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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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吃着吃着,朝华忽掉了几根头发,她慌忙站起来道:“我先去后头处理一下,慈姑您先用饭不必等我。”
凉儿却拉住她:“你这头发怎地掉这么多?”
朝华抓着一手的头发苦恼道:“我也不知道,就从前几天开始就这样了,每日都掉好多头发,幸而头发多些,不然我这头可要像那六七十岁的老人家那般没法见人了。”
慈姑也有些奇怪:“我初见你时就对你的头发很有印象,油润光亮,摸上去更是柔软,怎么会掉得这么厉害?”
她眼见朝华手上抓了一把头发,心里很是奇怪。
朝华不经意道:“难道是我用不惯新的头油?”
凉儿却道:“这次的新头油是茉莉花头油,我用着格外滋润,万没有像这样用了反而掉头的。”
朝华笑笑:“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大概用不惯这次的桂花头油吧。”
凉儿摇摇头:“上次月明姐姐特地和采买的人说,府里的丫鬟们以后都改用茉莉花头油,怎么你收到的是桂花头油吗”
“是啊,”朝华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我今早用了忘记放回去了,正好在身上,你看看。”
她将桂花头油递给凉儿,凉儿打开一闻,慈姑就开口道:“这可不是桂花头油的味道,我年轻时候爱用桂花头油,味道是最熟不过了,这倒像是草叶头油的味道,寻常人家买不起桂花头油的才会买这种劣质品,看来,咱们府上是出了贼了。”
朝华知道目的达成了,便不再说话。几人沉默着用完了午膳。
慈姑给朝华一一示范过新茶烹煮方法之后,就带着凉儿回了静安居。
至于后面的事情,朝华不关心了,但她相信慈姑一定会彻查此事,她们以后的吃食和日常用的东西都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心情颇好地开始烹茶,外头的树像是海棠花树,已泛起了点点绿芽。
又一日,一早琍芳就欢天喜地的来书房找她,说是府里放月钱了,让一道去领月银。朝华虽刚进府只是书房的三等丫鬟,月银却不少。
她拿出一半来用手绢仔仔细细包好,又跟月明借了一个匣子来专门放钱。剩余一半便用于自己日常花用,有时遇上不好办的差事,便得要拿出银钱来打点。每月她都紧着这剩余的一半月钱小心花用,指望着到月底能再剩下些,好多攒些银子。
前些日子总有静安居的大丫鬟借着送衣物的名头来书房,十次里虽有好几次见不到淮瑾,但总有一两次能遇上,每次遇上便是嘘寒问暖。朝华只作不知。
这日朝华正在茶房等淮瑾下朝回来,却见张掌家打从前头来了,她忙引着他到前头耳房里看座。张掌家挥挥手却道:
“不忙,我来是有几句话嘱咐你。”他歇了口气又道,“书房呢如今是由你一人负责,你也做得很好,不管是岑大人还是咱们殿下,对你都是无有不满的。不过前天载义特来跟我说,说是咱们殿下吩咐的,叫闲杂人等不要到书房来,各人要在各人的差事上。
“我去着意打听了一番,发现星露和寒桑总是借口送衣物到书房来,想来殿下是碰见过她们几次,所以才有今日这一说。我来是想和你交代,以后天气若有变化,你便一早去静安居取衣服来,给主子添衣的差事你也要上心,放月钱的时候我会额外多给你半吊钱,你就辛苦些多跑几趟便是。那两人我也罚了半月的月银,她们以后不会常来了,你只安心做你的差事便是。”
“是,朝华知道了,让张掌家费心实是朝华的不是,不若吃盏茶再走,殿下还没到下朝的时辰。”
朝华小心应对着。
他却急急道:“不敢不敢,慈姑找我正有事,我先去了,你多上心些,我走了。”
一阵风似地便又走了,朝华深叹掌家不易做,凡事亲力亲为不说,更要眼观八分耳听六路,各处都要留心注意,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拿得起的。心里便又对他多敬重些。
但这件事却是值得高兴,虽说多了一桩差事,但额外多了半吊钱可不是小数目,朝华只觉心神激荡,好似马上就能赎身作自由身了。
她心下雀跃,忽见前头喧闹起来,便知殿下回来了,甩甩心中杂念便专心烹起茶来。
这些时日,朝华已适应了三殿下的作息,差事做得越加得心应手。
她每日侍立在侧,时时留意着时辰,不时磨墨、添茶。见日头高了刺了三皇子的眼,便去把窗扇放下;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一道茶叶,一天里换个四五次,尽量都不重样;有时三皇子公务处理得晚,她便去外头厨房叫一道羹,再把浓茶换成清茶或汤水,叫夜间好睡。
但初时朝华却并不知道要这样做。三皇子有段时间总被阳光刺到眼睛,她盯着那光看了两三日,才发现早晨要把窗子放下,下午时分再打开,这样既不刺眼、屋子里头也能大亮;最开始熬大夜的时候三皇子从没喊过饿,她也并不知道要叫甜羹来吃。
有一次熬得格外晚,三皇子一直在写着什么。朝华晚饭少吃了些,到了后半夜便觉饿得胃疼;忽然想起三皇子也一直饿着,当下心中暗道不好,忙跑去厨房;又见厨房当班的躲懒在后头休息去了,心中着急,胡乱翻了翻,见只剩些红豆,此时熬羹已是太晚。又见有些碎面条子,像是晚饭时剩下没用的,便动手煮了碗素面,又切了些胡萝卜丝放进去,一路端着送去了书房。
如此,夜宵便成了书房传统。
又一日,淮瑾在房中做些修撰工作,朝华坐于蒲团上磨墨。磨墨时淮瑾见她一直瞧他写字,便问道:
“听慈姑说你认字,可会写字?”
