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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昱王到


昱王连忙上前扶起,口中道:“大宗伯不必多礼,这个……本王……也是不知大宗伯在此处,还望大宗伯勿怪。”

  昱王越说声音越小,心虚之态一览无遗。

  魏谦心中也是冷笑不止,宗室与外臣禁止往来,昱王说不定连赵崇明都没见过,赵崇明也未言明身份,昱王开口却称呼“大宗伯”,显然是得了消息刻意来此的。

  赵崇明顺势起了身,温声道:“王爷言重了。”

  昱王微微抬头,看向赵崇明,眼神中泛过几丝恍惚之色,愣愣道:“本王与大宗伯从前可是在何处见过?”

  赵崇明被昱王拉着的手微微一颤,口中却淡淡说道:“想必是朝会之时同王爷有过数面之缘。”

  昱王仔细想了想,早朝的时候满眼都是红袍青衫的官员,他对赵崇明从未有过印象。而且宗室和文官上朝各自分属左右两班,便是进出午门之时也无半点交集,谈什么数面之缘?

  昱王摇了摇头,道:“不对,本王总觉得和大宗伯像是许久前便相识一般。”

  龚肃听了这话,也是脸色立变,重重咳了一声。

  昱王听龚肃一咳,立时脸都白了几分,赶忙闭口,止住了话。

  而赵崇明则退后了两步,与昱王保持距离,一脸正色道:“王爷还请慎言,这话若是让圣上听了,还以为王爷结交外臣,怕是于王爷不利。”

  昱王搓了搓胖乎乎的手,转而对赵崇明满怀歉意道:“的确是本王失言了,还望大宗伯不要见怪。”

  赵崇明低声道了句不敢。

  昱王偷偷瞧了一旁龚肃的脸色,见龚肃面无表情,这才又壮着胆子,不死心地说道:“本王也不知怎地,方才一见着大宗伯,倒想起了一位兄长来。”

  赵崇明立时脸色一变,面露不悦道:“王爷此言不妥,下官怎可与靖王相比。”

  赵崇明说完,当即拱了拱手,拂袖而去。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就连魏谦也没想到一向温厚和气的赵崇明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

  昱王看着赵崇明消失在楼道的人影,哭丧着脸向龚肃求助道:“老师,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龚肃摇了摇头,安慰了一下不知所措的昱王。

  龚肃对赵崇明的反常举动也是疑惑,虽说大臣不宜跟宗室私自相见,但赵崇明的反应也实在过激了些,最后那句话也有些奇怪。

  靖王分明比昱王还小上几个月,赵崇明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会将靖王认作是昱王的“兄长”呢?可若不是靖王也有些奇怪,昱王是永靖帝的第三子,而比昱王先出世的两位皇子,都是尚未足岁便夭折了。

  一旁的魏谦倒是猜出了些缘由,但也不会点破。他早就对昱王那一上来就跟赵崇明拉拉扯扯的举动很是不满了,更过分的是,这昱王竟然还嚷嚷说跟赵崇明从前见过,搁这演贾宝玉见林黛玉呢!

  要不是龚肃还在边上,魏谦这醋坛子早就炸了。

  如今见赵崇明给昱王甩了脸色,魏谦心里可是得意了。

  魏谦也有样学样地朝龚肃和昱王拱了拱手,开口告辞道:“那下官也先行退下了。”

  龚肃点了点头,昱王却又好奇道:“这位是?”

  昱王既然发问了,魏谦也不好不理,老老实实行了一礼:“下官魏谦,忝为正五品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

  魏谦这一串官名听来还有些绕,但昱王却很快反应过来,一边上前扶起魏谦,一边说道:“你就是那位‘小城隍’啊。”

  尴尬……

  满室的尴尬……

  魏谦无语地看向昱王,又转而看向同样满脸尴尬的龚肃一眼。

  魏谦心里把龚肃骂了个狗血淋头。

  龚敬卿你教出来的好王爷啊,敢情这昱王还以为“小城隍”是个什么好听的名声,竟然当着正主的面就叫了出来。

  不过魏谦也看出这昱王是个脾性温软的主了,待人也和气,对自己这么一个五品的小京官也没有什么架子,于是魏谦当下便也顾不着失礼,径直躬身走人了。

  他得赶紧去追上自家那不知生了啥脾气的大宗伯,好好安慰上一番。

  还好魏谦下楼出门没走几步,便见到了赵崇明的身影,赵崇明正负着手站在轿外。

  赵崇明也看到了走近的魏谦,淡淡说了句:“上轿吧。”

  魏谦一把便拉住要入轿去的赵崇明,凑上去满脸讨好地问道:“怎么了?那昱王惹你生气了?”

