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樵路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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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马后,秦时月在裤带上别了手枪与匕首,背了个大包,里面除了一应露营设备,还有压缩饼干和维生素C片等食物药品,还有水壶、电筒、急救包、救生索、指南针、信号枪等用具。
近山如门,一扇扇地开;远山如屏,一道道地迎。
翻上“雄鹅凸”,经过“饭包石”,走过“头鸡石”边,已经花了将近两个小时。
再上,见有一亭,用石板作门楣,上刻“半山凉亭”四个字。
两边的休息处是用石灰抹面,虽然简陋,倒也干净,想是这里没有车马喧闹,灰尘不到风儿到的缘故吧,时月想。
但他还是选了路边的松针,在上面坐下来。松针软软的感觉和特有的清香,让他有一丝回到儿时松林的感觉。
坐了一会,他起身在凉亭里踱步,看那柱子,也是用石头采制而成,方形的,上面还刻有文字:
晨时烟霞怀旧侣,夜晚山月盼友人。
四时风月此间足,十里山川到处通。
走不完的前程停一停从容步出,想不尽的心事静一静暂且抛开。
时月想,我的天,这什么人啊,这么好的才情。
比起前头在庙下田畈里看到的,这对联,显然又是另一种味道,少了人间的烟火气,却多了一份山野的纯粹与空灵。
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的,还有如此隽永的楹联,不俗的胸怀。时月在心里暗暗喝彩。
牛爷说,凉亭上头是“烟火围山”,再向上是“跺柱坳”。想攀上主峰“双弓尖”的话,还有一半的路要走。
时月想,前面经过的“雄鹅凸”“饭包石”,一看就是象形而来,一个像煞了鹅头,一个完全就是樵夫装饭包的粗布袋的放大版。
那块石头,顶上的一面娟光发亮,莫不是空手经过这里的人,常会用手摸一摸?
至于“烟火围山”,也可以想象。也许是雨后初霁时光,樵夫们结队进山时,见到这里雾气蒸腾,将上面的山峰衬托得跟海市蜃楼一般,于是所作的比方。
由于许多农民兄弟大都没有条件上学,不识字,面对如此美景,无法用文字进行描摹,于是只能用农村里烧泥焦灰、稻草灰、山林着火时烟雾弥漫的景象来形容它了。
“头鸡石”是什么意思?时月问。
牛爷讲不出来。
时月想了想,说:“是不是走到这里,才听到头一遍鸡叫?”
牛爷摸了摸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对啊对啊,我们上甑山砟柴,走到这里会听到山下村里传来的鸡叫声……你是怎么知道的?嘿嘿。”
秦时月心中释然。
儿时,父亲、姐姐与邻居她们上山砍柴,都是起个半夜的,图个早凉。等到太阳出来,刚好到山上。至中午,一担柴就可以挑到家。这样,一天中最毒的两点左右的太阳光,就可以避开。
这种自我保护,源自先民农耕生活的丰富经验。
秦时月即使自己没有经历过,但他的父母、姐姐和乡亲们经历过。
儿童时的他虽不劳作,但大人们的辛劳,村民们干农活时的呼朋唤友,村子里的鸡飞狗跳,点点滴滴,他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对鸡叫声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觉得鸡一叫,才有了田园味、乡村味。
半山凉亭边上,有一带山泉,从乱石间蹦跳着跌下来,汇成个绿汪汪的水潭。
秦时月用手掬水喝了,只觉清凉微甜,远非山下之水可以比拟。
两人小歇了十分钟左右,再度起程。
秦时月庆幸自己有了牛爷,否则,他如何知晓这一路经过的山岭与石头的名字?
他问牛爷:“为什么这里叫做‘跺柱坳’?”
牛爷说,或许是旁边的山峰像个跺柱顶的形状吧,两头高,中间凹的。
时月认为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山是山,坳是坳,怎么联系起来?