朝华想了想,答道:“会写几个字。”
闲时朝华总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用树枝写字,每次都趁着没人时候将自己白天在淮瑾那处看到的字写在地上,只是总不知道意思,终究不过是写着玩。今日见淮瑾问自己会不会写字,她心念一动,便答曰会写。
淮瑾看着朝华温和一笑:“那便写两个字来我瞧瞧。”
“是。”
朝华答应着便抬腿往外头走,淮瑾见状奇道:“做什么去?”
“奴婢去外头拿小树枝子在地上写给主子看,”她一边往外头一边回头解释,“奴婢平常也是在地上用树枝子写的。”
“竟是如此……”
淮瑾独自沉吟,见日光下朝华肤色好似敷上一层柔光,面庞柔和白皙,眸光沉静,唇角含笑,比之芙蓉更显娇美,又浑然天成一股出尘气质。
淮瑾心跳乱了一拍,忙移过眼神,道:“自是不必,书房内有笔墨纸砚,便用我的吧。”
“这……奴婢不敢。”
朝华垂首道不敢,又露出一段皓白颈子,淮瑾脸一红,忙又移开目光,心内懊恼自己不知是怎么了。
“无妨,便坐过来些,我看着你写。”
朝华应声之后便坐了过去,第一次和淮瑾坐得这么近,又是第一次在纸上写字,她心内不禁有些紧张,只听得心跳如鼓,落笔写字时那字更像是照猫画虎画上去的,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让殿下见笑了,本打算攒钱下个月买纸笔的。”朝华瞧了一眼淮瑾,有些羞赧,“只因奴婢从没在纸上写过字,也没握过笔,只怕是没把握好力道。”
“攒钱?”淮瑾倒从没听过攒钱是怎么一回事。
朝华见他感兴趣,便大着胆子细细说来:“托殿下鸿福,府内每月发下来的月钱都算丰厚。奴婢拿了月钱之后便存一半放起来。剩余一半留作日常花用。岑大人偶尔也会给赏钱,因此每月奴婢除了存起来的那一半之外,也还能结余下来一些钱,这些钱便能拿着出去添置些东西。”
“添置些什么?”淮瑾放下手里的笔,转过身子认真看着朝华。
“那可就多啦!”朝华略有些兴奋,眼中闪着细碎的光。
“上个月奴婢终于攒够了钱给自己买了一双双层底的绣花鞋,便是奴婢脚上穿的这双,走起路来很是舒服。前几日奴婢的衣裳短了,便拿着钱去外头买了些布。拿府里小厮们来举例子,每年小厮们发放夏季衣衫三套,春秋季共四套,冬季共两套。只是府里每季度发放的衣衫都只有外衫,没有里衣,因此奴婢便将自己攒的钱拿出去买了些布裁做里衣。奴婢狠狠还了价,所幸花得不多。”
其实她心下知道自己说的攒钱、杀价这些事情在淮瑾看来都十分陌生。
他从出生起就尊贵无匹,吃穿住行都有人操持着,一切都是最好的。他不管想要什么,除了皇位之外,大抵都能轻松得到。因此世间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情不多,物欲更是不高。
除了读书外,他只需要关心怎样让粮食增产、怎样兴修水利才能减少洪涝灾害、怎样匡扶社稷。
这样的人怎么会对攒钱感兴趣呢?不过只是新鲜罢了,就如同刚来书房的朝华一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那股不服输的劲头,都让淮瑾感到新鲜、有趣。
朝华心里如同明镜一般。
她与他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隔天堑,但缘分使然,他们都没有发现彼此之间越靠越近。
可她没想到淮瑾会说出接下来的这番话。
“从明天开始你便跟在我身边,我得闲便教你习字、读书,若你喜欢,还可以学着画画,书房里的一切用具你都能用,每一本书你都能看。你可愿意?”
