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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恭慈太后


袁承天听这唐婉心姑娘如此说话,知她并非无地放矢,定有原因,便说道:“婉心姑娘我会小心在意的。”他眼望亭北只见一丛丛木芙蓉,其间更有木槿和西蕃莲,只是木本芍药虽在晚秋叶子却是依旧新绿,尚有花苞待放,让人啧啧称奇,本来芍药和牡丹皆四、五月天时开放,而在这燕北之地晚秋开放,确实少见,况且又是木本牡丹中上品——姚黄和魏紫,先前他曾在邙山上清宫中见过,不想今日又见;忽然转眼间又见一株株曼陀萝花,这花本产自云南大理,中土少见,既使有也绝难存活,尤其在北方苦寒京畿之地。袁承天心下好奇,便走来仔细看去,却发觉有泉水流出,探手温暖如春,便明白这曼陀萝花之所以能在北方苦寒之地生长开花,全赖这温泉之水,更兼四面皆山,寒气难入,是以存活。袁承天感叹上天造化之能事,已非人力所能改变。

  忽然枝头鹧鸪鸣叫,更兼山雀叽叽喳喳相和,犹如伶人歌唱,一时山清气岚,让人直如忘却尘世忧愁。唐婉心轻步走来,说道:“袁大哥,天时不早,咱们该当回去了!——不然我爹爹可要着急了。”袁承天心想不错,莫连累这藏剑山庄主人为着自己担心受怕。两个人不知不觉谈话已到了正午,只见太阳正照当头,四下又是花香鸟语,山石青翠,更并有山竹摇曳,山桃果实在枝头,伸手可摘。两个人路下山,不一刻便远远见到一队队清兵手执兵刃,凶神恶煞在嚷嚷什么,只是尚远,听不明白。两个掩身而近,躲身一块巨石之后,方才听清为首之人说道:“岳侍卫,你说藏剑山庄藏匿袁门逆贼袁承天,咱们已里里外外搜查三遍,却不见人踪,你怎么说?”

  这时岳停风已在藏剑山庄养好伤势,他得闻庄主唐之约亦救下袁承天,便巴巴地回和硕亲王府,向舒尔哈齐请缨率兵来围剿藏剑山庄,势要将袁承天拿住,否则难以罢休。只是他忘却了是唐之约出手救治于他,否则他早已被野狼所食,可是他却不念这藏剑山庄主人救命之恩,却恩将仇报,这可真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唐之约气得无以复加,可是也是难以直斥其非,心想只有任他搜索。

  岳停风见寻不着袁承天,气往心头,怒道:“庄主,你要知道藏匿朝廷反贼,是诛灭九族,牵连甚广之祸事,我劝庄主明白事非,还是交出袁承天,否则有司衙门可不答应,那时只怕庄主性命堪忧!”唐之约看着他得意的嘴脸,心想:我岂能如你所愿。他沉默一会儿,不动声色道:“在下一向安居林下,与世无争,于江湖争斗,什么乱党之事从不与闻。适才岳侍卫一番言语,不知所云!”

  岳停风岂肯干休,怒道:“庄主,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样便不好看了。”唐之约道:“在下平生最恨出卖国家利益,为人奴才的无耻奸贼!但教唐某人撞见,便一掌拍死了帐,以免以后为害人间!岳侍卫你可曾撞见过这样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无耻奸贼?”这唐之约这一番言语只说得岳停风面红耳赤,心中着实恼恨,心想:你莫逞一时口舌之能事,一会要你好看!”他向身后众清兵一挥手,说道:“兄弟们,放火箭,将这藏剑山庄给我烧成白地!”

