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因为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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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是一栋镇上老式底楼带铺面的临街楼房,共三层,平时卖糖酒副食,如今,万大元和徐展在门口,踩着“落气炮”的碎屑,贴大白花和挽联。燕柔和孙宝兰握住逝者老伴的手,一边安慰,一边谈生意。
燕柔拿出手机上的黄历说:“老太太,你看,近期有两个出殡的吉日,一个在三天后,一个在八天后,如果八天后出殡呢,咱们可以多给文老人念几天经。”
老太太一抹眼泪,“就三天后出殡吧,当街铺面,停那么多天干嘛,街坊邻居看了不像话。”
燕柔“哦哦”两声,又补充道:“其实停灵可以停在殡仪馆,这边搭个灵棚,一样可以做法事跟摆酒席的。”
老太太还是摇头:“就三天,咱们老三不缺钱,质量可以搞好点,酒席做得高级点,但不用摆长了。可是,咱家没福气,三个娃全是女儿,娃生的娃也全都是女儿,摆那么久干嘛?让人看了笑话。”
孙宝兰顿时明白了,给燕柔使了个眼色,说:“那老太太,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老爷子的生平啊,我先把祭文做出来,待会收拾好,就可以哭丧了。”
老太太点点头。
孙宝兰说:“那我给老爷子哭三天了,放心,内容不重复的。”燕柔给她送去敬佩的目光。
在逝者房间里,老袁则在教文老人的三个女儿们入殓。
老袁说:“既然你们女儿都在,那按照习俗都是女儿来给你们父亲净身和入小殓啊。一般来说,给往生者净身和穿寿衣,就叫入小敛;抬入棺材,就叫入大敛。现在,三个女儿分一下工,谁来脱衣服,谁来净身?”
三个女儿面面相觑,文思娣把脸别向一边。大女儿站出来说:“我来吧,这么两年,就我成天往家里跑。”
二女儿赶紧说:“大姐,我来帮你。”
三女儿文思娣淡淡地说:“那我出去看看。”说着走了出去。
大姐看着三妹的背影,哼了一声,“不孝。”
老袁用一条白布盖住躺在床上的逝者,说:“有的地方只盖脸,咱们这边盖脸也盖身,因为只盖脸,毛巾容易滑落。”他熟练地脱下旧衣服,然后拿出一瓶高度白酒和两条新毛巾,刷刷地把白酒淋到毛巾上,递给两个女儿,“来,开始净身,从头到脚一点点的擦,擦的时候按住白布。擦背的时候,扶着老人坐起来,然后轻轻放下去。擦完两遍再穿寿衣,从头到尾,白布不离身。”
大姐点点头。
老袁说:“放心,我就在旁边,会帮忙,但是这一步是你们的孝心,主要还是得你们做。”
大姐说:“阿弥陀佛。爸,咱们开始了。”
冰棺来了,老袁在房间里喊了一声徐展。徐展跑进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入大敛吗?哦,家里没男丁啊。”
三个女儿和老太太的脸全都黑了。
老袁骂了他一句:“多嘴。”他悠长地喊了一声:“入大敛咯~~”
徐展打开棺材盖,往里面铺上一层黄纸,一些松柏枝。
这时正好贾正一带着乐器来了。
老袁看见他,喊道:“小贾,过来,帮我抬——”
贾正一吓得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连忙摆手摇头。
老袁骂道:“胆小鬼。”
徐展见状,说:“算了,那你来摆东西,我去抬遗体。”
贾正一心想这个不用碰尸体,就勉强回答:“啊?好吧。”
老袁和徐展抬起遗体,喊了声“起”,然后往棺材里放。贾正一赶紧弹开,看都不敢看。
老袁生气地说:“躲什么躲?我们放下你就要来盖褥子,然后在大体左右手放手尾钱。”
贾正一吓得快哭出来,不停摇头,“不……不……不敢,我不敢碰啊!”
