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倒真不能怪灵觉提出这种问题。

  你想想，你从小被带到庙里。

  被天下人称赞，更是被誉为佛门有望甲子时光便可塑造莲台，成就大罗金仙之位的天才。

  你在庙里呆的好好的。

  主持视你如子。

  僧侣待你如亲朋。

  结果突然有一天，你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是自己，而是曾经佛门大修轮回之一。

  曾经在你身上发生过的一切，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所有人对你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

  天下人敬畏你，是因为你前世之名。

  主持视你如子，是因为当你觉醒轮回记忆后，可以带金海寺走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僧侣待你如亲朋，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你。

  他们所有的期待，其实并不是因为你。

  而是因为你的前世。

  他们都想要让轮回前的你回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

  整整九世轮回。

  曾经的灵兽全部化作枯骨。

  世间唯一能够帮自己超脱轮回之苦的大妖孙弥。

  在最后一次见到他后，当场圆寂。

  曾经一向冷静的灵觉。

  如今也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相比起金海寺，这些年来，他在天牢中待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因为他很清楚。

  如果自己不能顿悟，那么他一辈子都破不了自己的心魔。

  即便他死去，轮回之后。

  仍会陷入这样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

  宋绍看着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袍灵觉，曾经他满是佛韵的眸子，如今隐约能看到一抹血红的阴蛰之气。

  宋绍心知，这是佛门弟子走火入魔的前兆。

  灵觉见宋绍没有回答。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随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道：“小僧此番在天牢中待的时间实在不短，若是再待下去，庙中事务恐怕多的忙不过来。”

  “小僧今日便先行告辞了。”

  眼看灵觉打算离去。

  从一开始的高傲佛门法师，到如今背影尽是萧索。

  宋绍思索后，终是开口道：“灵觉仙师且等一下。”

  “嗯？”

  灵觉刚走出没几步，见宋绍喊住自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宋绍。

  “宋施主，有话要同贫僧道？”

  “算是吧。”

  宋绍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串佛珠，递给灵觉，然后开口道：“这串佛珠是我数年前斩杀一只佛妖时，捡来的宝物，后来得知那只妖明明已经入了佛门。”

  “灵觉仙师以为，他为何还要盗走佛宝，逃出寺庙？”

  灵觉看着宋绍手中的佛珠，上面带着的佛息，饶是九世轮回的他，也感到一阵心悸。

  这串佛珠，恐怕乃是圣人之物。

  没想到宋绍手里原来竟然有这种佛门至宝！

  而且不知为何，他从这串佛珠上，竟然感受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但灵觉并没有因此，而露出丝毫贪婪。

  眼中的惊讶也只是一闪而逝。

  随后低头认真思考起宋绍刚才提出的问题。

  片刻后。

  灵觉答道：“大抵是因为它本是妖，佛门功法对它而言，实在难以修行。”

  宋绍见灵觉眼神闪烁，似有隐瞒。

  不由笑道：“仙师明知，是佛门之人根本看不上妖魔之流，又何必为他们遮掩？”

  灵觉见宋绍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不由轻叹一声。

  “宋施主明理，但有些话施主说得，贫僧却说不得。”

  见灵觉为难。

  宋绍也不啰嗦，直接说道：“这只佛妖受圣人之气，本可成为当世大修，可因为僧人异样的眼光，主持的纵容，最后沦为阿修罗一脉。”

  “它本可以成为佛门得道高僧，结果要沾染杀戮之道，斩杀同类，排除异己。”

  “最后佛性重新被兽性压制，它疯了，也找回了自己。”

  宋绍将手中的佛珠递给灵觉。

  随后抿了抿嘴，继续道：“天魔孙弥和这佛妖其实一样，它们本就是妖，不代表它们不能修佛，只是它们没有死在自己手里，而是死在了世俗的刀刃之下。”

  “仙师轮回带孙弥云游万里，助他压制兽性。”

  “但最后屠戮一城百姓，并非是仙师之过，而是和佛妖一样，死在了世人的排异心理上。”

  “灵觉仙师自囚于此，不过是因为孙弥的缘故，导致十万亡魂的因果加持在自己身上。”

  “但反过来说，他们此般有何尝不是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听到宋绍的话，灵觉顿时愣住了。