  唐之约见这岳停风口出狂言,穷凶极恶,便气冲脑门,心想:你要毁我山庄,老夫今日与你拚了。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大义真当以死争。这时袁承天在山石后听这岳停风要放箭烧山在,实在忍无可忍,蓦地跃身而出,大声叫道:“且住,我看你们谁敢放箭!”岳停风见是袁承天桀桀笑道:“这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这下可怨不得岳某人手下无情。”

  袁承天道:“谁要你卖人情。假仁假义伪君子!”岳停风道:“在下从来都是真小人,可不似有些人做了恶事又不敢承担!”袁承天道:“岳停风唐庄主救你性命,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反而恩将仇报,真是卑鄙小人!”岳停风不以为是,笑道:“不对,一事对一事,在下这样做是大公无私,你是袁门逆贼,勾连天下反清复明乱党,是为十恶不赦,在下身为朝廷中人,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袁承天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无非为自己无耻行径开脱,可是今日你难逃公道。”

  岳停风道:“袁承天你好大的口气,你是今上么?你以为你是谁?——袁督师后人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平庸无能!”袁承天道:“在下从来没有自认英雄!可是平生最看不得那些出卖自己同胞的无耻小人,但凡遇着决不仁慈,格杀毋论!”岳停风手中长枪一抖,挽了一个斗大的枪花,噗噗作响,大声道:“你说谁是卑鄙无耻小人来着?”袁承天道:“岳停风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岳停风长枪一抖,道:“今日送你去地府,和那李宁儿作伴去,地下有知也颇不寂寞。”袁承天道:“谁死谁亡,还不知道?你莫得意的太早?”

  岳停风道:“今日,岳某人便与人比较比较,看是谁死谁亡!”袁了天道声谢,用背后掣出轩辕神剑,天地立刻打了个立闪,寒气迫人。岳停风此刻手中所持乃是岳家神枪,天外殒石所锻炼,比之轩辕神剑也毫不逊色。两个一经交手,便各展所能:袁承天是“国殇剑法”,岳停风施展的是“岳家枪”,正所谓:上山虎遇见下山虎,棋逢对敌,将与良材,一时间精彩纷呈。

  藏剑山庄主人唐之约见这袁承天剑法老道,劲气十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风范,虽然亦有不足之处,但是假以时日骎骎然于诸门派掌门之上,可说少年有为,志在天下,胸怀宇宙,囊括乾坤之志,可堪大用;岳停风虽也名门之后,奈何功名心重,一心朝廷,只为荣华富贵,所为为国为民只是言不由衷,虚与委蛇,不知人间大义为何?有时节上辈英雄了得,后人也未必如他,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世间因为有恶人,所以才彰显好人的可贵,所谓:大道茫茫,其心在我!

  唐婉心则默祷袁大哥将这岳停风击败,因为在他眼中这袁大哥大义凛然,禀天地中正之气,非岳停风所能比拟也。如果袁大哥落败,那么岂不世间大义不彰!所以她一双眼眸看着袁大哥一举一动,莫不关心在意。

  岳停风终究还是落了下锋,他见要败,心想:如今日一败涂地,岳家声名尽毁,岂能由他袁承天占了上锋!不等怎样我也要这姓袁的小子伏首认输,否则我便不姓岳!袁承天见他眼珠转动,神色有变,情知这厮要下阴毒手段,便加倍小心在意。

  岳停风长枪一抖,势夹风雷,臂力力贯于枪,呼呼风响,卷起地上花木枯枝,可见他见一枪毙对方于枪下,可说这式枪出如龙,撼动乾坤,尽显岳家枪法精髓之道。袁承天见势不敢大意,轩辕神剑剑诀一引,忽地一招“别有乾坤”顺枪势直扫面门。岳停风见剑顺枪杆削来,快如闪电,似乎已躲无可躲,变枪为招已是不能,只有弃枪保命,撤出长枪,向后翻滚而出,似乎狼狈之极。

  袁承天想起被他所害的李宁儿,不觉悲愤难己,想那宁儿一生孤苦,寄身昆仑派,不想这奸贼却施毒计害人。天可怜见宁儿含悲而逝,是为憾事。今日一经提起,怎不恼恨心头,这岳停风为恶多端,今日若再放他,难保他日后还要继续鬼域害人,今日决不能让他活命,否则岂不恶人得享天年,好人命不久长。