幸好万大元即时进来了,“我来!”她说。
入殓好不容易完成,老袁向女儿们喊了一声:“上盖了啊,快来再看一眼。”
在三个女儿“哇哇”的哭声中,老袁盖上了棺材盖。
孙宝兰把纸巾递过去,说,“主家大妹子,女儿哭丧,第一天每天哭三场就行了。”
大姐点点头,收住了。
三妹在门口抽着烟,一听这话,吐着烟走进来,对孙宝兰说:“你帮我哭吧,一次500。”孙宝兰拼命点头。
大姐又哼了一声,扭头便走了。
孙宝兰趁机问:“那,三妹啊,我们哭丧分三种,一是”散哭”;二是”套头”;三为”经”。这些都特别讲究,特别有档次……”
“你直接给我算个总价吧,别让我来哭就行。”三妹掐灭烟头。
孙宝兰心中大喜:“好的!好的!我去算算!”
在姐妹们哭的期间,燕柔拿来了孝服,路过贾正一面前时,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没出息!“
到了午饭时间,大家都累得够呛,在街对面的面馆吃面。燕柔远远地看见孙宝兰终于过来了,迫不及待地问她怎么哭得那么努力,这家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孙宝兰嗦了一大口面,大舒了一口气,说:“哎,一言难尽,我只是粗略地问了问老人的生平,就已经满脑子的惊叹号了。不过,”她欣喜地说,“我刚才给三妹推销了三哭,她全要了。”
徐展问:“什么是三哭?”
孙宝兰说:“就是三种哭丧,”散哭”;”套头”和”经”。散哭就是”随心翻”,唱词就是梳理他们父亲的生平啊,表达她们姐妹的孝心啊什么的,没有限制,搭着什么就唱什么。这种便宜,但是显示不出区别。至于套头,就是有主题的了。比如”抱亲恩”、”十二月花名”等。如果是哭”经”,就更有讲究了,如果他们父亲是病去的,我就要哭”买衣经”、”着衣经”等。出殡那天,还要唱”开大门”。这当然是传说,说人死了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哭开大门的话,死者就会在阴间受罪。出殡的时候,我还要唱”出材经”,回来后唱”床祀经”。还可以加唱”亭子经”,能让死者能够在阴间路上欲脚乘凉。设灵台的时候,还要唱”灵台经”……”
贾正一一下来了精神:“这么有学问啊?我记一下!”他掏出一个本本,脑袋随之挨了燕柔一下。
燕柔:“现在装好学了,刚才让你学入殓你怎么不学?”
贾正一抚着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我本来就是来搞音乐的,不是来碰死人的,我真的不敢。”
老袁说:“改天你跟我去停尸房待一晚上,胆子就壮起来了。”
贾正一脸吓得煞白:“不要,不要!杀了我也不行!”
燕柔一听这话,坏笑了一下。继续说;”你刚才说他们家的事情一言难尽,我猜猜,重男轻女!你看小女儿叫思娣,这不就想再生个儿子吗?“
孙宝兰点点头。
文家生了三个女儿,如今大女儿42岁,有一个15岁的女儿,二女儿38岁,有两个女儿,小女儿35岁,还没生孩子。文母一直盼着生个儿子,谁知道不仅自己没这命,女儿们也没有这命。大女儿的丈夫在5年前去世了,留下她独自抚养女儿,二女儿前年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女儿。小女儿跟丈夫打拼多年,生意颇为成功,开了一家制鞋厂,一直帮扶着全家。现在,文母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家里没有一个男丁,文父出殡的时候需要家里的男性来扶牌位,唯一可以担当这个重任的只有三女儿的丈夫。可是三女儿却说,丈夫这几天特别忙,可能出殡那天不在,把老母亲气得够呛。
徐展低声问:”可是,我看见三女儿好像跟大家关系都不好呢,如果是她一直在帮扶全家,为啥大家都对她那么冷淡?而她就连哭也不愿意。”
孙宝兰摇摇头:“我也不方便多问。”
她一看表,吃了一惊,“妈呀,还有十五分钟该哭了,我得去换一身衣服。假正经,音响怎么还不准备过来!”孙宝兰说罢冲向对面。
贾正一赶紧跟过去。
这时,一辆车停在了门口。站在门外抽烟的文思娣看见车,不胜厌烦,狠狠抽了一口烟。
车上走下来一个男人,这就是文思娣的丈夫岳刚,掏出红包走向文母。文母泪眼婆娑地收下红包,亲手给他戴上黑袖章。文思娣见他客套完,便拉着他上了楼。
“你干什么呢?”岳刚被文思娣一路粗鲁地拽进了主卧,眼看她还关上了门,他很不耐烦,“你爸死了,我还不能来送个行啊?我可是你们家女婿。”
“女婿?呵,你干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想过是我老公吗?”文思娣恶狠狠地说,“红包你也送了,待会就回去,别想在我妈面前耍花样。”
“我能耍什么花样?啥事不是你文思娣一个人说了算?就连离婚,也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一个离婚协议说让我签我就签?”岳刚说。
“好啊,你不签是吧?”文思娣哼了一声,“从今天起算,你拖一天,股份就少1%,签不签随你便!”