  赵崇明见魏谦这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地都快凑到自己脸上来了,白了魏谦一眼,说道:“这在外头呢,你真是越发没个正经的。”

  魏谦斜眼看了看两旁的轿夫,觍着老脸笑道:“你放心,这都是家里的老人了。”

  四位轿夫和一旁的随从听了这话都是心里一跳,连忙转头各自张望,只当作没听到没看见。

  赵崇明无奈道:“好了,先进去吧。”

  魏谦也没再纠缠,掀开轿帘,让赵崇明先行入轿。魏谦矮身,后脚刚踏进轿内,又似是想起了什么,朝外吩咐道:“替老爷我去楼里取个手炉来。”

  一名近随应了声,匆匆动身进了茶楼。

  魏谦放下轿帘,发现赵崇明已端坐在对侧,正闭目养神。

  只见赵崇明穿着一身二品大员的大红绯袍,胸前绣着锦鸡补子,本人则是面容平和,髭须修整,只坐在那便已是如渊渟岳峙,不动不言而自有威严。

  魏谦依稀还能从赵崇明脸上看出当初小胖子的可爱模样来,只是少年时的憨然稚气如今都被岁月打磨,沉淀为了令他心醉的宽容温厚。

  魏谦仔细瞧着,满心满眼都是欢喜,说起来他多久没见过赵崇明同他置气了,如今见着了,居然还有些开心。

  魏谦上前哄道:“好了,我的大宗伯啊,眼下有什么气尽管发作吧。”

  赵崇明睁开了眼,见魏谦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叹了口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先与我说起?”

  魏谦撇了撇嘴,扯道:“我这不寻思着你跟那龚肃是同年,如今他得了幸进,先你一步入了阁。我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不肯过来。”

  轿内没有外人,魏谦索性直呼龚肃的本名了。

  “我和龚敬卿也是打交道许多年了,他入阁轮值的这些日子我何曾少与他见面,岂会碍着这些?”

  “今时到底不同往日,就说刚才,这龚老匹夫,当真是得势猖狂,出言不逊,真以为我们是上赶着求他不成,待我寻着机会,定要……”

  见魏谦那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对魏谦了如指掌的赵崇明却心知魏谦是在作戏,打断道:

  “险些又被你带偏了,我原是想问你为何非要去结交昱王。”

  魏谦见扯不开话题,只能换了副神态,一脸语重心长道:“如今朝堂局势瞬息万变,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我日后考量。若是有个好歹,也能为你寻个退路。”

  赵崇明想起魏谦最后向龚肃提的那个要求,不禁心中触动,问道:“那你呢?”

  魏谦一愣,继而自嘲一笑,道:“我?我不过是一个工部郎中,谁又会专门来寻我这么一个五品小官的晦气,到时便是逮着了狐狸,怕也惹得一身骚。”

  赵崇明听魏谦自比狐狸,觉得这比喻粗俗之余,倒也十分形象贴切,不禁忍俊含笑。

  见哄得赵崇明生笑,魏谦心中也高兴,上前握紧赵崇明有些凉的双手,紧贴着赵崇明半边身子,嘿嘿笑道:“大宗伯这下可是不生下官的气了?”

  赵崇明听魏谦嘴上自称“下官”,可“冒犯”起他来哪有半分对长官的敬畏。如今这还是在府外便已是如此放肆,至于府内那些羞人的事就更别提了。

  赵崇明按住了那只想往他官袍里伸的贼手,无可奈何道:“我也并非是生你的气,我只是不愿你这般低声下气罢了。”

  魏谦闻言一愣,心中感动,口上却放肆道:“既然大宗伯这么说,那下官便不客气了。”

  赵崇明双目一睁,暗道不妙,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腰间的革带。

  果然魏谦已经在轻车熟路地扒他腰带了,亏得赵崇明此前受够了魏谦的动手动脚,此番反应及时,才堪堪守住这道防线。

  赵崇明疾言厉色,低声喝道:“老匹夫,你敢?”