  袁承天长剑一指,向着向后翻滚的岳停风刺去,势要夺其性命,誓杀此獠!岳停风已尽平生所能向后翻滚躲避袁承天长剑。可是袁承天今日不似往日再加容让,是以如影随形。岳停风身之所在,他便长剑所指,非杀其而后快不可。

  岳停风身后是山石,已无退路。袁承天剑出如虹,真刺其胸间天池穴、神藏穴、少泽穴、鹰窗穴和期门穴五个穴道。岳停风决不会坐以待毙,便伸左手臂挥格,已是孤注一掷,险中求活。袁承天轩辕神剑过处,竟削去岳停风左手臂,鲜血直流。他竟不出声求饶,也算是个汉子。袁承天见状,不觉怜悯心起,心想:他毕竟是忠义之后,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又何苦杀他?便在他一怔之间,只见这岳停风右手起,一枚毒梭从袖中甩出,直射入袁承天前胸。因为距离过近,已是避无可避,正中小腹。袁承天万没想着这岳停风负隅顽抗,重死挣扎,暗施暗器。这也是自己一时疏忽大意,不料这岳停风终究不改阴鸷性格。

  袁承天道:“好奸贼,我心存良善,放你性命,你却暗使卑鄙手段杀人,真是可杀不可留!”他不再犹疑,长剑一送。岳停风便此了帐。袁承天心中想道:“宁儿,袁大哥恨当初不能保全你的性命,你含恨而去,今日得诛此獠,了无憾事!宁儿,袁大哥在此遥祭于你,愿你在九泉之下得已和娘亲和爹爹团圆,不再在这礼崩乐坏,禽兽相食的世间苦苦挣扎!人世间虽有尽多繁华,不过过往云烟,皆不足留恋,太多的罪恶,已挠人心志,坏人名节,所谓洪水猛兽,人间又现!”

  余众清兵见首脑已死,再无斗志,一哄而散。此地空余岳停风的尸身。唐之约叹息道:“忠义之后亦有如此,夫复何言?”他感慨良久,不知是叹息那年当年的岳武穆尽忠报国,还是叹息当下这岳停风的可悲下场。唐婉心走出来,见爹爹神思忧苦,心中有愁,只是不为人言。袁承天歉然道:“庄主,都是在下不请自来,给你惹下无妄之灾!”

  唐之约一摆道:“不是,是在下拙了眼,救了这狼子野心之人。实在与公子无关,只是在下要搬离此地。他们回去之后只怕要向上司禀告咱们杀官造反,藏剑山庄只怕难保!婉儿收拾细软备下马车,咱们去山西躲一躲!”袁承天鼻子一酸,眼泪禁不住落下,这藏剑山庄是这唐之约经营了几十年产业,今日一旦离别,说不出的悲哀伤痛。原来世间变幻莫测,谁能预料将来如何?

  袁承天草草将岳停风尸身埋葬,转头见山前备了十几辆马车,已装好的东西,唐之约与袁承天执手告别,临行前放了一把大火,将山庄百间房屋烧成白地,也绝不留给清兵。

  袁承天离开山庄,又时不时回首只见火势冲天,雕梁画栋尽毁在大火之中,当年繁华付之一炬,让人怆然,感叹世事无常,人生尽多梦幻。

  临近京城,只见官道之旁有张破席,上面躺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裤破坏不堪,上面爬满跳蚤,在吸人血,而且形容面黄肌瘦,两眼塌陷,气若游丝,只有进的气,无有出的声息,似乎一时半刻便要死掉,旁边一个褴褛衣衫的男孩子约摸八九岁年纪,也已瘦得十分可怜,头发亦是蓬松不堪,很是肮脏,好久没有洗浴了。目光十分呆滞,痴痴地望着远方的田野。他神情麻木的可怜,对未来没有希望,只有绝望。他眼中满是苍茫,世间谁来可怜他。上天何其不仁,非要将世人强分为三六九等,让苦难中的人倍受折磨?