“你!”岳刚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时,只听主卧内的厕所门把手突然响了起来,两人吓了一大跳。
孙宝兰忐忑不安地从厕所里探个头出来,强颜欢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嗨~~不好意思啊,马上要开始哭丧了,我进厕所换个衣服。“然后,她惴惴不安地走了出去,如芒在背。
”孙姐,”思娣叫住她。
孙宝兰强颜欢笑地转过身来。
思娣又拿出一叠钱给她,”孙姐,待会就辛苦你了,你说的那个什么亭子经,灵台经,我都预定了。哭丧的时候,麻烦简短一点哦。“
孙宝兰知道她的意思,一边把钱揣兜里,猛点头:”放心,简短,简短,不该说的,我坚决不说。”
岳刚走出门,跟文母打了声招呼,说自己要回去了。岳母脸色一变,说,“你要是不留下来扶牌位,这丧事也就别办了。”说罢便哭了起来,捶胸顿足叹自己命苦。
文思娣没办法,只能对丈夫说:“那你还是出殡完了再走吧。”
大姐目睹这一切,面无表情地撕着纸钱。这时二姐赶紧冲出来,不停地安慰母亲。
这时,大姐的女儿来了,跟大家打招呼后,陪母亲一起撕纸钱。
文母哭累了,看着二女儿,感叹地说:“还是二女子对我最好,可惜啊,就是命不好。”
二女儿说:“妈,别说了。”她端了杯茶给母亲。
母亲喝了一口,颇为感慨地看着正准备哭丧的孙宝兰,“对了,宝兰妹,待会哭丧的时候,多念念老二的好,她从小就最孝顺父母了。”
孙宝兰赶紧点头。
谁知道,大姐的女儿听到这话,突然不乐意了,她说:“外婆,这几年照顾你和外公的人,主要是我妈妈啊,二姨一年到头也就逢年过节才回来,有一次给你们买的牛奶还是过期的。”
孙宝兰刚刚张嘴要唱,一听这话,卡壳了。空气充满宁静,只有贾正一刚刚播放的《大悲咒》在孤独地巡回演唱。
大姐一听,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假装怒斥女儿,“囡囡,过来,少说闲话。”
谁知二姐一听,迅速变脸,竟嘤嘤地哭了起来,然后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她哭着扑向父亲的棺材:“爸爸呀——”
这时走进来的徐展一看时间,满头问号,说:“哎,还没到正点呢,再过5分钟才能哭——”被孙宝兰一巴掌捂住嘴。
二姐一边扑打棺材一边哭:“爸爸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妈啊,都是我不孝,活该千刀万剐,活该被人瞧不起啊。我是嫁错了人,离了婚,还要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到处打工,没钱给你们买东西,没钱回来看你们,活该累死累活还要被人说闲话。我命不好,不像大姐,是死了老公,拿了赔偿款,有的是钱,有的是时间来照顾你们。是我没出息,是我命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跟着你一起去吧——”她哭着就要掀棺材盖,众人赶紧拉住她。
徐展大喊:“别开棺材哭啊,我听传说女儿哭的时候眼泪不能够掉到死者的身上,否则的话户体就会变成僵户,不能腐烂,就不能投胎了。”
可是旁边的大姐一听,气得发抖,指着二妹说:“文爱萍!这么大言不惭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当着爸的面,你竟然也睁眼说瞎话!从小到大,最受宠的就是你,事没做几件,但最会邀功的是你,嘴巴最会编的人是你。家务活都让我干完了,好听话都让你说完了。你自己赌气嫁给王八蛋,自作自受,有什么好说的?还有,我死了老公这种事情你也拿出来说,一共拿那么几万块钱,给他办完后事,供完孩子,就所剩无几了。这你也忍心拿出来说,你的良心都给狗吃了!爸,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啊!”大姐也拍打起棺材来。
看见这阵仗,孙宝兰一时竟一时都哭不出来。
文母气得全身发抖,她转身看三女儿,没想到三女儿正在悠闲地嗑瓜子。她气得跺脚,“文思娣,你看看这个家,看看你两个姐姐,我还活得下去吗?你还有心吃瓜子!我干脆也随老头子去了算了!”
