎道:  “这场战争,可不是我们中国人要打的。”

  浅田金珠道:  “这些我都知道,我的祖国已经被日本人灭亡了。但愿你们中国能坚持住。唉,不说了,马上到了。”

  三郎想不出能说些什么,现在说些什么仿佛也都不合适,心道:  哼!也不知道你哥哥杀了多少中国人,现在轮到你伤心了,就没想到老子中国人的伤心?活该!三郎心里想着,再看看浅田金珠,其情状,实在是令人疼惜,丝毫没有活该的模样。

  和浅田金珠分手,双方都有点不舍,浅田金珠强笑着说:  “三郎弟弟,我真把你当亲弟弟的,保重自己,代我向亲亲和龙梅问好,”

  三郎笑道:“我也当你是亲姐姐呀!金珠姐,在德国使馆里,德国人说,日本猴子,日本猴子是什么猴子啊?”

  浅田金珠笑骂:  “又不正经了,临走了,也不想给我留个好念想。快上车吧,再调皮,小心我告诉亲亲妹子。”

  三郎和真一上了火车,直到火车颤抖一下启动,浅田金珠都一直站在车窗前,噙着泪花说:  “三郎弟弟,对不起,真的很抱歉,三郎弟弟,实在对不起。”  三郎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抱歉,没有对不起我呀?她恨日本人,老子又不是日本人,与我何干?

  真一道:  “金珠小姐太心苦了。”

  三郎二人坐的是卧铺票,没号,见到空铺躺下便是。从南京到上海的火车票,票价折算大洋,三等车厢是两块多,二等车厢是三块多,一等车厢是五块多,卧铺票要七块多。一般人三等车厢也是舍不得坐的,坐卧铺更是超豪华的奢侈享受,不光是钱的问题,更是身份的彰显。

  而火车上的服务生,和后世现在的差不多,是车霸。从三等车厢到卧铺车厢的服务过程,也是他们的一个变脸的过程。在三等车厢里,他们是皇上,旅客在他们眼里,就是被随意喝斥训骂的奴才;在二等车厢里,他们降格成县太爷,虽然可以高人一等,但不敢恣意造次;在一等车厢里,再自动降成体面叫化子,如果服务好,他们可以收到小费;到了卧铺车厢里,他们就彻底降成仆人奴才了。

  真一昨晚光顾着喝酒,没有吃饭,早上又没有来得及吃早饭,空着肚子在铺位上“咕咕”肚子叫。三郎笑笑,招来服务生,问道:  “有什么吃的吗?当早饭的。”

  服务生赶紧说:  “有有有。”

  真一忙道:  “酒菜有没有?我们连中午饭一起吃。”

  服务生又连说“有有有”,声称只要钱够,啥好吃的都有。火车上的服务生,都精通吃喝上的这一条生财之道,能赚钱的,他们都有预备,服务是优等的好,价钱也是优等的好,只差不动手抢钱。

  真一要了包子,糕点,两只南京烤鸭,三斤酒。那服务生一面应着,一面飞快的在心里算帐,真一说完,他的钱数也立即出来了,总共十二块钱,差不多就是八块大洋了。服务生讨好地说道:  “是略贵了些,只是略贵,赚些跑腿钱,但全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全是南京城着名老字号的招牌好东西,还绝对保证新鲜。”

  真一听到价钱,眼一瞪准备发飙,三郎笑道:  “快去吧,快快送来。”  那服务生见真一凶恶,本已吓得惊慌失措,料定自己今天这竹杠,是敲到煞神头上了,搞不好要讨打,见三郎这么一说,如逢大赦,急急的去了。待服务生走后,三郎笑道:  “真一叔,火车上就是这个行情,咱也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不让人家赚钱,没天理,会出人命的。”

  过了很长时间,服务生还没把酒菜拿来,真一又按捺不住了,但终于还是来了。

  服务生进来,勉强笑笑,便低头往茶几上摆酒菜。三郎瞧他两边脸面通红肿胀,那苦大仇深的委屈相,着实让人同情。在摆好酒菜后,让真一付钱时,终于忍不住问了:  “怎么了?和人吵架了?”

  服务生正巴不得倾诉,见三郎问话,立即倒夜壶似的“咕咕咕”说开了。

  原来,服务生去拿酒菜,要从火车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在经过二等车厢时,看见两个日本军官在吃南京板鸭,稍有常识的中国人都知道,南京板鸭是腌制品,也就是说,是生的。买回之后,先要开水煮透,过滤脏沬及过多盐份,然后根据个人喜好,进行各种烹饪。

  可这两个日本军官不领这个行情,象吃西餐一样,老酒刀叉摆开,边吃边赞美:  味道真的不错,不愧是金陵古都的特产,美中不足的,仅是咸了些,烧得老了些,难嚼。边上的旅客明知他俩吃的是生鸭肉,可谁也不敢招惹日本兵,都忍着不吱声,暗暗幸灾乐祸看笑话。

  也是合该这服务生倒霉,千不该万不该在经过时,朝这两个日本军官鞠躬一笑,可这一笑,又是嫣然一笑。

  中国人对日本人鞠躬是正常的,对日本人微笑也是正常的,可一个大男人嫣然一笑,就不正常了,这下闯祸了。

  两个日军军官边吃边赞美,但不是傻瓜,越吃越悄悄的犯嘀咕:  着名特产不可能连咸淡也没有分寸啊?这服务生的适时“嫣然一笑”,就成了生事的导火索,他被其中一个精瘦军官喊住,用硬舌头中国话问道:  “你的快说,这个鸭子的中国特产,美味大大的,为什么咸味大大的,是不是你们假鸭子的买卖?”