  袁承天见这父子凄惨之状,不由得又生恻隐之心。他手搭这中年男子的脉搏,只觉跳动微弱之极,仿佛随时都有性命之虞,又见他舌苔黄而白,血气有亏,似乎并无大碍,只是得了风寒不治之症,无钱医治,任由邪毒侵入体内,任意发展,便至头脑浑沉,更兼少有进食,以至现在积劳成疾成了沉疴,所以严重如此,如不加以喂食汤药,只怕便一命呜唔!他低头想了想从沿街商铺借了纸笔,唰唰写下一个药方:熟地、生黄芪各三钱,白芍、川芎、当归、何首乌、白蒺藜各二钱,防风一钱,甘草半钱,蝉衣一钱,再加连翘、银花和桑各二钱二分,这三味中药乃是前面几味中药熬煮沸腾之后,再行添加,于病症则事半功倍也。这方中药旨在助这病人疏风祛寒,养血和血,以补血虚外寒之不足之症。袁承天将这药方交给这小男孩,又取出二两银子交给他,让他去不远处淮南药局去拿药。他则留下以掌抵这中年男子背后命门穴以内力输入,延其这一囗气,以续其命!他之所以不去亲自拿药,生怕一旦离开,这人便命在倾刻,撒手人寰,所以出掌相救,非是作伪,而是性之所至,仁爱为怀!

  路过之人只是看了一眼,便一个个冷漠地离开,仿佛事不关己何必管他。世间如此,人心不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世间之人多是关心切身利益,那管别人生死,只有苦难降到自己头上才会哭天抢地,所谓天下为公,也只是空谈而已。

  这中年男子受力,便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受用,不再觉得心头烦恶,眼见明郎,仿佛又见大光明。眼前这少年人英俊不凡,双眸中精光四射,可见是个不凡人物。他不由得心存感激。这些日多受别人冷嘲热讽,无用人去关心他;不想今日撞见这少年人,出手相助于自己,可说是意外之喜。不一刻,袁承天又将小男孩熬煮汤药喂他吃下。又过片刻,便觉不似先前身子冷得发颤,便向袁承天道谢。

  袁承天见这个小男孩此时的境遇,像极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小男孩不明所以,便问道:“大哥哥,你干么哭啊?是不是银子?”袁承天见他误会了,便解释道:“不是的,小兄弟。只是见你这遭遇便想起了我小的时候如你一般,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天可怜见,让我师父撞见,收我为门徒,教我武功,教我做人,教我明白人生世间,所为何来?为民族大义,为乾坤正气,为光明故,更是为了天下苍生!也许我们都能力有限,力有未逮,可是还要努力前行,不惮于前途之渺茫,虽无希望,还要前行!圣人有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小男孩仰头看这位正气满身的大哥哥,轻轻叹口气道:“我不能如大哥哥这般好身手,济世为民,只有浑浑噩噩在人间!”袁承天用手抚摸着小男孩的的道:“不会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必自哀自悲,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坚强,不对恶屈服,在黑暗中也不哭泣,在困难面前也不自悲,我们都要勇敢!小兄弟你在恶人面前说不,你能做到么?”这小男孩点点头,说道:“大哥哥,我将来也要做如你一般的大英雄!”

