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个奉献者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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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天堂移民社的纸火铺里非常热闹。老袁每天会定时给万大元送饭,贾正一会来店里缠着大家做采访,说他的小说大纲已经快完成了,燕柔强行看了一下他写的人物设定,觉得比较正常,只是稍微有点古怪,便没再说什么。主要是她比较忙,为了补贴家用,她不得不和孙宝兰到处去敬老院唱歌赚钱,顺便发一点名片。而且贾正一还把孙宝兰介绍到自己唱歌的酒吧里去唱,也算帮了个小忙。
可是,燕柔仍然感到岌岌可危:有一天在敬老院唱歌的时候,燕柔正在发天堂移民社的名片,就被院长挡回来了,因为大爱早都跟院长签了长期合同,养老院的老人离世都介绍他们来主办。据说,大爱现在发展得特别快,丧葬园区已经建好,包含有专业的灵堂、告别厅、冰柜、遗容整理室,除了火化炉,几乎什么都有。他已经和东光区1/3的民营丧葬社都谈过并购了。燕柔感到非常沮丧。
而当她回到店里,吃了一惊,里面坐着两个穿着大爱制服的人。万大元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而他们好像都习惯了这种眼神,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地等燕柔归来。
燕柔一问,他们竟然是来谈并购的。
燕柔把协议推给他们,不客气地说:“谢小冬怎么有脸来找我!我爸的器材,他们用得安心吗?”
两个大爱员工茫然地面面相觑。很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老板和燕柔的恩怨。
“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燕柔一听就知道是徐巧来了。
她气喘吁吁,对两个同事说:“别,别,这家先不要收购。”
同事茫然地看着她。
她说:“谢总跟他们家是故交,他们会私下谈。”
一个同事不以为然,说:“我们又不知道这回事,如果真有这回事的话,等你们同意加入我们,可以多给你算一点点股份。”
燕柔说:”一点点股份?当我是什么?你们店大欺人,强买强卖了是吗?“
对方依然趾高气扬:”现在加入我们,条件比较高,之后等我们做大了,你们是接不到案子的,那时候加入我们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
贾正一忽地站起来:”你什么意思?换句话说,如果你们家有人今天不死,过几年就死不起了,所以今天必须死,是吗?“
对方一听,差点打起来。徐巧赶紧拦住他们。
贾正一依然青筋暴露:”干嘛呢?激动什么啊?大家都是办丧事的,听不得死人俩字了?“
徐巧费力把他们拉开,对两个同事说:”好啦,我今天的业绩算你们两个的,你们就不要担心完不成任务了。“
两个员工对视一眼,轻蔑一笑。一个员工说:“徐小姐,你收购的那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农村里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丧葬队,收一个才多少钱?谢总要的是什么丧葬社,你不知道吗?”
徐巧说:“农村的丧葬队怎么了?还不是收购成功了吗?有本事你们去收啊。就我一个人愿意坐公交车,坐三轮车,跑到乡下去,搞得灰头土脸的。好吧,我这两天的业绩都算你们的,提成加起来,抵得上你们的业绩了吧?”
两个同事略微估算,觉得差不多了,留下一句”说话算话”,就走了。
贾正一对徐巧竖起大拇指:“你竟然农村包围城市,高。”
燕柔拍了贾正一一下,说:“你说你个诗人,跟人亮什么拳头呢,刚才。”
万大元说:“柔啊,假正经这可是第二次因为你的事情打架了。”
燕柔生硬地说了声:”谢谢你啊,贾诗人。“
贾正一说:”我可不是为你打架啊。“
徐巧突然红着眼睛叹了口气。
贾正一心疼地问:“怎么了?”
徐巧说:“虽然把提成让给了他们,但还是不知道他们回去怎么说我。”
贾正一赶紧安抚她。
燕柔翻着白眼,说了声:”谢谢你啊,徐巧。不过啊,我们现在倒霉得连器材都没了,都在接民政的案子了,他还不放过我?不怕我加入之后霉死他?”
徐巧知道燕柔这话有暗示她的意思:我们没器材了还不是因为你告密?她便不再装可怜了。
贾正一小心翼翼地问:“这句话我可以写进小说吗?”
燕柔骂道:“可以把谢小冬写死吗?横尸街头那种。”
孙宝兰走出来“呸”了一声,“咱们这行的人,不要随便说死。”
“那你这句话我也可以写吗?”贾正一又问。
燕柔终于掩饰不住疑惑:“假正经,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写作啊?你是一定要当什么大作家吗?你都30多岁了,还没发表过作品,是不是有点晚了?”
贾正一骤然变色:“我不是为了当作家!”
燕柔:“那你是为什么——”
徐巧问:“可能是为了文学理想?”
这时燕柔电话又响了,她接听以后,眉头松开了,“看来,在敬老院发名片还是有效果的,生意来了。走吧,去医院,家属很急。”
他们很快赶到了医院,逝者是一个60多岁的老人,一个多小时前死于直肠癌。他的老婆和儿子站在床边,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并没有过于激动和悲伤。反而是刚刚赶来的父母情绪激动,两位老人80多岁了,气得呼天抢地。燕柔不停地安慰他们,然后万大元和老袁开始帮他入殓。她看着逝者的床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徐争先。
老袁低声问逝者的老婆:“这家医院好像已经取消了太平间,你们联系好殡仪馆的车了对吧?”