  凭天地良心说话,服务生的嫣然一笑,主要是笑两个日本军官的嘴脸,被打成了酱油猪头,还要假装绅士似的,一本正经吃生鸭肉,服务生笑的就是这个。

  服务生见日本军官挑事,生怕赔钱,当即赔着笑脸理直气壮指出:  你们不懂吃,这个是只生鸭子。

  二个日军军官本来窝了一肚子火,听服务生这么一说,这个洋相出大了,而且是在他们看不起的中国人面前。这周围的中国人,肯定知道自己吃的是生鸭子,却是故意不说,卑鄙可恨。恼羞成怒之余,把一肚子的邪火,就撒到了服务生的脸皮上。

  服务生说完,脸露鄙夷之色,嘲讽道:  “活该脸面被打成猪头,连吃都不懂,我就是存心笑话他们了,怎么的?还拿我撒气,哼!比猪头还不如。”

  三郎打发走服务生,微笑着看着真一。真一正埋头撕下三只鸭腿,递到三郎面前,三郎的食量就这么大,剩下的就全部真一自己包捎了。再拿起酒瓶,启封递给三郎,发现了三郎的古怪微笑。

  说道:  “少爷你吃,少爷,你是不是觉得,那两只生鸭子,就是宫野和长谷?”

  真一的心思够敏锐。

  三郎脸上泛起促狭的坏笑,反问:  “你说呢?信不信咱俩打个赌!”

  真一看着茶几上的酒菜,说道:  “不赌,我可不想饿肚子。”

  三郎更乐,说道:  “千载难逢的机会,看着冤家出丑,花钱也难买的。这叫心理战,往后他两个见着咱,就会自惭形秽,自感矮咱们一头。”

  三郎不想错过好戏,往二等车厢走去,结果还真是宫野一郎和长谷冈吉,两人一式的脸胖了,虚胖。脸色红扑扑的,酱红。特别是长谷冈吉,身板精瘦,被打成了猪头,就活脱一个大头娃娃。三郎心里大乐,很热情的招呼问好,把他俩请来卧铺车厢,同时还不忘眼睛偷瞄一眼茶几,已经不见了那只该死的生鸭子。

  三个人一起回到卧铺车厢,三郎很惊讶,真一已经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干掉了那只一条腿的鸭子,二十个包子,也被吃掉了一半。

  宫野一郎介绍了长谷冈吉,坐下开始吃喝。三郎知道这对难兄难弟来南京干什么的,故作不知的问东问西,搞得宫野一郎拼命说谎编鬼话。

  三郎知己知彼,问起话来有的放矢,长谷冈吉倒还罢了,毕竟是初次见面,只管埋头吃菜喝酒。宫野一郎可就苦了,他不能不理三郎的“关心”,推说自己的“胖脸”,是吃东西过敏了,而且是两人一起过敏,派遣军司令部的招待,太盛情了,吃到了稀有珍品,身体扛不住才这样的。

  编一个鬼话可以,宫野一郎也是太有才了,不然他也做不了宪兵司令。奈何三郎的“关心”,全是在要害上,这就要了命了,把鬼话能编成链条一样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这世上还没有这种天才,何况他宫野一郎?为了掩饰一张被打胖了的脸,真是打肿面孔充胖子,还要端着皇军威严的架子,这种角色扮演的分寸拿捏,太难,太辛苦了。

  好在三郎“善解人意”,知情识趣得很,适可而止的端起酒杯敬酒。宫野抓住这个机会,赶紧问道:  “三郎,三郎君,你到南京有何贵干?”  宫野本来想称呼“三郎弟弟”的,一想不妥改了口。

  三郎顺嘴就奉上了一个大大的牛逼:  “我奉岳父之命,去德国使馆办些小事。”

  三郎的口气很谦逊,但脸上的神气,仿佛是进了一趟大使馆,自己也成了了不得的人物似的。宫野一郎又借此机会,向长谷冈吉介绍郭振山的情况,称郭振山是江南地面上一等一的大财阀,是个振臂一呼,能号召加八方名流的领袖人物。