  袁承天听这小男孩说他是大英雄,不觉笑道:“我那是什么英雄,只是凡人,在世间也许微不足道,可是还要发一份光,照亮世间,去除黑暗!”小男孩看着这位大哥哥坚毅的神情,不由心神往之。好一会袁承天问他名姓。小男孩说自己叫做冯云西,那中年男子则是他爹爹名叫冯龙赐。他们不是京都人,来自山东,今年山东蝗灾,庄稼颗粒不收,官家又收税的紧,东家又要收租,偏偏冯云西的娘亲又得了重病,无钱医治,只好死去。他们父子被迫无奈,只有前来京都投靠兄长,奈何兄长见他们贫无立锥之地,便生厌恶,将他们哄出府门。二人只有沿街乞讨,岂料有司衙门巡兵见他们衣衫破旧,形容狼狈,便将之驱逐城外,任由自生自灭,不去理会,以至身染风寒,如果不是袁承天出手,那么他父子二人非饿死不可,天可怜见让他撞见袁承天,得己活命。袁承天听他们说完这遭遇,忽觉尘世原是罪恶渊薮,谁能逃脱?苛税猛于虎,先前他还不相信,而今看来果不其然,又想这一路上有人歌唱《菜人哀》这首古诗,里面所写并非夸大其实,实是实有其事。原来乱世之下焉有活人命,人命有时至贱,竟然可以鬻人与菜,这天地之间为何总是惨事连连,让人想起不由觉得去日无多,来日大难!

  袁承天将他们来到一处山泉边洗去污秽,换了身新衣,再看冯云西眉目之间甚是灵动,俊气勃发,双目之中透着对未来渴望,假日时日定会有一番作为,因为印堂之中似有浩然正气。他又拿出仅有十两银子交给父子两。他们怎么也不肯收这银子。袁承天执意让他们收下,然后执手而别,便向城门走去。

  忽见一众行人围着皇榜围观。只见内城墙上贴着一张皇榜上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新近恭慈太后有恙,太医院诸人亦不得其病理,束手无策。朕心甚切,想太皇太后,以仁慈孝道治天下,昔者与大行皇帝佐助天下,四海咸平,母仪天下!今者有疾,朕心甚切,凡有国医之手,起死回春之能,让太皇太后无恙者,朕隆恩与赐!布告天下,咸使得之!袁承天看得一头雾气,不明所以,皇榜亦未言明恭慈太后得病症状,可见是不轻,否则以太医院中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可见症状不轻,也便是如此,嘉庆皇帝不得不出榜悬赏,以期民间高手救治,虽希望渺茫,终究还是有希望!

  袁承天想到嘉庆皇帝与己有知遇之恩,竟将自己视若兄弟,不是仇雠,可是是倾心相交。自己怎么可以眼见太皇太后身命有危,而置之不理,这岂是大英雄所为?他想到此处不加思索,扯下皇榜。守护兵士见有人揭皇榜,自是有本领医好太后之症,便喜出望外,将他带入禁城乾清宫,面见当今天子。

  嘉庆皇帝这些时日正自忧苦不已,因为太皇太后忽然染疾,本来只是浑浑深深不进膳,本不放在心上,便令太医开了几味消食的汤药,以为便见好,——孰料竟而一日甚于一日,非见不见好,反而饭食不进,脉博微弱,似乎便要宾天的迹象,他能不心焦?便下令太医院中太医诊治,可是并不见效,不由急上心来,便有执事太监建议贴下皇榜,悬赏天下奇人异士为太后医病,这也是无法可想之事。虽然近似荒唐,可是目下也只有此一条路可通。

  这位昔日君临天下,手握乾坤的少年皇帝现在竟是愁得无法可想,正自担忧太皇太后的病症。听闻有人揭了皇榜前来皇宫,便喜出望外,抬头看时进来一少年。本来也无意外,但仔细看时竟是别后不久的袁承天袁兄弟。他本欲张口喊“袁兄弟”,但环伺四下有侍卫亲兵在侧,多是不便,便硬生生咽了回去,说道:“你们退下!”御前侍卫心生犹疑,因为他们见这少年步法轻捷,自是身有武功,生怕于皇帝不测之祸,不由说道:“皇上,还是让卑鄙护佑您左右,以护万全!”嘉庆皇帝有些不耐烦,大声道:“你们难道没听见朕适才说话,要你们出去!”众侍卫见皇上天颜震怒,知道如若再不出去,只怕皇上雷霆震怒,祸及己身,所以便鱼贯而出,再不回头。

