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世(终) 双案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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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二大棵巨大的金枝烛树高耸入云,树冠之上,用纯金打造的荷叶为托,捧起不知几千几百枝红烛闪烁。
朱红与墨绿锦缎交相辉映,从厅堂正中的一具巨型花灯四方延伸而出,点缀在画梁,雕柱,犄角各处,从厅堂到内寝的雕花隔栏外,悬挂了一具由几万白色水晶片连接而成的隔帘,里外三层,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正对着内寝那具华贵罗床的对面窗下,放了一张陈年的沉香木案,上面两根喜烛粗逾儿臂。
红色烛身上雕了龙凤呈祥的精巧图样。那手工何令儿一望即知,出自崇明门外南市老曹香烛之手。
若非王府要,普通人家定这样一对顶级喜烛,且不说工钱,便是排队便要等上年余,赵元沾……
何令儿双手掩面又缓缓滑落,手指干涩。
两人对坐案前,默默无语了一刻。
赵元沾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切道:“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令儿,你明明心仪在我,为我祈福。今后咱们两人正好夫妇一体,比翼双飞,我无论如何,总不会亏待了你,这样不好吗?”
“知音……”何令儿想起曾经的愿望,苦涩地笑了笑,“你回去看过了吗?”
赵元沾默然无语,他拆开方胜之时,看到了何令儿的心愿,内心也并非没有触动。然而他所谋之事……
“呵呵,你那时急了些……驿馆使者死于上元之夜,众多人证认定是我去了驿馆作案。”
终于还是何令儿开口,缓缓道来,一字一句语句平淡,却是锥心泣血。
“可我自然清楚,自己在上元夜做了什么。有一个人带我出了西北陈桥门,弃我于荒郊野岭,让我一个公府千金,难得一晚不在府中,无人知我行踪。”
“我父亲被人构陷,连来往信函,兵备军舆信息传递都弄成证据确凿,这必定不是一朝一夕起意,必定有人前后精心部署,每一步,每一环都想的周详,既然我被诬陷杀人也是这宏大布局中的一环,那自然不是巧合,也不容许巧合。”
赵元沾轻声道:“你若是当夜从了我,也不必受那些断骨牢狱之苦。”
何令儿想起当时以死相拼的惨烈,根本不屑答他这句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那个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卑劣。他引我与他深夜私会,陈情相好,这么一来,如果被要求在公堂上作证,我该如何说出自己失身的事情?我又如何为自己辩驳?这样,我就被扣上了杀人之罪。”
“而你……”
“你竟然胆大妄为到轻薄于我,我是汴京有名的贵女,家父位高权重,朝堂之上威名赫赫。你却……甚至留下我的活口,就不怕我何氏一族事后报复吗?我当时只以为你是被美色所迷,心急了一些……如今我才明白,你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你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你一定是幕后操控局势之人!”
赵元沾颓然不语,他已说不出任何话。
何令儿的推理清晰明了,她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少女,而是一个经历了无尽苦难、看清真相的女子。
大体脉络已经清楚,虽还有无数疑点细节想不明白,但时至如今,弄不弄清又有何用?
何家上下几十口,很可能已全数赐死,何令儿孑然一身,苟活于世间,却背上了杀人重罪,被隐姓埋名,去了户籍,弄进了仇人家中,做一个不清不白的妾室,一辈子不得见天日。
而这一切起源,却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自己引狼入室,害死了自己全家。
此时赵元沾狼伺在侧,她一个弱女子,岂有能力反抗?
王府中的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喜娘的欢叫声、嘱托声还在耳边回荡。那个男子高大身影带着酒气,元宵节之夜她都无力反抗,今天又该如何抵挡?
何令儿已然孤身入府,此时与他撕破了脸面,告诉他她已经全都知道了,他会杀了自己吗?还是将自己沦为低贱侍妾,一生无名姓伺候他?
何令儿哪里还在乎一身生死。
她声音低沉带着无尽酸楚,一腔愤懑不知该对何人控诉,只余惨笑:“好毒的连环计谋,好毒的连环计啊!”
一张如纸般苍白的娇容,映衬着喜帕与艳丽的喜服,仿佛一幅凄凉绝美的画卷。何令儿用力扯下喜帕,随手扔在床上。她环顾四周,急切寻找任何可以防身之物。
赵元沾疾步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神情哀戚:“令儿,我也不想的……你留下一条命来,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你跟着我在府里好好的,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行不行?”
何令儿缓慢转头看他,凄然一笑:“你说我父母活着,那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赵元沾无奈摇了摇头,紧紧把何令儿拉入怀中。何令儿在他怀中剧烈挣扎,然而他的力量却让她无法挣脱。赵元沾的吻落在她的脸颊上,低声道:“你从了我,我保你在王府中富贵一生,这难道不好吗?”他试图解开她的衣衫。
他答不出来,和答了并无区别。
何令儿心下一片冰凉绝望,生无可恋,死志已决。她眼看力气根本扭不过赵元沾,突然语调转平,勉力推开赵元沾,沉声道:“也罢,你要我甘心情愿留在王府中,你且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赵元沾点头道:“好好,你问。”
“陈留王,你我相识有些时日……”
何令儿语句艰难出口,微微退开,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你既要我这个人,为何不与相府联姻,而要陷我全家于绝地?我父朝中重臣,也算有些支撑助力,你这般做,究竟对你有何好处?”