  到了这个时候,长谷冈吉才开始重视三郎,放下傲慢的气势,说话也添加了不少客气,气得三郎心里直骂:  小样,也不看看自己的酱油猪头脸。……,……

  火车到常州站,差不多已是中午十二点,宫野一郎临下车,再一次叮嘱三郎,说这次上海回来后,一定要催促郭振山赴常州就职。并要求三郎,多注意反日抗日活动,特别是抗日武装的一切情报。三郎自然是满口答应,动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又不是什么辛苦差使,先应了再说。宫野一郎这才满意而去,一张打肿了的胖脸,终于泛上一丝喜色。

  火车继续前行,长谷冈吉没了宫野一郎的约束,终于放开了话匣子,自己挨巴掌尴尬臭事,当然是不会说的,只能深埋心底。但挨打的愤怒,不发泄是不痛快的,大骂抗日武装是如何的混蛋,卑鄙下流。那些偷袭行为,是如何的恶棍行为,是下流的小偷,中国人是如何的不懂日中二国的共荣共辱,愚昧无知……,……

  长谷冈吉说的全是肺腑之言,而且说得痛心疾首。等到无锡下车时,和三郎已经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了!

  三郎笑道:  “长谷君,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请尽管开口,我肯定帮助你解决问题。”  三郎的说话,是施与,是上位者的自信,是三郎故意这么说的。

  长谷冈吉听三郎如是说,很是不信,最有能耐也是个支那人,能比老子皇军厉害?但心底里还是感激三郎的仗义,大方。礼尚往来,当即也把瘦骨嶙峋的胸脯,拍得“咯喳咯喳”脆巴响,豪气干云的承诺:  “三郎君,以后到无锡来,你的一定要来和我交朋友,有困难,我的通通解决!”长谷冈吉充分感受到了三郎的知己之心,临下车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渴望疑问:  “三郎君,德国使馆你的什么关系?”

  三郎听长谷冈吉这么问,心里骂道:  又是一只日本猪,这不是强迫老子吹牛逼吗?小户人家终究是格局小器。笑道:  “不能说!但咱俩是大大的好朋友,只能透露一点,德国需要了解中国的国情,多了就不能再说了。”

  三郎的言下之意,是德国人想了解中国战场的实际情况,正在通过非官方渠道,他这是学了参赞罗蒙的“政治”,故弄玄虚,半吊子的现炒现卖,倒也把长谷冈吉说得疑忧参半。三郎不禁得意:  小样,老子是你们朋友的朋友,有本事你德国使馆查去。

  送走了长谷冈吉,三郎往铺位一躺,真一看着三郎悠闲惬意的样子,说道:  “少爷,你也太坏了。”,

  三郎笃悠悠的说道:  “我坏吗?有我这样英俊潇洒的坏人吗?这叫从善如流。”

  真一把剩下的酒菜一边往嘴里收拾,一边说道:  “少爷,这个长谷司令看似个教书先生,实际上是个大草包。你看今天,才喝了几两猫尿,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什么都和你说,你要是再稍微问一下,那个笨蛋,都能把自己的祖宗从坟里挖出来让你看。你不坏谁坏?”

  三郎嘿嘿一乐,说道:  “真一叔,你真不愧是少林寺修炼出来的,独具慧眼,我算是被你看透了。凭良心说,我从小到大,还真是没少干坏事,多亏来了鬼子,我才算是坏人有了用武之地,坏碰坏,对对胡。”

  真一道:  “少爷,郭先生说,让你万事谨慎,三思后行,鬼子也不是全部草包笨蛋,奸着呢!”

  三郎笑道:  “那是当然,我记着呢!可真一叔你也别忘了,这是在咱的地盘上,鬼子先天不足,要不然,他们使劲巴结咱干啥?”

  三郎和真一在闸北车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坐黄包车到公共租界的理查饭店住下,安顿好,已经是差不多吃晚饭了。

  真一直夸南京的香酥鸭好吃,三郎嘻嘻笑得贼贼的,挤兑他说:  “真一叔,有话就爽快点直说,别夸香酥鸭,你就是想夸香酥牛,我也替你找来吃。”

  两人正说着,茶房提着水在房门口经过,三郎喊住一问,茶房老头就笑呵呵的说开了:  “老板,说起这香酥鸭,在京沪杭的地界上,我们上海“美味斋”的香酥鸭,绝对是真正的头牌,南京的香酥鸭,虽然是老字号,论味道最多也只能算是二等货色,比不过美味斋的。”

  茶房老头一开口,就显示了上海人的大都市秉性,真一问道:  “老先生,美味斋在什么地方?远吗?”

  茶房老头道:  “不远,出门左拐,过外白渡桥,一路逛到四马路,随便问声三岁小囡都晓得的,很好找。如果不想逛马路,喊一辆黄包车,讲一声美味斋,直接拉到店门口。”

  三郎心道:  这么远还近吗?看着真一说道:  “真一叔,你去吃吧,带些回来就行了,我守着行李,先躺会。”

  真一道:  “少爷你好好歇着,跑腿的事不用你操心。”

  三郎道:  “上海滩不比别的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十里洋场可不是等闲之地。”

  真一答声“知道了”,乐滋滋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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