  嘉庆皇帝面带笑容,走下御书案,执手袁承天,说道:“袁兄弟,朕思念你久矣!仿佛当年汉哀帝刘欣之与董贤!”袁承天道:“你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我只不过是草莽中的汉子,何德何能得皇上青睐!”嘉庆皇帝不以为然道:“朕自承大位以来,遍阅天下英雄无数,多是有德无能,有能无德之辈!怎如袁兄弟你仪表出于天际,英雄之气逾于先祖袁督师,而玉树临风,岳峙渊嵉当世无出其右!当初汉哀帝之刘欣亦是风姿少年,更遇着那黄门侍郎董贤,可说是英雄相惺,人间多是离恨事。刘欣死后,董贤亦受株连!袁兄弟你说世间知遇之恩莫过于这段传奇!”

  袁承天见这少年天子心中亦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往事。今日他竟对他诉说衷肠,诚然是拿他当兄弟看待,心中不由起了涟漪,心想:自己袁门弟兄是反清复明,似乎水火不融,可是他不以为仇,反而视自己为兄弟!本来他们不可相融,可是嘉庆皇帝对他可是不为己甚,自己难道还有理由对他不利么?那样情何以堪,自己岂不枉为袁督师后人?人生天地间,恩怨要分明,决不可以做违心的事,那样与卑劣小人何异?

  嘉庆皇帝话锋一转,说道:“袁兄弟,此次我皇阿娘病势突兀,甚是怪哉!你快去诊视吧!”袁承天心想不错,何必在此多所担误。

  他们急急步入慈宁宫,只见墙壁和院中宫灯将黑夜照成白昼,每个人面目清晰可见,宫中亦有花木清香,从宫室内飘出檀香和龙涎香混合的清香浸入心脾的气味,在深夜中漫延开来,月明星郎,清风徐来,人间有梦总是不想醒,空自忧愁和无奈。宫内两端分别是永康左门和永康右门,南侧则为长信门,有宫中执事太监在职,亦有巡兵和侍卫。宫女在前引导,自广场北侧慈宁门而通过甬道直入慈宁宫。宫院之内东西廊庑,北侧直入慈宁宫东寝室。他们步入寝宫只见太后卧榻之侧丈余开外有嫔妃和多查皇后服侍在侧,不敢稍有懈怠。旁边几名年长的太医亦是诚惶诚恐,因为太皇太后但凡有了意外,他们一干太医难脱干系,定当问罪,当今皇帝盛怒之下杀无赦也是有可能的。所以他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样,每个人心头都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让他们呼吸维艰,任谁也不敢稍有放松!

  嘉庆皇帝喝退太医和嫔妃,亦让皇后退去。多查皇后虽然犹然留下,奈何皇帝口谕已出,只有讪讪退下,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是无法。嘉庆皇帝见多查皇后退去回转坤宁宫,心中才稍安。不知为何他见到这多查皇后便不禁心生反感。这多查皇后非但生性多疑,更兼语言可憎,行为处处让嘉庆皇帝着恼,却又发作不得,只因她的阿玛是蒙古的多汗亲王,在蒙古草原拥兵自重,大有可以和朝廷抗衡的架式。他只有忍辱负重,每日活在苦恼中,见到多查皇后犹如见到恶鬼,唯恐躲之不及。偏偏这多查皇后先前去恭慈太后那告状说这嘉庆皇帝不去坤宁宫就寝,似乎在乾清宫养着汉人女子,逾越祖训。以至引得恭慈太后深夜问罪皇帝于乾清宫,可是却一无所获。多查皇后空自气恼,别无他法。