这时,耳边听到一片“笃咯笃咯”木棍戳地的声音。
时月一抬头,见前面有十余名山民,挑了柴担,引龙灯一般地从山坡上牵下来。
他们手中都持有一根跺柱,跺柱急点地面时,发出一连串的“笃咯”声。
这跺柱,是所有善于挑担之人的好助手。几乎所有挑重担走远路的人,都有这么一根跺柱。换肩时用,下陡坡时也要用。
如果没有这根跺柱,下坡时会缺少减少缓冲的工具。而且重担压肩时,根本无法换肩;若要换肩,只能放下担子。可一百多斤以上的柴担,一旦放于地上,就再难挑起来了,除非是斜搁于路堤之间。但很多时候,山道上并无足够的空间可容搁担。
有了一根跺柱,就方便多了。
因为这跺柱的顶部有一个凹坑,支在地上后,就可将担负着重担的扦杠搁在上面。
毛竹做的扦杠搁在跺柱的凹陷部,丝丝入扣,不会有半点移动。
这样,歇担时自然不必将沉重的柴担抛到地上去了,也不需要再从地上搬起来。
荷担急行中,担夫可以用跺柱通过空着的肩膀,从底下撬着扦杠(跺柱头的侧面也削成凹形,可扣住扦杠),再将手臂压在跺柱上,这样就可以将别一肩上重担的很大一部分重量分到压跺柱的肩上。
小小一根跺柱,实是挑担用的神器,凝结了古代先民的经验和智慧。
所以,学会使用跺柱,是上山砍柴的基本功,也是挑夫的必备技。
这一切,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知道的。
时月少年起也偶尔上山砍柴,并且学会了使用跺柱,所以对个中的奥妙十分清楚。
听到密集的跺柱声,他如修行人开悟一般,一下明白了地名的由来。
这里山坡陡峭,所以铺上了石板台阶。肩了重担的樵夫到此,必得用手中的跺柱撑地,以防止脚下打滑或身体失去平衡。
在这样的陡坡上,挑着几百斤重的担子,一旦摔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脊柱和腰腿要是受到损伤,那下半辈子基本上就完了。
乡亲们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到了这个陡坡,大家都用心着脚下呢,尽量用跺柱支撑着下坡。每过一个台阶,跺柱就要在石板上笃一下,人人如此,大家耳朵里自然就是一片跺柱戳地声了,难怪会叫“跺柱坳”啊!
秦时月一说自己的看法,牛爷说:“少爷,侬才是真正的‘牛爷’,能讲出这番道理来,实在是太牛逼了!这里来过多少砍柴的人啊,没有一个能讲出这番道理的。侬是个破案高手,当警察去顶适合了。”
时月笑笑,心想,自己就是来破案的,只是不便告诉你牛爷哦,呵呵。
他由此想到,凡事深入实地,对于得出一个结论,是多么的重要。
当年苏东坡登石钟山,百思不解其名。后来泛舟江上,听到潮水撞击石壁,发出钟磬之音,从而破译山名的来历。
他还联想到善于深入农村搞调查研究的毛润之先生。
若是没有亲临一线的调查研究,他又哪里能够写出《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样务实的文章?又哪里会将目光瞄准农民和农村?又哪里会有后来的秋收起义?失败后又哪里会想到去钻井冈山的毛竹林?后来又哪里会经过两万五千里的长征跑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去……
对了,他还想到黄土高原窑洞里诞生的杰作——《论持久战》。
听说毛泽东写此书是在1938年5月上旬。当时国内各界在对日作战上有悲观畏惧、盲目乐观等各种心理。为稳定人心,激励军民,毛泽东在窑洞里夜以继日地写作近十天,完成了这篇五万余字的论文。
其鲜明的观点,充分的论据,严密的逻辑,昂扬向上的情绪,还有全文散发出来的智慧之光,得到全社会的高度认可,也让当时正在念军校的秦时月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厚积薄发之作,是实践出真知的典范例子。”秦时月读后感慨不已。
这样的人做事,会是多么严谨、缜密,务实、高效。与这样的人为敌,后果会是多么可怕。
由教书先生出身的毛润之,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身兼黄埔军校校长的蒋介石。