这正是何令儿百般不解的一点。
来相府求娶她的京城少年,宫门子弟,队伍可以从宫城宣德门排到南市御河去。
就算不说她人品容貌,就说何府,何晟虽严苛固执,不愿意结党培植亲信门生,但这许多年来的文官首领,挂名的门生子弟也是不少,又得官家信任,林夫人亦是出身京都旧族,亲戚亦有不少有些权势的。
说穿了,何家对于宫中众位皇子而言,算得上是一门极有助力的上佳亲事。
前几年便有传言说三皇子母妃有意为他求娶何相千金,但当时何令儿年纪尚小,最后也就罢了。现下要不是何令儿自己对七皇子有意,二人也不会这么快走到一起。
赵元沾应该心中雪亮,何令儿与他两情相悦,只要他开口,宫中与相府也均愿意作成这么一桩美事,他若有宏图远志,只怕也有无限好处。
放眼整个京都,可说他找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门亲事,为何费了偌大心力,却白将这天大好处踩得粉碎?
何令儿期待一个答案,她纵死也要死个明白。
赵元沾突然神情有些闪烁,这个问题似是十分难以回答,含糊呢喃道:“这个……你不该问这么多,我不能说,这事并非你所想那般简单。”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又怎么可能会相信你呢?”
何令儿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既然如此,看来你是没有诚意留我在这王府之中了。”
何令儿心中明白,自己身陷囹圄,任她再扑腾,也跳不出这一方天地。喜房内别说刀剑,便是尖锐物也没有一件,连钗环人家都想到了预先磨成圆头,还能给她留什么机会?
她如今不过是摆个纸老虎的样子吓唬人罢了,赵元沾若是撕破了脸用强……
突地,何令儿惊觉,对方还是留下了一个疏漏!
赵元沾仍在柔声安抚她:“令儿,你可知我对你的心意?你看这王府中,我特意为你挑选了这处清幽雅致的小院落。至于这喜服,虽然不是正红色,但我特地嘱咐他们找来京都最好的绣娘亲手缝制。为了今天的良辰吉日,我还特意请人看过黄历呢。你看这前后两个月里,就属今天最为吉利……”
何令儿慢慢在房中踱步,不动声色靠近自己想去方位。
“哦?今天是什么日子?”
何令儿走到对面窗下,手扶沉香木案,看似在欣赏院落的景色,向窗外探身张望,听起来语气平静,甚至几分像是闲谈。
兔起鹘落之间,她已将那粗逾儿臂的喜烛拿在手中,‘刷’地一声,抽出下面烛台,将那根长长的尖利之物抵在自己颈间。
这是此屋中唯一没在明面上的尖锐物。
布置新房的人百密一疏,忘记了要支起这般粗的喜烛,烛台必定足够粗长,尖端正如利刃一般。
赵元沾口中还絮絮着:“这一日正利嫁娶,动土,搬迁,总之是个百事吉利的好日子,是三月初三,你错过了这一日,今年可再没这么好的日子了……啊!你干什么!快放下来!”
最后几句,是发现何令儿手持利刃,惊慌失措下发出的叫喊声,惶急凄厉。
“你站住,再进一步,我便直接了断!”
“你究竟在这整件事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你既不说,我便也不问了。”
何令儿眉目凄然果决:“但你害我骗我,让我全家遇害,我绝无苟活委身仇家的道理,今日以我一死,绝了你我这二世的缘分,你生生世世,永为我之仇雠,你我之间,再无一丝情意!”
她以为自己托梦二世重生,看别人皆是皮影人儿,演出一场事先早已知道结局的大戏,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临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才是局中那个皮影,在别人手上受控,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二世情缘,换来永为仇雠。
她不想再受命运摆布,一死便是,一了百了。再不愿多看赵元沾一眼,就要举起烛台,刺入自己脖颈。
赵元沾长声疾呼“不要!”
距离尚远,他明知道扑过去亦来不及阻挡,还是向前几步疾扑。
谁料他竟意外抓到了烛台,他抬头看向何令儿,只见她颈中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性命暂无大碍。
何令儿瞬间似乎放弃了一切抵抗,呆立在原地。她转头看向赵元沾,缓缓问道:“你说什么?今天是三月初三?”
“是是!三月初三。”赵元沾不明所以,赶紧点头。
突然间,何令儿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直至疯狂。
“三月初三?三月初三!哈哈,哈哈哈哈!我不用死了,不用死了,死的是你。”
赵元沾大惊失色,急忙去拉何令儿:“你疯了吗?我叫大夫来。”
何令儿狂笑不已,挣开他的手,在屋中边笑边闪避奔跑,看烛影,正是午夜将至。
赵元沾正不知如何是好,窗楹突然震开。
一切正如何令儿上一世经历一般,屋外黑影一闪而过,疾光如流云,无声无息,射入赵元沾胸膛。
赵元沾鲜血喷涌而出,口中模糊地吐出几个字。他的身躯缓缓软倒,横躺在地上。
何令儿再也不看他一眼,奔到窗边高喊:“恩公,恩公!”
然而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院落中早已乱作一团,婆子喜娘们纷纷向这边跑来。这刺客是从何处而来的?
何令儿还未转念深想这个问题,便本能地关上了窗户。她跑到赵元沾身边,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和遥远。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遥远的星空,深邃而又血红;大地裂开巨大的缝隙,山崩地裂,无数的光晕在眼前闪烁……如果一切还可以重来……
她闭上了眼睛。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她的心中充满了祈祷和期盼。
然后她再次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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