逝者老婆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看了看逝者的父母,又看了看燕柔,正要开口,门口走进来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胸前佩戴着刻有红十字的牌子。
他们一进来,先恭恭敬敬地向遗体鞠了个躬,然后戴上手套,打开电筒看了看死者的瞳孔,确认死者确实已经死亡。在场的人被这一通操作搞得莫名其妙。
“你们是谁啊?”徐争先的父亲问,“医生刚才不是都检查过了吗?”
对方掏出证件,递给他,说:“老先生你好,我们是市红十字会遗体捐献管理处的,刚刚收到医院通知,说徐先生已经离世,我们非常遗憾,请你们节哀。现在,我们是来接收徐先生遗体的。”
“啥?”徐争先的母亲瞪大了眼睛,“谁允许你们来接收他的遗体?你们要接收到哪去?”
红十字会的人员拿出一份协议,上面写着遗体捐献协议:“是这样的,半年前,徐争先先生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之后,就写了申请,希望捐献遗体。然后,我们严格按照流程,先让他填写申请表,一式四份,分别由市红十字会、登记接受站、捐献遗体者本人、还有家属留存,随后在市公证处办理了公证,也给徐先生颁发了’志愿遗体捐献纪念证’,总之,我们的流程都是合理合法的。所以,在医院确认他去世之后,就赶紧通知了我们,来接收——”
“简直是胡扯!”老父亲跺着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让他捐的?他这辈子给家里的贡献没做多少,死了还不给我们留个都全尸!谁同意的?我可没同意!”
工作人员有些尴尬,说:“根据捐献流程,我们在接受申请的时候,是需要志愿者家属也一起签字的啊,”他翻开签字页,说:“老先生,你看,他的儿子和妻子都签字同意了的。”
老父亲一听,愤怒地举起拐杖就要打媳妇,“狗娘养的!你们竟然一起骗我!”
孙子一见状,马上把拐杖挡了下来,“爷爷,你干嘛呢!我爸才刚走,你就要打我妈?”
媳妇气得浑身发抖,又气又委屈:“当时你们不在,在海南疗养着不想走呢。你以为我愿意吗?以后我清明节要扫个墓都不知道上哪扫去,但是你儿子说了,要是我们不签字,他立马就死,反正都癌症晚期活不久了。”
红十字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说:“其实,医学院的大体老师一般只使用三年,三年后我们会免费火化,骨灰你们领回去,还是可以扫墓的,而且,可以免费申请到安葬在烈士墓,这也是一种荣誉。”
老父亲问:“啥大体老师?”
工作人员说:“就是提供给医学院,上解剖课用的。”
“什么!”老父亲大喝一声,一转身,就要砸床上的遗体:“你要把自己给外人解剖?我现在就把你打得稀巴烂,我看谁还要拿去解剖!”
大家连忙阻止他,而老母亲则坐地大哭,大骂儿子不孝。
老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你个没良心的,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给父母商量,我们白养你了吗?你这辈子活着就没做过一件正事,死了都还不消停。我们知道你得了癌症之后,跑了多少医院,请了多少道士和尚给你消灾免难,可你呢?就连捐献遗体都不给我们讲。我们还到处给你看风水,买最好的墓地,你知道吗?我们老两口的积蓄都见底了,你呢?你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老母亲捶着地。
媳妇此时也委屈极了:“我为了养家,为了给争先治病,我的积蓄不也没了吗?平时照顾他的,难道不是我吗?他一辈子心里都惦记着别人,对全世界都菩萨心肠,对自己家人就是吝啬鬼,我有过意见吗?我尊重他,他说要把遗体捐献出去,这副皮囊反正也没用,还不如给医学做贡献。我能说什么?我只能尊重他呀。你们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不应该很清楚吗?”
老母亲这时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对两个尴尬的红十字会人员说:“两位,对不起了,按照你刚才说的流程,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有直系家属不同意,这事就不成立啊?”
对方挠了挠头:“这……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按理说,和合同已经生效了,只有本人在生前如果反悔的话,是可以撤销的。但是志愿者已经离世了,说明他没有后悔,我想,家属是不是应该尊重他的遗愿呢?”
“狗屁!”老父亲又把拐杖剁得咚咚响:“两位老师,按照你们的说法,要志愿者本人和亲人都签字,那么,我和他妈都没有被通知,这个程序是不是就不合规呢?不合规的话,这个捐献合同就无效嘛,对不对?我们家属,难道这个权利都没有吗?”
两个红十字人员困惑地挠挠头,决定出去打个电话问问上级。
十分钟后,他们回来了,说:“按照规定,遗体捐献前,志愿者是慎重考虑了的,不过捐献前可以反悔、变更意愿;但是遗体捐献交接后,家属不可以反悔,接收单位不再返还遗体。”
老父亲说:“这不还没有接收嘛。”
老母亲也仿佛得到了指示,一步跨上床,躺在遗体身边,说:“你们要接收,可以,连我一起。”
燕柔大概是明白眼前的局势了,灵机一动说:“徐老先生,老太太,你们别急。我觉得这事情现在有争议,但是咱们不能老占着医院病房的床啊,要不这样,我们先把遗体运到殡仪馆冷冻,接下来的几天大家慢慢商量,如何?两位老师,你们运回去也是冻着对吧?老先生,老太太,反正你们告别式也还要等几天嘛,对吧?要不,咱们先来个君子协定,在告别式之前,达成协议之前,遗体只能先保存在殡仪馆。”
大家觉得有道理,点头答应了。
燕柔看了看日子,说:“三天后适合出殡,你们接收遗体也好,出殡下葬也好,那时候也应该都有结果了,没问题吧?”