淮瑾看着坐在身边的朝华,贪恋这种二人靠在一起的奇妙感觉,单是看着她便觉是一幅怎么看都不够的画,更想着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自从载疏把朝华的情况都告诉他之后,他便萌生出了一种在别人看来十分荒谬的想法,他要一点一点抬举她,既然“世俗”这条银河隔在了二人中间,那他就要把这河填平,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而这样的情感是什么,淮瑾却并不知。他只选择了跟随本心。
朝华听了这话却愣在了原地。原本能进府里她便已是千恩万谢,如今竟还有这般际遇,直感叹命运虽有时不公,却终究没有将她逼入绝路。
她实非燕雀、心有鸿鹄,老天爷既给了她这样的机会那势必要抓住。
于是朝华便从蒲团上跪坐起来打算给淮瑾磕头,淮瑾却扶住她的手臂道:
“不必如此,只要你喜欢,我便倾囊相授。只是我近来实在是不得空,恐怕能教你的有限,你可以在我跟前看着,不必拘束。”
朝华还是郑重磕了个头:“谢殿下,殿下恩情于奴婢来说当得起再造之恩,奴婢定当努力伺候好殿下,努力跟着您读书认字。”
赤子之心,可称得上珍贵二字。当得起她磕的这个头。
淮瑾却不在乎这些,只单纯想着若是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此时他尚不明白这份心意是什么,只遵循着本心罢了。
日光倾斜,静影沉璧。书房里既有墨香也有暧昧。日暮沉下去之后,漫长的夜晚来临,有些情愫如春草般迅猛生长着。
又过了两日,是殿下去宫中请安的日子,慈姑派小丫鬟到书房来找朝华去静安居花厅,说有事要问。朝华知道约莫是那件事情有结果了。
她欣然前往,到了花厅,见外头院子里乌泱泱地站了好些人。慈姑正朝她招手:“快,到我身边来。”
朝华走了过去,站在慈姑身后。从廊庑往下看,朝华发现这时候来的都是一些杂役、马夫。可为什么叫来这些人呢?
心里念头一动,她知道这些人都有什么共同点了,他们和朝华一样都是才从外头买来的。
慈姑开口道:“我知道近来大家都受了委屈。今日我就在这里和大家明说,克扣大家饭食的人我已经找出来了,以后大家每日的饭食会和府里其他人一般,绝不会再有这种暗中克扣的事情出现。”
朝华这时才发现张松也在,他明显有些紧张。
张松道:“慈姑,务必严惩梅管事,当初他说我一个人帮着您,怕有什么事情忙不过来,便主动揽了厨司和采买的事务。这两样原本是您交由我负责的,但我想着既然有人分担,交给他们也是一样,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慈姑叹口气:“底下的这些人,你知道他们和府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
张松摇摇头:“不太清楚……”
朝华却知道。
慈姑道:“朝华你来说。”
朝华便走上前去:“府里有女官、侍卫,还有从宫里拨过来的宫女们,这些人不仅资历老,更有品级有脸面。除了他们,府中其他人都是从外头买来的,但为什么单单只有我们被克扣?”
朝华环顾四周,见底下的人虽有些愤慨,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她大声道:“因为我们都是贱籍!与府中其他买来的人又不一样,那些人都是良家子弟,来去自由,若有一日犯了错,也顶多是被赶出府去。可咱们确实被卖掉了自由身的贱籍奴婢,不仅不能编户,更有可能被来回转卖,若是犯了错,被主家打死、发卖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克扣咱们饭食的人看准了咱们因为身契的原因,都不敢站出来说话,这才让他们抓到了机会。”
这时一个前院扫地的婆子站出来道:“不止饭食,给咱们发的其他东西也都是劣质品,头油更是没法用,一股子臭鸡蛋味。发的头绳也是,竟掉颜色,这怎么用?”