秦时月刚入学时,参观校史馆,见到蒋经常一身戎装,身上也无赘肉,显得很是精干,印象还比较好。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蒋当年在黄埔军校建校10周年(1936年6月16日)时的讲话录像与录音,一时感觉全变了。
“要为自由,要为党国,来争气。这是我们今天六十周年的必要任务。各个的同学,各个的教官,应该要一条心。完了。”
这段讲话,可谓真情流露,激情可佳,但水平实在无法恭维。一字一顿,还是用溪口方言,用极其嘶哑的嗓子嘶吼出来的。
讲话短不是个问题,有时反而是优点。但如果讲话既无深度,又无文采,那就是个问题。如果还不合语法,还拖沓累赘,那更是个大问题。
古人说“勤能补拙”,他们的校长偏偏不会像润之教师那样深入一线,而是喜欢高高在上安居总统府,并且在办公时都在监视着副总统。
偶尔下乡,不是青衣小帽卫生棒,前呼后拥,游山玩水,就是带着美人去别墅度假,这跟高原上吃着咸菜、红薯、山药蛋,进窑读书、出窑走坡的毛润之相比,简直没有半点竞争力啊。
思想间,他看到山民们在前方不远处停住了步,将柴担搁在跺柱上。
时月不禁对他们的生活境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这些沉重的柴担,少说也有两三百斤,从高山上挑到家,得付出多少汗水。千百年来,压弯了多少乡亲的脊梁!
先人和乡亲们顽强的生存意志诚然可嘉,诚然值得人敬佩,但他们如此艰辛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时月觉得,谁能让山民抛弃这些扦杠、柴束的,就是好皇帝,好的当家人。
什么时候,山民们走在这山道上,能够不为柴米油盐操心和愁苦了,那就是太平盛世到来了。
作为年轻一代,如果漠视人民的痛苦,只会经营自己的小天地、小家庭,那我们有什么脸面对祖宗?
“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可是连种田人都懂的道理啊,何况是读书人!西装革履占据公位的人!
我们应该为谋求国家和社会的进步而努力,为改变千年不变的落后生活方式而努力,把老百姓从苦难的深渊牛拉出来。
那么,首先应该让战火平息下来,让人民不必再流血送命,得到休养生息。
所以,和平太可贵了。国共合作,建立联合政府,共同治理饱受帝国主义欺侮、饱受战争创伤、千疮百孔的国家,是太必要了。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这样的好日子似乎正在到来。
就在1月10日,国共双方同时向各自部队颁布停战令。
中共方面,毛泽东在停战令中声明:“中国和平民主新阶段,即将从此开始。”
同一天,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政府大礼堂隆重开幕。
蒋委员长在开幕词中说,“要最忠实地执行总理制订的三民主义、建国纲领,建成世界上最讲民主的先进国家。”
为此,举国上下都很高兴,秦时月的情绪也很受鼓舞。
随着道路的窄小与荒芜,随着植物变得越来越短粗,随着猛禽的到来,还有周围山峰的减少和脚底峰峦的越来越多,时月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接近甑山的主峰。
一片矮竹林,竹子基本上为两个人的高度,每棵竹有成人手臂那么粗细。
穿过竹林,前面一片齐胸高的箭箬林,间杂着高高低低的岩石。
这些竹叶,当地人叫做“箭箬壳”,摘回去可用于裹粽子,也可垫在蒸笼里用于蒸麦果、米果之类。
时月想,有此资源丰富的大山,即使遇上天灾人祸的饥荒之年,乡人再无营生,哪怕来此高山上摘箬出售,加上四季挖笋,采集药材、野果等等,也是可以吃饭度日的。
而如果身逢盛世,又可以通过资源的开发利用,将这大山上的竹箬和其他山珍,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山外,满足人们的需要,也可以帮助山民致富。
人逢喜事精神爽。再看满山的箬叶,越发青翠养眼,在风中轻舞,欢迎时月他们的到来呢。
时月对牛爷说,下次我登这座山,需要时还找你当向导,好吗?