大家点点头。老母亲故意高声说:“没问题,我现在就给墓园打电话,让他们三天后准备好接我儿子骨灰。”然后又对燕柔补了一句:“后事给我好好办。”
红十字会人员对视一眼,疲惫地摇摇头。逝者的老婆和儿子安静地坐着,好像也有无尽的疲惫。
徐争先的遗体被送到殡仪馆,老袁一路上都有种押运员在护送钞票的感觉。燕柔、贾正一和孙宝兰跟着徐太太来到逝者的家,一进门就惊呆了。这哪里像是普通人的家啊,简直就是个再世雷锋纪念馆:墙上挂满了好市民、见义勇为的奖状,衣架上还挂着印有各种志愿者的T恤,捐血证书摞起来都高达十几公分厚。徐太太说,他每年都要献一次血。
在徐太太眼中,徐争先是一个不凡的初中语文教师,七八年前退休,教了一辈子语文,一生桃李满天下。他身上始终有股文人气,好像天下太平是己任,教书时,经常把家里困难的学生叫到家里来补课、吃饭,还给穿不上鞋子的学生买鞋。他自己兴趣爱好广泛,喜欢拉二胡、吹口琴、拉手风琴,到现在还会拉《梁祝》。他热爱读书,涉猎广泛,可以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看书还会做笔记。退休这么多年,单是读书笔记就写了十几本,前两年,他把读书笔记整理出来,还出了一本书,广受好评。不仅如此,他还热心公益,每年要带志愿者去山区支教,平时还要当垃圾分类义务宣传员。他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定时看新闻联播,边吃饭边点评,有时候看到西方列强欺负弱小,他会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虽然他退休金不高,但是他总会拿出一部分捐出去,比如帮助失学儿童的各种助学机构、罕见病基金、红十字会,基本是见什么捐什么。
不过,即便是这样,她得知他要捐献遗体的时候,还是很吃惊,她没想到,他到最后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要奉献出去。他说:肉体就是一副臭皮囊。他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也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之说,也不在乎什么要留全尸的传统,要是遗体能为医学做贡献,那才是真正的有意义。他的手肘有一道疤,那是有一次在公交车上见义勇为被人砍到的,当时,他看见一个小偷在偷包,他大喝一声,那小偷转身就跑。可是公交车没到站不会停,他坚持要司机把车开到派出所,结果此举彻底激怒了小偷,小偷看车门一打开,正想跑,他伸手就抓,小偷反手就是一刀。幸好没有大碍,可是在立捐献申请的时候,他竟然还担心这道疤会影响医学生们的教学。
徐太太一边说一边抹泪。燕柔也听得大受震撼,怎么这时代还有这样一根筋的热心肠。孙宝兰悄悄说:天哪,这祭文要怎么写啊,我觉得都不好意思收他家钱了。但是,幸好有徐争先的儿子在,他总能在大家被徐太太的描述震撼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把大家拉回现实。
他一开始一言不发,有时甚至还挂着冷笑,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母亲说到动情处,他不是插科打诨,就是泼冷水。
在他的眼里,徐争先是另一副模样:看起来,徐争先是个热心肠,可是,他只是对外人古道热肠,洒向人家全是爱,对自己苛刻、节省、敷衍,同样要求家人也必须生活在同样拘谨、节省的窘境中,他把学生带到家里来吃饭,竟然把好吃的全部夹给学生,儿子想吃一点肉都不行。在儿子看来,父亲就是一个在破学校教书之后,自我感觉良好但一直活在幻想中的傻子,而且极其爱面子。
“什么桃李满天下,那个学校在本地是属于扫尾水平的烂学校,学生大多数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混得好的学生也从来不回来看他,他却总是挂在嘴边吹嘘,而且他认为混得好的就是端上了铁饭碗:成天就叨念哪个学生考上了教师,哪个学生考上了公务员,哪个学生据说还出国了——其实人家只是嫁到了一个东南亚国家,人均收入还比不上中国”。儿子激动地说。
他甚至满含抱怨地说,他此生最大的幸运就是很早就看透了父亲的水平,毕竟在那所学校教书的老师能有多大能耐?他在重点中学读书,发现他老爸的教学方式简直老掉牙了,而且还总是念错字,误人子弟啊。而且,他爸因为捐款捐太多,平时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给他做零花,搞得他在同学中特别寒酸,就连春游准备的零食都只有面包和鸡蛋,别的同学都是薯片、酸奶、三明治,他感觉丢脸死了。
不光如此,徐争先退休后还尤其酷爱写作,几年下来的读书笔记整理出一本书,觉得洋洋得意,所谓的出了一本书,其实就是自己花钱印了1000本,到处送人。儿子冷笑着:“这分明就是非法出版嘛,又没有出版社帮他出书,没有书号,没有编辑,完全就是逼大家看他那自恋的家天下情怀。人家说不定拿回去擦屁股了呢。”
贾正一听到这里很触动,他要求看看老人的手稿。
徐太太抱了一大摞出来。贾正一翻了翻,发现这个老人的爱好非常广泛,从历史、地理,到天文、宗教,什么都看,可惜大多都是地摊文学。他热爱国际大事,但是观点就是公园大爷侃大山的水平,而且他自费印刷的那本书,竟然就是一本精心编排的打油诗集!