  魏谦故作委屈道:“大宗伯方才还让下官不要低声下气,怎地又训斥起下官来了。”

  见来硬的不行,赵崇明只好软语相求:“轿上多有不便,先回去再说。”

  但赵崇明这委曲求全,欲拒还迎的姿态反倒激发了老匹夫的兽欲,魏谦感觉自己喉咙无比火热干涩,又蹭了蹭赵崇明的身子,色气地说道:“这皇城内不许马车走动,当真是不便,今日也只好先委屈一下大宗伯了。”

  赵崇明听魏谦这么说,心知今日怕是少不得要在轿内荒唐一场,被老匹夫狠狠欺负了。

  魏谦手上也在使劲,恨不得把那绣金镶玉的革带给撕掰开来。

  正此时,轿外有随从恭敬出声道:“老爷,您要的东西。”

  魏谦动作立时定住,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关键时候,怎么自己竟忘了这一出。

  魏谦忿忿地掀开轿帘,一把便接过随从手中的暖炉,转身又将帘幕放下。

  虽然只短短一瞬,但那随从也看见自己老爷脸上是阴沉地快滴出水来的难看神色,顿时也是吓出一身冷汗。

  魏谦觉得这坏他好事的手炉分外讨嫌,没好气地递给赵崇明,嘟囔道:“快入冬了,你且抱着吧。”

  赵崇明知道定是方才在轿外时魏谦察觉了他手冷,才让人去取了手炉来。见魏谦那一副欲求不满又无处发泄的憋屈模样,赵崇明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温声安慰道:

  “回去且由得你便是了。”

  这话听得魏谦一双眼里又冒出光来,这如狼似虎的眼神倒让赵崇明生出些后悔来,想着不该纵容这得寸进尺的老匹夫。

  “快!快!起轿!起轿!回府回府。”魏谦连忙朝外边使唤着。

  外头的轿夫听了吩咐,正要抬轿,又听轿子内传来赵崇明沉稳的声音:“慢着,先等等。”

  轿夫们听罢又歇了下来,他们也是牢记府中的规矩,在外头须先听赵大老爷的,在府里那便得唯魏二老爷之命是从。

  赵崇明见魏谦瞪了过来,解释道:“不可坏了规矩,让龚阁老和昱王先行。”

  魏谦脸上神色又委顿了下去,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狗屁规矩,当真是碍事。”

  见魏谦喜怒转换无常,赵崇明也笑骂道:“你这老匹夫,这年纪越老,怎反倒越是个小孩脾性。”

  魏谦立马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本老爷乐意,怎么了。还有,老爷我怎么就老了,今年也不过四十有……四十出头,年轻着呢。”

  赵崇明笑笑,也不与魏谦争执,他不由想起与魏谦少年相识的时候,当时魏谦是一口一个“小爷”,如今却也不得不自称“老爷”了。

  其实魏谦这混不吝的脾性倒也没变,反倒是他赵崇明自己变了许多。

  而也只有在同魏谦二人独处时,他才不必端着尚书的架子,持着大宗伯的威严,当心着旁人的算计。

  赵崇明心中却又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莫名觉得魏谦会背着他鼓捣出什么事来,于是叮嘱道: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且收敛些,今后若是遇着事,切不可像今日一般擅自做主。”

  魏谦眼神一颤,继而作出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冷笑道:“大宗伯当真是长进了,竟还教起我做事了?大宗伯莫不是忘了,当年你自作主张,可是害得我差点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说起那段往事,赵崇明脸上也是挂不住,不满道:“这都什么年头的陈年旧事了,亏你还记得。”

  赵崇明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赵崇明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魏谦又凑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伏在他肩上,近乎梦呓般咕哝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赵崇明松开手中的暖炉,也轻轻搂住了魏谦,默默无言。

  是啊,他也记得,那些年少轻狂的往事,至今历历在目,鲜活如新,这许多年他亦不曾有半分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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