  “宋施主此话何解，虽然贺州城主该死，但一城百姓岂非无辜？”

  见灵觉陷入迷茫。

  宋绍继续道：“若非人性贪婪，将那海岛灵兽斩尽杀绝，孙弥何至癫狂？”

  “反过来说，事情因果皆有那渔夫和城主而起，一城百属实无辜。”

  “但那一城百姓的因果，不应该压在灵觉仙师身上，而是因为算在那渔夫和贺州城城主的头上。”

  “若非他心生贪念，有何至于十万百姓为他丧命？”

  “凡事有因有果，仙师又何必自囚轮回，不渡如来？”

  宋绍的话，如同雷鸣一般。

  在灵觉心口炸开。

  原本他身上稳定的佛息，像是失去控制一般，在天牢中四散而开！

  好在此地乃是天牢地阶。

  关押的最低也是二品境界往上的大妖，所以即便是佛息弥散，群妖也有手段抵挡，只是它们诧异，这金海寺的白袍僧人曾来过此地多次，怎么今日会突然变了？

  眼看灵觉原本黯淡的眼神，逐渐明亮。

  一枚浅红色的莲花印，缓缓出现在他的眉心，宋绍眼神复杂。

  说实话。

  若是放在过往，别说宋绍帮他，就算是他死在天牢里，宋绍也只会坐在一旁看着。

  但，此番远游。

  宋绍心性沉淀，加上曾经和灵觉在一起的时间里，灵觉不仅跟宋绍说了很多佛门秘事，自己的轮回过往，甚至教给宋绍不少在天牢中抵御魔气的手段。

  甚至就连此次远游，多次帮助宋绍安定心神的清心咒，也是灵觉所传授。

  灵觉的心性，加上九世轮回。

  早已对凡尘无妄。

  所以，宋绍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帮他一把，但宋绍怎么都没想到，眼下灵觉只是顿悟，散发的佛息便如此恐怖。

  眼下他乃佛门二品金刚境。

  若是他此番可过心结，恐怕甲子塑造莲台，成就大罗金仙真的不是妄言。

  随着时间流逝。

  灵觉身体慢慢有了动静，周围逸散的佛息慢慢回到他的身体里，眉心的莲花印越发凝实。

  相比起一开始见面时的神秘，高深。

  现在的灵觉看起来多了一道洒脱的味道。

  等到佛息尽数收回体内后。

  灵觉荡袖，一股劲风皱起，白袍翻飞。

  随后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

  原本清秀的眸子，已经变成了黄金色。

  甚至在他的背后，隐约能看到一环金轮。

  看到这一幕。

  宋绍喉结动了动，这个金轮，在奎牛的记忆中，宋绍有所了解，据说只有领悟到佛门圣人意境之人，才能凝练出来金轮。

  这道金轮，代表着灵觉已经找到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

  等到金轮以一化九，灵觉便可修成自己的罗汉金身。

  灵觉和尚，佛门首徒之名。

  当之无愧！

  等到劲气散去，灵觉身上的高深气息也随之散去，金瞳隐去，只有眉心的莲花印，说明了此时灵觉和尚的变化。

  等到灵觉醒来。

  不等宋绍开口，只见他走到距离宋绍三步开外，随后双手合十，朝着宋绍郑重行礼道：“多谢宋施主助贫僧摆脱心魔。”

  面对灵觉的感谢，宋绍摆手。

  “灵觉仙师客气了，其实法师心中恐怕比我还要清楚是非因果，只是因为心中放不下那一城冤魂罢了。”

  “若是灵觉仙师真的要求自我，不妨去那贺州城一趟。”

  “我想在那里会有仙师想要的答案。”

  听到宋绍的建议。

  灵觉认真的点了点头，“自当如此。”

  说完。

  灵觉伸手，宋绍手中的佛珠直接落在了他的掌心，随着一声咔嚓碎响，只见灵觉和尚手中的佛珠竟是碎成一片粉末。

  紧接着，只见这串佛珠中突然飞出数团光芒，汇聚在灵觉掌心。

  最后竟是化作一枚圆丹。

  看到灵觉掌心的圆丹，宋绍一时间也愣住了。

  “这是？”

  见宋绍疑惑，灵觉笑道：“方才宋施主将佛珠拿出来时，我便感到熟悉，后来一朝顿悟后，更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说完，灵觉将手中的圆丹送到了宋绍面前。

