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世民默默抽着烟咂摸高焱话里的意思，感觉这小子句句在理字字珠玑，特别是“父母之爱子女必为之计深远”这句话。

  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先窝囊废一样的高焱今天竟是能说出如此真知灼见的话，着实令他高看对方一眼。

  高世民转念又一想，高焱是家里的独苗男丁，大哥当年咬紧牙关供他念到了高中，这小子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是吃到肚子里的墨水总归是有那么一点。

  高世民不由得默默感慨：【老婆跟人跑了，保不齐是真被刺激得大彻大悟了呢。】

  再其他的重大原因，以高世民的见解那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一根烟抽完，高世民仿佛也明白了点什么，总结般发言：“吃一堑，长一智，不经一事不懂人生酸甜苦辣咸，男子汉大丈夫能主动挑起孩子们这份重担那就比啥都强。”

  高世民长长一声叹息，又道：“阿焱，虽说你今天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可咱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三叔还是关心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这话让高焱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在接受现实，于是趁热打铁又给三叔续上一支烟，回道：

  “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

  短短二十个字，便将高焱的现状与意图阐述得明明白白——

  白秀禾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懦弱小妇人，身为儿子就只能自己支棱起来当家做主。

  高耀祖又是个贪财愚蠢鼠目寸光的犟老头，高焱如今彻底跟他闹掰了哪还有和好的可能？

  父母都不是很牛的人物，自然不可能扶持高焱在当地安顿下来或有财富可继承。

  高家村也不是啥名门望族聚居地，就是个贫困落后的山沟沟小村庄，这里的人经常为了有限的生存资源大打出手。

  灌溉抢水源、分地抢耕田、分林抢山头、盖房抢宅基地……甚至连二斗米都能成为械斗搏命的动机。

  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穷、因为贫瘠！

  如果身处资源更加丰富、生产资料更加值钱的大都市，那么，当你再拿出这副拼命的姿态去抢夺去赚取时，得到的收益可就比村里多得多。

  就这么说，村里一年到头只够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不仅不是旱涝保收还必须看天吃饭。

  去一个资源丰富的地方争抢，有时候一次性“咬”回来的收益可能比村里一年的还多。

  这个年代的沿海城市正值工业经济扬帆起航时，去时代的浪潮里拼一拼还有钱可以攒，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工业经济对小农经济的冲击，就在这一时期。

  “族旺留原籍，家贫走四方。”高世民吧嗒着闷烟反复咀嚼这句话。

  高焱眼神微动，赔笑：“三叔，我本意不是想冒犯您，就是表达一下不得已出门闯荡的现实情况。”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高世民反倒不计较地释然一笑：“你没说错，三叔不是那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怪罪你。”

  顿了顿，他又叹息：“你这出去一趟必定是瞧见了外面的大世界，眼界不一样了想要闯荡闯荡也无可厚非。”

  高焱见他给自己台阶下，立马附和：“对，我就是这么个意思，闯荡一下兴许还能有更好的日子，您看二叔家那俩靓仔，不也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不肯回来了？”

  高焱特地拉高光宗的儿子出来当垫背，高世民也就没啥好说的了，事实确实如此。

  ……

  高焱从高世民家里一出来，白秀禾就与一群高高矮矮的孙女将他团团围住，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叽里呱啦声此起彼伏：

  “阿焱，我听他们说你被逐出族谱了？啊？真的还是假的？你可别吓唬娘……”

  “爸，是谁把你逐出族谱的？看我不砍死他！”

  “大姐急什么？先听咱爸怎么说。”

  高焱弯腰将求抱抱的小六先抱起，回道：“你们都别着急，我自有打算。”

  他还不忘教育孩子：“大橘，以后别动不动就砍死谁，这种撂狠话得罪人的毛病先改了。”

  高大橘愣了一下，但还是听话点点头：“好，爸说啥就是啥。”

  高家村的祠堂内院不允许女人进去，除非这个女人犯了错被绑进去审判。

  高焱在祠堂里发生的事白秀禾与孙女自然是不清楚，此刻也是听到出来的村民风言风语才急着向高焱求证。

  面对她们急于知晓真相的焦急眼神，高焱很是淡定：“是，我被逐出族谱了。”

  白秀禾抱着睡着的小七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眼泪顷刻间决了堤：“天杀的啊！我的阿焱往后可咋活呀！”

  一辈子的规训已经在白秀禾的观念里根深蒂固，儿子被逐出族谱这桩事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糟糕。

  白秀禾没出嫁前按照村里的规矩不能在家族族谱上，出嫁后按道理得在夫家的族谱上，可因为高耀祖是个奇葩她便一直没能上族谱。

  族谱的重要性已经成了白秀禾这辈子都绕不过去的心结，现如今高焱被逐出族谱，白秀禾想死的心都有了。

  高焱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禁不住皱眉：“您先甭哭，听我说！”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白秀禾怔愣间抬起老泪纵横的脸。

  “大橘，二梨，先把奶奶扶起来。”高焱这才放软了语气：

  “族谱而已，又不是户口簿，公家有证明公民身份的证件，您纠结族谱干啥？”

  白秀禾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骨子里的三从四德已经让她潜移默化为听从儿子的话。

  既然儿子都不怕不在意，那她也就没啥好说的。

  高焱有一代身份证，白秀禾却只在家里的户口簿上，因此，高焱抓紧回家翻到了户口簿。

  户主自然是高耀祖，剩下的一页是白秀禾一页是高焱，再无其他人。

  原本还有一页是高焱的小妹，但她已经抽走自己那页离家出走。

  至于高焱媳妇与七个闺女，那自然因为高耀祖的阻挠都不在户口簿上。

  九七人口普查之前，农村里多的是超生的“黑户”“黑娃”。

  高耀祖坚持要把唯一的孩子名额留给自己的金孙孙，丫头全是赔钱货不能当人看，否则一上户口必定交罚款。

  此刻，高耀祖也在高光宗的照顾下被两个后生抬了回来，一看高焱手里拿着户口簿立马冲着高耀祖挑拨离间：

  “大哥，你看这个逆子又在作妖。”

  “高焱，你拿老子户口簿做咩？”高耀祖就是高光宗手里攥着的窜天猴，一点就炸。

  高焱冷哼一声将手里的户口簿丢给他，大白眼翻上天。

  高耀祖火急火燎翻开怀里的户口簿，一看，更加气得炸裂开来：“妈的，你、你你，怎么就剩我自己？”

  糟老头子，汗流浃背了吧？呵呵，报应不爽！

  高焱揣好自己那一页白秀禾那一页，任凭高耀祖在身后鬼吼鬼叫就是不搭理，只管自己大踏步出门去不肯回头。

  高耀祖情急之下胡乱嚷嚷：“你有种！你你、你们别吃老子的别喝老子的也别穿老子买的衣裳，有本事啥也别带走！”

  高焱还真不怕他——

  “二梨，把新衣裳给大家分一分，咱们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裳，体体面面离开这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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