“是啊,是啊,咱们每餐饭都吃不饱,这还怎么干活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院子里有些气氛有些紧张起来,张松额上的汗大滴大滴的。慈姑瞧了他一眼:“你想怎么做?”
张松很是犹豫。朝华又道:“张掌家,我是在殿下跟前伺候的,若是用了那等头油,蓬头垢面不说,若是掉头发掉得多了冲撞了殿下,这该怎么算?打死我事小,殿下那边可还信任您?”
张松听了朝华这话,知道今日这事必定是要给出一个说法的,便咬咬牙站出来道:“诸位,是我错信了人,这才让大家受了这么些时日的委屈,若非慈姑提点,恐怕我还不知大家如此水深火热。今日我在这里向大家说明以下三点。
“一,将这次的主犯梅管事及其夫人逐出府去,再也不任用,他们此番被逐出三皇子府,以后想必也不会再有大户人家愿意聘用他们做管事,也算是给大家出了口恶气;二,每位被克扣了饭食的仆人,都会额外多发一月的月银,这就从我个人的账里头出,也算是补偿大家;三,以后厨房以及采买这等重要的事,都由我来亲自负责,圣人派下来的女官负责监管,张松在此保证,以后必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慈姑,您看如此可否?”
张松微弯着腰,请示慈姑。慈姑却道:“你问问他们是否满意这样的结果,不必问我。”
张松额上的汗顺着额角流下,朝华知道这件事他有失职,但毕竟不是主犯。她看向院子里的大家,见他们表情有些松动,便知道这件事如此便算是揭过了。果见刚刚说话的几人上前对着慈姑道:“这件事情若非慈姑发现,我等恐怕还要受苦,如今这样也算是安慰了大家,我想他们也都会体恤的。多谢慈姑。”
底下的人齐声道“多谢慈姑”,竟是没有人对张松表态。慈姑叹口气道:“大家都受了委屈了,那多发的月银明日之前必定悄悄发到每人手上,只是还请大家务必保守秘密,毕竟这件事情你们是受害者,其他人却并不是。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你们多得了一月的月银,只怕要闹起来。”
底下的人都答应着,便散去了。张松却没敢走,朝华正要离开,慈姑开口将她留了下来。
“朝华,你也先别走,跟我过来。”
朝华跟着过去,慈姑拉着她的手温声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这件事情是你给我示了警。我之所以没在他们面前说,也是为了保护你,万一有人嘴不严将你说了出去,保不齐那被赶出去的两人会有心报复。”
朝华扶着慈姑道:“这样浅的道理,朝华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心里更是只有感激您的份。当初若不是您发了善心将我收进府里,我还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朝华心里对您的感激不可胜数,您对我的好我更是记在心里。”
慈姑知道她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心里更是安慰。
“你只做好书房的差事,外头的事别管,我管着这府里,必然不会叫你们受了委屈。去将张松叫过来。”
朝华便往回走将张松请过来,张松上前低垂着头:“慈姑,您有何吩咐?”
慈姑却冷哼一声道:“怎么?这点子小事就讲你打趴下了?你要知道你可是淑妃娘娘亲自选来的人,纵使初来有什么不当的,改了便是。这次的事情我何尝不知道你无辜?咱们三皇子府初建,我年纪又大了,底下的事情千头万绪都是你一人在操持着,你年纪比我轻,做事却已十分老道,我只有佩服你的份。
“这次的事还是朝华先发现的,也是她悄悄地让我知道,至于你说的多发一月月银从你账里头出,我却是不同意的。这件事并非你一人的过错,我也没有发现,便从公中的账里出吧,我会亲自去和殿下说明这件事的。”
一席话说的张松泪眼婆娑。慈姑拍了他的肩头:“打起精神来!你可是咱们三皇子府的掌家,岂有被这种小事打趴下去的?”
张松连连点头,对着慈姑道谢,又对着朝华说谢谢,又忙着去底下安排月银的事情,竟是团团转了起来。慈姑也笑起来:“他啊,不知道这偌大的皇子府,管家不易,希望这件事情能让他长长记性。”
朝华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这皇子府瞧着是花团锦簇的锦绣堆,外头多少人羡慕能在菩萨一般的三皇子府里当差,却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最是容易出现各样的腌臢事。上头的主子不知道,底下的仆婢们却深陷其中,若要明哲保身,恐怕还要多多费些心思。
她飞快地回了书房,这里于她而言,已是避风港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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