  自此之后,嘉庆皇帝更加对这多查皇后心生厌烦,可是必竟她是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自己也不可以做得太过分,只有忍耐,亦不敢忤逆于太皇太后,只有且过且忍。在他愁苦时,上官可情便讲故事于他,惹得他笑颜解颐,看着这个温柔可爱的江南女孩子,嘉庆皇帝真得好想立她为皇后,黜除多查皇后!——可是这怎么可能,便是在恭慈太后面前亦说不过去,也只有私下里想想而已。上官可情又何尝不知这位少年皇帝的苦衷,可是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只有扮作宫女随侍皇帝左右,亦是别无他法,谁教她人微言轻,一切皆不足论,只有在世间随波逐流,她亦不后悔自已的选择,能日日陪伴皇帝左右,亦是心满意足,余事皆不足道!

  袁承天诊完恭慈太后脉搏发现虽微但无险象,觉不是中了不治之症,心下犹疑。他忽然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头脑中灵光一现,这不是苦寒之地昆仑派山中伽兰花。这花昏味他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伽兰花的香气可以引诱世间最为厉害的毒物——六足龟蛇。这蛇形状怪诞之极,与世间之蛇皆是不同,头似乌龟的头脑,腹下有六足,行动迅捷,而且舌信含有巨毒,可以致人晕迷不治,久而久之不治身亡。只是此毒物只有苦寒之地昆仑山所有,非中土所有,而且这伽兰花亦是昆仑山所有,别处难活。今日宫中竟无端有这些伽兰之花,让人好生生疑!

  袁承天走出太后寝宫,来到别院。嘉庆皇帝见他脸有疑云,知事有古怪,便问道:“太后病症如何?”袁承天道:“皇上新近皇宫可有外人晋见。”嘉庆皇帝想了一想,忽地一拍脑门道:“是了,新近有一个西域的狮子舞团听闻太后要在十月初九做六十寿诞,便毛遂自荐进宫先为太后表演西域狮子舞,其间更有一少年相貌俊美,身法灵活,很是让人喜欢,太后便让他们留宿宫中的,交由内务府总领大太监王得海带到直事房安歇。又过一日,太后想再看他们的西域狮子舞。”袁承天问道:“后来怎样?”嘉庆皇帝说道:“本来是要在十月初九亲自为恭慈皇太后寿诞之上表演西域狮子舞,可是不知为何他们一行之中有人腹泻不止,说是水土不服要转回西域,不能为太皇太后表演西域狮子舞,甚为憾事。他们匆匆收拾行装便出了紫禁城而去。除此别无他人进入禁城!”

  袁承天道:“是了,定是这干人作崇,否则宫内绝然不会出现这伽兰花,更加不会引出这六足龟蛇。”他看了一下嘉庆皇帝,又道:“六足龟蛇,世间多有,——但是它最喜安静之所,深藏地下,终年不出,既是酷热天时也只是晚上出动,白间休息,所以世人多有不见,尤其这深秋之际,引入困乏,又何况此毒物嗜睡成命,如不是这伽兰花香引它出动,它断然不会出来伤人?”嘉庆皇帝道:“这是有人有意为之,——定是这西域狮子舞团中人所为?真是可恶之极,朕仁慈宽厚天下,孰料世间有此恶人,真真可杀不可留!”

  袁承天见嘉庆皇帝咬牙切齿愤怒的样子,说道:“现下为太后祛除所中之毒,凤体无恙才是最为紧要!”嘉庆皇帝收起愠怒,笑道:“朕一时忘情,有些忘形了,徒让袁兄弟笑话了。”袁承天此时见他那像一个君临天下的皇王,似乎是情交莫逆的好伙伴,不由心存感激,心想:如果他不是满清的皇帝;自己不是袁督师后人,亦不是袁门少主,那么他们一定可以把袂江湖,饮酒说天阔,壮志事凌云!——只可惜这一切终究不可以,他们不会相融:一个是紫微星座,一个天煞孤星;一个是少年意气风发,手握乾坤,可以生死立判的少年皇帝,一个是出身凄惶,遍尝世间疾苦的英雄少年,世间再多的苦难亦不能消磨他的志气,只会让他在凄风苦雨中前行,决不会退缩,因为他内心深处坚信:汉人不懦弱!