那本书大概有10万字,分为古今人物、国际大事、人生哲理三部分,堪称是老干体的集大成者。比如国际大事中有一段,“帝国主义心眼多,我们仍入WTO”。贾正一把这两句“诗”读了几遍,也没看出来哪里押韵。他指给徐争先儿子看,儿子轻叹一口气,“你要用汉语拼音来读,我爸不懂英语的。”贾正一一下就明白了,原来徐争先读的“O”是汉语拼音里的读法,类似“窝”,所以这两句是押韵的。贾正一拿起地上厚厚的书稿,发现上面每一本书都有他朴实而接地气的批注。但是读起来满是尴尬。
徐争先儿子无奈地叹气:“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没人给他出书了吧?”
徐太太摇摇头:“你不懂你爸。”
儿子说:“我就是太懂他了。”
贾正一又拿起一本书,看了看封面,他怔了一下,翻了翻,突然眼中蓄满了眼泪。他含着泪走了出去。
燕柔趁机跟徐太太商量葬礼的事情。
徐太太说:“他在东光区还是算小有名气了,葬礼上来的人应该不少,告别式那天,最好要个大一点的告别厅,再怎么也要容纳一两百人的吧。”
燕柔激动地点头。
徐儿子走出门的时候,徐巧叫住了他。
“嗨,徐大哥,”徐巧满脸堆笑,“我也姓徐,咱们本家呢。”
徐儿子挠了挠头,想起来了,“哦,你是他们天堂的员工对吧?我见过你一面。”
徐巧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啦,我们是朋友,你有没有听说过大爱丧葬社?现在金州市最大的丧葬公司。”
徐儿子回来之后,手上拿了一大堆资料。燕柔正在埋头苦干,做方案。
徐儿子对母亲说:“殡仪馆的大告别厅又贵又难看,知道最近那个大爱葬仪社吗?人家现在有自己的告别厅,又大又豪华,收费还不贵,人家的礼仪流程还特别专业。我爸一辈子清贫习惯了,死了总得让我们做回主吧?只有在这种地方,客人的份子钱才不会低。”
燕柔猛然抬头。
徐太太皱着眉说:“你咋尽想钱呢?”
徐儿子说:“和钱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让爸走得风光啊,万一学生来得多呢。”
燕柔也按捺住心中的激愤,立马顺着徐太太说:“我觉得就在殡仪馆会比较好,告别式一结束就火化,方便。”
徐太太说:“不能火化啊,得让红十字会把他运走啊,不然他遗愿未了,死不瞑目咋整?”
徐儿子摇着头:“嘿,你拗得过爷爷奶奶?”
燕柔不得不说:“没事,我跟殡仪馆比较熟,我告诉他们,先别火化,因为遗体归属还有争议,好吗?”
徐巧走进来了,晃着手上的电话,说:“我刚刚打电话给公司了,公司说,给你们安排最大的厅,打7折,比殡仪馆还便宜。”
徐太太动摇了。
燕柔气得七窍生烟,急中生智,跑出去打了个电话。
就在徐巧拿着合同要催徐太太签字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谁敢把遗体送走!”刚说到这里,徐老大爷竟然走了进来,他跺着脚说:“我就知道你们商量的肯定没个好事。遗体不火化,魂魄就不走,久了就要作祟!”
徐儿子叫了声“爷爷”,然后对母亲说:“你看,爷爷多清楚他儿子的习性。”
燕柔得意地笑了,她刚刚出去打了个电话,告诉徐老爷,徐太太他们要把遗体留在死人丧葬社。
徐太太满脸的不耐烦。
燕柔马上说:“没关系,没关系,徐老爷子,我们有非常好的合作法师,多做两场法事,徐老师肯定就开开心心往生极乐,不会逗留的。放心,给你们优惠套餐价。”
徐老太爷说:“祭文给我写好点,我儿子可是知识分子。”
燕柔见状马上又补充:“我们的员工是诗人,作家,可会写祭文了。”
徐巧乖乖地闭了嘴,在燕柔得胜的目光中走了出去,低声说:“我今天帮了你哎,你也不让单子给我。”
燕柔说:“你不是在给我们兼职吗?我一样给你提成啊。”
孙宝兰摇摇头,跟着燕柔出去说,低声说:“你明知道徐巧是个两面派,为啥还要跟她不离不弃的?”
燕柔说:“我是要通过她让谢晓东知道,我不会气急败坏,也没那么好对付,我要是完全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反而显得我狭隘了。”
燕柔走出来,看见了在小区花园里坐着发呆的贾正一,她走上去:”喂,大作家,活拿下来了了,祭文是不是应该你来写啊?“
贾正一抬头,满脸泪水:“我写不了。”
“为什么?你怎么了?”燕柔觉得贾正一这情绪来的蹊跷。
“我看见他,仿佛就看到了我自己。”贾正一说:“可能我也没什么才华,写作只是爱好而已,到死了都只是自娱自乐,非法印一堆书在家里喂蚊子,还被人在背后笑话。我写的东西,跟他这种打油诗有什么区别呢?价值在哪儿呢?”