牛爷说,好啊好啊。
时月说,说话要算数哦。
牛爷说,那当然,要不我就不是“牛爷”了。我们罗家的血统,石刮挺昂……”
时月好奇地问,他们家族是哪里的?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他们会“石刮挺昂”?
“石刮挺昂”又是庙下的土话。末一字其实应该是“硬”字,但“硬”在当地的发音,与“昂”相近。
“石刮挺昂”,意谓说到做到、绝不反悔,也有性格刚强、不愿屈服之意。
牛爷说,祖地在江北往西几十里,葛溪罗村那边,曾祖父时迁来的。
时月这才想起以前罗三讲的话,说他的老家是罗隐的后代,难怪如此憨倔。
想起罗隐一生“十试不第”,只能在权贵手下当书记员的遭遇,一时对罗四多了一份恻隐之心,言语当中更为尊敬与爱惜。
箭箬一过,眼前一片密密的灌木林,约有两三个成人高,树身粗糙,枝头一张叶子都不见。
牛爷说,这是栎木。山高风大,把树叶都吹光了。
树林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岩石。攀过百米乱石,眼见前方有峰,却没有路的痕迹。
这岭岗生得奇特,全由岩石构成。这些岩石也生得奇怪,个个胖着鼓着,有一两丈见方,远看像是挂着几串巨型的灯笼,又像叠着几堆巨大的冬瓜。
牛爷说,上面就是鼓石岭了,石塔像铜鼓一样一记一记的。过了这岭,就是回雁峰,再上去,双弓尖也就到了。
眼前这些石头,这会看上去只有铜鼓一样大,到面前时比谷扎还要大,嘿嘿嘿。
谷扎是农村里用来脱粒的农具,四面用木板钉成个倒梯形,底面总有小方桌那么大,敞口则比八仙桌还大。割起来的稻子和麦子,一把一把地捏在手里,用力在谷扎内壁抽打。这是一种十分原始的脱粒工具。
时月看看日头快要搭牢西山岗了,问牛爷,到峰顶还要多久?牛爷说,半个钟头是最起码的。
啊?看看那么近,还要那么长时间?那一上一下加起来不是起码还要一个多小时?加上下山起码两个多小时,则回到青草岭就是夜里了。
时月惦着那黄膘马和牛爷的黄牛,便决定让牛爷不要登顶了,先回去,赶紧去照顾马和牛。余下的路,他自己一个人走就可以。
因天色不早,他今晚就住在山上了,身边食物和防身的工具都有,让牛爷尽管放心。
说完,时月向牛爷支付了带路的工钱,并交待牛爷说,只管骑了自己的牛,牵了黄膘马回村便是。
牛爷看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时月说,放心吧,快去。一边再从背包里掏出一袋大豆和一方手帕递给他,让他在喂马吃豆子时,用这方手帕托着。
那马认识是主人的信物,自然就会吃。
“石塔陡,上面的路窄,先生侬千万要当心点。还有,夜里要小心野兽……”牛爷临走时,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秦梦人称岩石,一律唤作“石塔”。
秦时月伸出手。
牛爷见了时月细皮嫩肉的手和洁白修长的十指,将自己的黑手迟迟疑疑地伸了出来……
时月一把握住,说:“牛爷,放心吧,明天中午时,接峰塘边见!”
牛爷的手简直跟松树皮一样糙,岩石一样硬,但热气腾腾。
旧檀有《朝山》诗一首,记经行之感:
儿时望大山,
山在白云端。
今日来朝圣,
神仙在哪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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