  袁承天从寝宫的窗前取下一盆鲜艳花朵如火般的花草,一股摄人心魂的花香直入人的心脾。嘉庆皇帝诧异道:“这难道就是袁兄弟你适才所说的西域昆仑山所有的伽兰花?”袁承天道:“正是。我久在昆仑派,自然识得。”嘉庆皇帝道:“快把它毁灭了,不然让它为害人间!”袁承天伸手拦住嘉庆皇帝道:“皇上万万不可以,这样那六足龟蛇只怕不会嗅着花香而来,那么太后的症状只怕再难医好!”

  嘉庆皇帝不解,问道:“怎么?”袁承天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理皇上你难道还不知道?”嘉庆皇帝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袁兄弟你一口一个皇帝,让我难以承受!难道在你眼中我依然是个不近人情的皇帝——抑或高高在上,众人仰视的人么?你从来没有将我当兄长看!难道你们汉人心目之中依旧存着华夷之分,将我们视戎羌之蛮夷之人不成?”

  袁承天见嘉庆皇帝说到动情处,语声几近哽咽。他怔怔看着这少年天子,不知所以。好一会儿,嘉庆皇帝道:“上官可情姑娘便不似你这般有夷狄之偏见。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他神情黯然,似有悲伤。袁承天低声道:“永杰。”嘉庆皇帝喜出望外,大踏步走来拿住袁承天的手腕,沉声道:“原来我以为你也是世俗的人,原来是朕错看了你,袁兄弟你不怪我吧?”袁承天道:“我怎么会!”

  外面有执事太监说话:“格格你不可以进去!”有女子说话道:“我要面见我皇帝哥哥有错么?你们这干奴才躲开,信不信我一脚踢飞你!”这说话的赫然便是清心格格。嘉庆皇帝和袁承天心中都是一动,想法却又不同,一个是怪她深夜进宫,多此一举;一个是思念如初,却又怕见,徒生伤悲。便在这时执事太监已是阻拦不住,清心格格竟然闯进宫来。

  当她见到袁承天时不觉一怔,随后快步走来便要与袁大哥说话。忽觉不对,因为嘉庆皇帝在侧,看她鲁莽的行为,虽不说话,心中定是不快。她便转身向皇帝哥哥问安。嘉庆皇帝这才露出笑容。

  当她得知袁大哥是为恭慈太后医治病症之时,显得不可置信。因为这些时日她亦知恭慈太后病症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今夜她要看视恭慈太后,不料执事太监出言不逊,惹得她大发雷霆,一路闯进慈宁宫,因为嘉庆皇帝是其皇帝哥哥,是以执事太监和宫女谁也不敢真的阻拦于她,——否则,这位清心格格时性起,打伤人命,他们也只有白挨的份,谁教人家皇家贵胄,他们只是奴才的份呢?

  袁承天不再理俗务,将这伽兰花放置在宫院的木芙蓉花丛旁,将宫灯挑了挑,灯光便不再刺人眼目,因为袁承天知道六足龟蛇夜间最忌光明之处,总是喜静不喜喧闹,只在阴暗中行动。他将执事太监和宫女打发出去。院中只有一轮明月当空,四下静阒阒,偶尔有秋蛩歌唱,亦是低沉而干涩,仿佛冬天迫在眉睫,行将入木。世间的万物岂不都如此,人生从出生到死亡只如一场悠悠大梦,世人皆迷恋其中而不知醒悟?参透生死之理,便欲放手人间,天地为我席,山川是我家,白云苍狗皆为我用,古往今来圣贤皆是我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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