“别这样,”燕柔扶着他肩膀,“虽然我没看过你写的东西,但是你也不至于这么沮丧啊。其实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创作,如果你真的喜欢创作,就应该多写,多投稿啊,说不定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呢。”
“不会的,”他摇摇头,“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心喜欢写作。”他拿出一本书,是一本叫《稻田沉思》的散文集,作者叫王俞,“这是刚刚在徐老师的书架上看到的。”
燕柔拿着翻了翻,贾正一刚才就是翻这本书的时候情绪大变的,“我是需要读哪一篇文章吗?”
“不是,是让你看看这个作家的简介。”贾正一说。
燕柔读着:“王俞,作家,金州市作协会员……哦,咱们老乡啊。你认识?”
贾正一沉吟半晌,说:“他是我生父。”
“啥!”燕柔目瞪口呆中,听贾正一讲述了自己不可思议的身世。
贾正一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总是告诉他,父亲早就死了。但是,从幼儿园开始,母亲就逼着他读书,虽然不识字,但是他通过看连环画,读了很多故事,包括中国传统故事,东西方经典文学,可是,他觉得自己没什么文学细胞,小学的语文课上,他从来不被老师重视。一直到高中,他都没写出过让老师在课堂上读给大家听的范文。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逼自己写作,有一次,他和母亲大吵,说自己根本没任何文学细胞。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有!你身上流着作家的血!”然后,母亲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其实,他的父亲没死,不仅还在,而且就是金州市著名作家王俞。
原来,30年前,母亲贾阿梅在金州市一家国营宾馆当服务员。有一次,宾馆开作家座谈会,会谈完了之后还举行了宴会,本地出身的知名作家王俞被本地的官员敬了不少酒,回到房间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半夜被渴醒,于是打电话到前台请前台送水,当时正是贾正一的阿梅在值班。她也是个文学女青年,一听到是作家王俞不舒服,于是不仅带了水,还带了解酒药给他。没想到,醉意未尽的王俞一时感动,趁着酒意,两人发生了关系。
后来王俞走了,两人都只当这是一场露水情缘。但是不久后,阿梅发现自己怀孕了,尽管不知道怎么联系上王俞,她还是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这就是贾正一。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贾正一闹着一定要找生父,但是被母亲阻止了。母亲说,王俞有老婆孩子,她不想打扰他的平静生活。当然,真下定决心想找他,也不是找不到,但是,做人要有尊严,要让王俞打心眼里认可这个孩子,认为这是他的骄傲,而不是一个烦恼,要让他对这个儿子大方接纳甚至求之不得,就必须要有足够的本事。所以,贾正一就必须好好念书,好好写作,将来也成为一个知名作家,这样才不负身体里的作家基因,才能仰首挺胸地去找父亲。
“我知道这件事情之后,觉得自己的人生一下子就不一样了,我不怪他,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觉得母亲说得对,要让他大方接纳我,就要努力在才华和成就上靠近他。于是我开始没日没夜地读文学作品,尤其他出的所有的书,很多经典语句我甚至能背下来,果然,我的作文真的大有进步了。但是我不满足于此,我还要成为全能人才,文章、小说、诗歌、歌词,什么都写,到处投稿,但是,全部都石沉大海。我就连去文学网站写网文,都没什么点击率。也有人找过我写小说,不过是给别人做枪手,我辛辛苦苦写了10万字,收了五千元,但是没有署我的名,反正最后小说发表出来也没什么名气。我就在怀疑,我是不是不适合走这条路。我也在想,我这样不停地写,写到最后到底会是什么样呢?刚刚看到徐争先老师的手稿,我发现,我可能会和他差不多吧,努力写一堆垃圾,在自己儿子眼里,就是个笑话。”贾正一哭了起来。
“怎么会呢?”燕柔不停安慰他,“只要你一直写,总会被发现的啊。”
“我目前唯一的读者就是我妈,但是,我妈已经老年痴呆了,我就算找到王俞,他认了我,对我妈来说也没什么用了。”贾正一紧紧地抓着头发。
前年,贾阿梅突然开始反应迟钝,记忆力急剧衰退,偶然甚至半天叫不出贾正一的名字。去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她患了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
从此,贾正一不得不一边照顾她,一边写作。他发现母亲喜欢听他念故事,他便不停地写,写好一段给母亲念一段,母亲听了就十分高兴。现在,写作,成了他陪伴母亲和寻找父亲的最好工具,可是写作的出路呢?他一直没找到。
“母亲还是经常会念叨王俞的名字,我多么希望在母亲完全痴呆以前,把王俞带给她看看,但是我现在还一事无成,无人知晓,我哪里有臉找到他呢?”他捶打着自己的头,“可能我根本就没有继承到我父亲的天分。”
“不会啊,我觉得你的诗比徐老师那些老干体打油诗好多了,”她挖空心思安慰他,“而且,徐老师都60多岁了才出书,你还年轻呢,肯定比他有成就。”她又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你看你看,王俞的成名作也是28岁才发表了,四舍五入也是30多岁才成名嘛,你没差到哪去。你有作品啊,当枪手也是有作品嘛,对不对?”她竭力用真诚的眼神鼓励他。
“真的?”他顿时收住了悲伤,“你真的觉得我写得不错?”