  “这串佛珠中，虽然带着圣人之境的道韵，但这道道韵实在太浅，根本不得其意。”

  “而且佛门的圣人道韵，对宋施主来说，未必有用。”

  “故而，我便将佛珠中真正的宝物给引了出来。”

  真正的宝物？

  见灵觉将圆丹还给自己，宋绍愣了下，随后伸手接了过来。

  顿时。

  宋绍只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此时的他。

  已经不是站在地阶的天牢中。

  而是出现在一座破旧的寺庙中。

  荒山野寺。

  青灯枯火。

  只有一位老僧盘坐在佛像前，枯燥的敲打着木鱼。

  看到眼前的场景。

  宋绍看了眼手中的圆丹，刚要将它丢到一旁时，庙中老僧似乎注意到宋绍的到来一般，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木鱼。

  然后扭头看来。

  朝着宋绍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他说：“南无阿弥陀佛。”

  顿时一股温热的气息，自圆丹中逸散，随后将宋绍整个人给包裹起来。

  眼前的场景随之慢慢淡去。

  等到宋绍回过神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天牢中，而刚才看到的一切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宋绍看了一眼手中的诡异的圆丹。

  眼神震惊，随后咽了口唾沫，有些不敢相信道：“这个该不会是，佛门大罗金仙坐化后的舍利？”

  灵觉见宋绍认了出来。

  双手合十，笑道：“正是如此。”

  “先前佛珠对宋施主无用，如今我将舍利引出，留给宋施主。”

  “自此天牢之中的魔气，再也不会侵蚀宋施主的身体。”

  听到灵觉的话。

  宋绍一时间仍是没能反应过来。

  大罗金仙的舍利......

  这恐怕已经不是机缘那么简单了。

  天仙之境，可坐镇一座皇朝，天仙之上，神境不出，大罗金仙举世无敌。

  虽然灵觉嘴上说的轻巧。

  但宋绍却清楚得很，若是这枚舍利真的留给自己，便等于将这位大罗金仙生前的传承也等于赠给了自己。

  宋绍抬头看向灵觉，认真道：“这份大礼实在有些贵重了。”

  “还请灵觉仙师收回去吧。”

  灵觉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这串佛珠出现在宋施主手中，便说明是佛珠自己选择了宋施主，贫僧不过是还礼，送了一个顺水人情。”

  “而且，贫僧将这枚舍利送给宋施主，是有一件事，拜托宋施主帮忙。”

  “请说。”

  见宋绍皱眉，灵觉双手合十，认真道：“贫僧想麻烦宋施主，小僧走后，宋施主能够帮在下超度孙弥。”

  超度孙弥？

  我？

  宋绍听到灵觉的话，一时间也愣住了。

  “若是论超度之法，不应该是灵觉仙师更为擅长？”

  灵觉闻言，解释道：“确实如此，但如今既然我要斩断轮回，那便不能再同孙弥再有瓜葛，所以此事只能拜托宋施主。”

  “宋施主请放心，如今你有大罗金仙舍利在身，就算是天魔的瘴气，也伤不到宋施主。”

  “还请宋施主帮小僧最后这个忙。”

  见灵觉不像是在开玩笑。

  宋绍犹豫再三后。

  最后还是将大罗金仙的舍利收了起来，随后答应下来。

  灵觉和尚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随之消散。

  最后看了一眼第九间牢房后。

  又同宋绍说上几句话后。

  脚步轻松的朝着天牢外离去。

  临走时，灵觉特意告诉宋绍，等他斩去贺州城的因果后，自会向当今圣上请愿，助宋绍早日从天牢中离开。

  并且邀请宋绍，等他塑造莲台之时。

  来金海寺做客。

  关于这个宋绍倒是没有拒绝，行礼应下。

  等到灵觉从地阶天牢离开后，宋绍方才回神，时隔两年，他终于再次踏进了这第九间牢房。

  推门而入。

  原本腥臭的气味已经消散。

  想来是灵觉清扫。

  天牢中的锁链断裂，已经不再束缚妖魔。

  空荡荡的牢房中。

  正中间盘坐着一道瘦小的躯壳。

  那是佛门天魔，大妖孙弥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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