“虽然我只看过你的故事大纲,但是我觉得你很有想法,语言也有自己的风格,要是描写人物不再那么表面化就好了。”她本来想随便夸夸,但是如果一股脑地夸肯定又显得太假,然后不知不觉说了真话,“比如,你每次在葬礼后就要刻意地念诗,这很突兀,是吧?虽然你这么做了,但是读者就觉得你是个神经病。”
“你这个措辞,恕我不能接受。”贾正一哼了一声,他站起来准备走,但是又不甘心地回头,说:“这个设计真的没意思吗?”
“其实也……还好啦,每次听到还挺有感触的。但是你可以不要那么做作吗?”燕柔说。
“好吧,我来写徐争先的悼词,”他说,“但是,遗体的事情到底怎么解决啊?”
“我们把丧事办完了就行了,遗体的事情是他们家跟红十字会的事情啊。”燕柔耸耸肩,“咱们都好久没接到正经的丧事了不是吗?”
“那不行啊,捐遗体是老爷子的遗愿,而且签了合同。咱们干这行的,原则不是首先遵从逝者生前的遗愿,然后遵从家属的意愿吗?”贾正一说。
“那如果逝者跟家属的意思是反的呢?给钱是逝者给还是家属给啊?”燕柔敲了一下他的头,然后也陷入痛苦,“哎,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搞得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燕柔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说,“我想起我爸曾经告诉我一句话,做丧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关怀?服务?以人为本?”贾正一问。
“你这些太空了。是倾听。我爸说,你一定要仔细听家属的话,观察他们的行为,然后从他们的言行中找出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你去实现就对了。”燕柔说,“走吧,去找徐老爷子的老爷子。”
徐争先的父母住在即将拆迁的老小区,六层楼高的老旧房子被周围的高楼紧紧围着,仿佛连头顶的阳光都要被吞噬殆尽。贾正一看着楼身那个巨大的拆字,羡慕地说:“这个地段多好,能拿不少赔偿金呢。”
“可是对于徐老师的父母有什么用呢?儿子都不在了。”燕柔说。可以想见,对这两个老人来说,他们在人生暮年还要处在被搬迁的恐慌中,已经够折磨了,没想到唯一的儿子去世,竟然也没法安身。
徐老爷子见到他们来,很是激动,四处寻找儿子活着的证据:年轻时的照片、得过的奖状、他死前才送过来的营养品……
“这家伙就是心好,但是傻,也不知道谁教出来的。”徐老爷子摇着头,“我们都快90岁了,儿子没了,家也快没了。”
贾正一说:“拆迁是好事啊,你们要搬到更好的房子里去。”
老爷子连忙摆手:“折腾不动了,折腾不动了,都说落叶归根,我们老了却要连根拔起。你说,我们活着有什么用?以后死了,连个给我们烧纸的人都没有。”
燕柔说:“怎么会,你们还有媳妇和孙子啊。”
“不指望,不指望。”他摇着头,“媳妇是外人,孙子隔着辈,能记得我们就不错了。人啊,活着不就图个被记着吗?争先啊,这辈子都是热心肠,做了那么多好事,谁记得他呢?奉献了那么多,谁记得他呢?他得了癌症之后,他以前帮助过的那些人,没一个来看过他。哎,人啊——”
燕柔不解:“他教了那么多学生,没人来看他?”
“别提了,”他鄙夷而愤怒地剁着拐杖,“有个屁,那些学生,个个吊儿郎当的,以前没少给他气受,他也没少骂人。再说,也没几个成才的,就算来,也是一群不入流的人来,咱们脸上争不了什么光。我最难过的,还是他帮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好事,也没几个人知道,没几个人待见。现在,还要把遗体捐出去,那些什么红十字会,会感谢他吗?那些医学生,会感谢他吗?我看了新闻,很多医学生都以为遗体是死刑犯,一点都不尊重,边上课边笑,还拿大体玩自拍,这不是侮辱人吗?任由这些小屁孩子把他好好一副身体像割猪肉一样割得稀巴烂,值得吗?”
“他这么多年做那些好人好事,可花了不少钱,连他们现在住的房子首付,都是我们俩的退休金凑的。”徐争先母亲也缓缓开口,“总之啊,不值得。”
“说到这个,更气人,”老爷子的痛苦记忆被激活,“刚退休第一年,他就背上背包,跟人去什么内蒙去治沙,去种树,把自己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才回来。结果一回来,就想把我们给他准备来买房子的钱再投进去,我们两口子加上他儿子一起拼命努力,才逼他放弃。为了防止他再打主意,我们把房子登记了孙子名下。”
“他做了这么多,又有谁感谢他呢?没有嘛!”徐母说,“关键是,我们老两口也活不了几年了,好好把他葬了,咱们还能没事去上上坟。要是他把遗体捐了,我们上哪上坟去?真要等到他们医学院用三年,留给咱们一个碎尸,再拿去埋——我们还能不能活三年都是个问题!”徐母流着泪,“这死娃,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就在我们黄土掩到头顶的时候死。”
“他还写书,最后一点积蓄都拿去印书,谁看啊?”老爷子说。
燕柔听明白了,原来,老夫妻俩是以为没人记得儿子,是担心儿子将来等不到人给他上坟。原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彻底忘记。
贾正一很受震动,说:“可是,徐老师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做好事,做贡献呢?”
“希望被人记住呗,写书就为了出名呗。人生也就几十年,哪那么容易青史留名啊,真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徐老爷子说,“人都是很无情的,谁记得你啊,你又不是马克思。”
从徐父母家走出来,燕柔冥思苦想了很久,突然有了主意,她一拍大腿:“我想到了。”
告别式很快就到来了。徐家一大早来到殡仪馆,却发现门口停着大爱丧葬社的车,车头上的LED屏幕直接打好了“徐争先先生千古”几个字。
徐巧从车上下来,给徐家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尊敬的徐家家属,我们大爱丧葬社为了推广我们的理念,决定免费给大家提供告别厅,而且免费送大家过去。”
说完,她一挥手,车上下来一队整整齐齐的仪仗队。徐巧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推出的’一路护送登莲台’的莲台仪仗队,包含在套餐里的,也打八折。”她手又是一挥,仪仗队就开始奏乐。
徐太太有些动容,说:“的确比殡仪馆的要专业一些。”
燕柔不紧不慢地站出来说:“我们已经预定了殡仪馆的告别厅了,人家可能把遗体都推到告别厅了。”
徐巧说:“没关系,只要没付款,都可以取消的,我们也跟殡仪馆很熟。只要大家坐上我们的车,其他的事情,我来搞定。”
燕柔笑了笑,“你可能搞不定哦。”说着,她往徐巧的身后望去。
徐争先的父母从后面走了过来,贾正一扶着徐老爷子。
燕柔说:“他们一早就来了,我叫贾正一陪他们来的。”
他们仿佛特别有预感似的,一大清早就赶到告别厅,一左一右坐在了冰棺两边,仿佛生怕遗体被抢走了。
徐巧嗤之以鼻:“没想到,你也是绑架老人的人。”
燕柔说:“我可没有,我是真正倾听了他们心声的人。做这行,不能只靠一门心思抢单,要靠真心为家属作想。你要是想学,不妨留下来看看,回去告诉谢晓东,他到底缺了什么。他缺的是德。”
上午十点,客人陆陆续续来了。先是徐争先原学校的领导,然后是各个公益机构的代表,然后是街道的领导,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有分量,但两位老人却岿然不动。
视频上放着由徐争先的照片和视频剪辑成的回忆录,一遍遍地强调着徐争先的古道热肠,来者慢慢开始动容。
燕柔低声跟徐老爷子说:“徐老爷子,你看,来了这么多领导,说明你儿子还是很有分量的。”
徐老爷子哼了一声,面不改色:“这些人,无非是来走走过场。”
过了许久,一辆大巴挺在了外面,走下来一车人,竟然全是徐争先教过的学生。他们中间,有企业高管,有公务员,有媒体记者,也有教师。他们一个个地在燕柔的导引下给徐争先鞠躬、献花、上香,然后发自肺腑地告别。
徐争先的父母和老婆儿子有些出乎意料,他们吃惊地看着这些鱼贯而入的中年人。
“我们请了学生吗?我没印象啊。”徐儿子低声跟母亲说。
母亲也一头雾水:”我可从来没联系过他的学生。“
学生们挨个跟他们握手,“你好,请节哀,我是98级的张大强……”“你好,节哀,我是02级的赵琪……”“你好,我是99级的语文课代表于甜甜……”
他们挨个递上份子钱,每个人还自带了一朵白菊花,络绎不绝地放在徐争先的灵前。然后,一个个在徐争先的灵前动情地倾诉。
“徐老师,对不起,这么多年没来看你,谢谢你当年送我的鞋,如今,我的鞋店都开了7家了。”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说。
“徐老师,我当年家里穷,饿得偷同桌的饼干吃,你发现了,却没说我,而是每天早上叫我去办公室吃东西,每次你都说是你吃不完的鸡蛋和包子。我知道那是你刻意留给我的。我没有误入歧途,还自己开了家包子店,都是因为你当年的恩情,谢谢你,徐老师!”一个微胖的男人跪在地上磕头。
“徐老师,对不起,我一毕业就离开金州了,当年我作文写得很烂,但是每次你都认认真真给我留评语,我还记得你曾经在评语里说我’你是可以写好的,加油’,我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写出一手好文章,大学学的中文系,毕业就去报社考试——”一个中年女人说。
贾正一一听,探头看她。
“可是没考上,我一直也没能成为记者,或者作家。”她补充说。
燕柔拼命忍着笑。
“但是,我就一直相信,我写的东西,只是不符合他们的审美,如果写给普通大众,说不定人家喜欢看呢?所以三年前我开始兼职做自媒体,写公众号,嘿, 你猜怎么着,我火了。现在我的公众号每一篇都10万+,活得不算大富大贵,也算滋润了。这都是托你当年对我的鼓励,可我竟然不知道你得了癌症,现在只能见你最后一面,对不起!”女人深深地鞠躬。
……
徐争先的父母眼眶湿润了,不住地流泪。
燕柔和贾正一对视而笑,那是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像一个侦探一样到处寻找徐争先的学生。他们先透过学校打听,然后在网上找,在微博上找,一个个把这些学生联络到了,总共有30多个学生愿意从全国各地赶来,他们都说,他们的一生被徐老师的热情改变了。
追思时间到了,贾正一站在台前开始读悼词。那是他迄今以来写得最满意的一篇文章,这不仅是一篇祭文,也是一篇生动的人物深度报道,把许争先一声的古道热肠都梳理了一遍。
“……在他得知自己得癌症之后,终于想到自己了——自己这副残躯,该如何物尽其用,贡献给这个他留恋无比的人世间?那就是,捐遗体。身体,不过是皮囊一副,唯有精神永存。他向红十字会写了申请,给妻子和儿子解释了自己的意愿,他要竭尽全力燃烧自己,直至死亡之后。他的躯干、内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组织,将被献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之一——医学。将来,每一堂解剖课,他将接受医学老师和医学生由衷的鞠躬,他将听到无数次希波克拉底誓词: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
在场的人无不热泪盈眶,徐争先父母对视着,痛哭着,心情复杂。
贾正一讲完后,燕柔补充道:“如果徐争先老师的遗体被成功捐献给医学院,那么至少要等三年后,他的遗体才能入土为安。这三年间,为了能让所有怀念他的亲人,友人,学生,能够有瞻仰和悼念他的去处,我们建议,他现在所订下来的墓穴将作为他的衣冠冢,埋葬他的入殓服和各种奖状奖牌。三年后,他的遗体完成教学任务,火化后,将迁葬到墓穴,或者申请进入烈士墓,不知道徐老先生的亲人们是否同意。”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徐争先父母的身上。徐父站起来,对大家鞠了个躬,说:“我同意。我承认,之前,是我不了解我儿子。谢谢大家都还记得他,谢谢大家告诉我这件事情。我,什么都不担心了。我为我儿子骄傲。”
徐巧看完这一幕,悄悄地离开了。
告别式顺利完成,红十字会的员工顺利接走了徐争先的遗体。徐争先那本打油诗集,也被做自媒体的女学生带走了,她决心自己出钱,找个她熟悉的出版社编辑一下,走完流程,让这本书作为徐争先的遗作正当地出版,然后再发给大家,也算了了徐争先的遗愿。
贾正一知道后,感动得热泪盈眶,好像出书的是自己一样。他对燕柔说:“迟早有一天,我也要拿着我的畅销书,去找我爸。知道吗,我的案头一直放着一本我爸的文集,每次我疲惫的时候,就看着那本书,悄悄对它说:等着我,爸爸。”
燕柔回到家,耳边不停地响起贾正一的话。她上网查了查,王俞居然有微博,她想了半天,决定斗胆一试。
她给王俞发了条私信,“你好,王俞先生,我和我妈都是你的忠实读者,我妈那天告诉我,她有朋友30年前在金州饭店的作协交流会上见过你,请问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贾阿梅的人。她当时是宾馆的前台。”
过了许久,王俞竟然回复了,说:“抱歉,不记得,我跟前台没有私下来往。”
燕柔气炸了,直骂:“渣男,竟然不认账!”于是,她干脆直接回道:“王俞先生,据我所知,你当时在金州宾馆和这位叫贾阿梅的女士有过亲密关系,她后来怀了小孩,极有可能是你的。现在,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很想见你一面,你可以拔冗见见她吗?放心,我一定保密,只是觉得母子很可怜。当然,她儿子也很努力,很有天分,我猜是遗传了你的才华。”
王俞又回复了:“我很同情这位贾女士的遭遇,但是我向天发誓,我绝对没有和酒店的人员发生关系。这位女士应该是记错了。才华也没啥遗传不遗传之说,全靠自己努力,我女儿的文章就非常糟糕,一心只想当网红。”
燕柔气得直砸键盘,但是她又留了个心,翻出贾正一的照片,和王俞微博里的照片仔细对照,“说像,又不是很像,说不像,又好像有点像……妈的。”于是,她把照片发过去,说:“王先生,你介意做亲子鉴定吗?”
对方发火了:“荒唐!对于你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我凭什么要自证清白?”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起来了,当时宾馆里有两个王yu,另一个是打渔的渔,那位贾女士是不是进了那位王渔先生的房间了?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在登记的时候,宾馆前台就叨念说’今天来了两个王yu’,另外那一位不是我们作协的,可能就是普通的顾客。你们多去查证一下。”
燕柔愣在原地,“妈的。”
晚上,贾正一又带着自己的新诗来到店里。受到徐争先的精神鼓舞,他最近创作热情高涨,大家却痛苦不堪,必须每天认认真真听他读完作品,之后还必须给反馈。
听完之后,燕柔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神,说:“其实……我这几天尝试联系了一下你爸。”
贾正一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什么?”
“但是……但是没联系上。”燕柔想了想,决定不说。
贾正一一下轻松了,说:“你可别给我添乱啊。在我混出息之前,坚决不许给我私自联系他。来,再听听看下一首,我准备做歌词——他王俞不会填歌词吧?我就算小说写不过他,我填词还能填不过他了?”
燕柔看着眼中充满光亮的他,觉得,他不知道也挺好的。
“加油!”她拍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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