文思娣磕完最后一颗瓜子,两手一拍,向棺材走去,她轻轻拍了拍孙宝兰的肩膀,说:“这一场我来吧。”
孙宝兰愣愣地站起来。
文思娣猛地跪在棺材前,大声哭喊:“爸!你就这么走了,你真的就这么走了?我还有好多问题没问你呢!来,大姐,二姐,你们不是要掀棺材吗,不是要问爸吗?咱们来一起,把棺材打开问!”
燕柔吓得一个激灵。但是发现思娣只是干嚎,一滴眼泪都没有。
思娣话音一出,两个姐姐反而愣在原地,一句话说不出来。
文思娣冷冷哼了一声,缓和一下情绪,继续说:“爸,我就想问你,为什么大姐叫文素芬,二姐叫文爱萍,就我叫文思娣,因为你们一直就希望要个男孩,生了两个女儿,你们已经觉得抬不起头了,以为第三胎是个儿子,结果还是个女儿,所以,你们就不想养我,想把我送人。但是最后人家买家反悔,你们才留下我,还给我起名字叫思娣,就是希望下一胎生儿子,对吧?但是你们始终没有儿子,觉得我占了你们儿子的名额,你们最不喜欢的就是我。我知道,所以,从小就想争气,想比儿子还要厉害,我16岁就出去打工,拼死拼活有了现在的家业。我给家里修房子,修铺面,就是想让你们念着我一点好,结果呢?你们还是最疼二姐,最依赖大姐,然后只拿我当提款机。”
二姐一听,急了,骂道:“爸都死了,你怎么还这样说?要不要爸安宁了?”
文思娣呵呵一笑,说:“二姐,我说爸妈最疼你,有错吗?小时候,你经常欺负我,爸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偷了钱,还栽赃到我身上,爸抓起我就是一顿打。你一离婚,爸妈生怕你没房子住,马上把这套房子加上你的名字。而我呢,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想做生意,找爸借5000块钱,他都不肯给。可是这房子,当时明明是我出钱修的,加上你的名字,有人问过我吗?”
大姐一听,傻眼了,吃惊地瞪着母亲,问:”妈,房子加爱萍的名字,这是啥时候的事?“
母亲把脸别向一边,说:”思娣,你少说两句。“
大姐捶胸顿足:”妈,我这两年,把你们两个老人照顾得不周到吗?你们连房子过户给二妹也没告诉我。”
母亲嗫嚅着说:“我能怎么办?看着老二不管吗?”
二姐见缝插针地说:“是啊,我可是带两个孩子。当初要不是爸妈反对我跟我初恋结婚,我也不会嫁给这个渣男啊,不嫁给这个渣男,我也不至于……哎!爸妈不管我们娘仨,谁管啊?”
文思娣听到这里,已经站了起来:“爸妈反对你跟初恋结婚之后,是你自己赌气随便嫁人的,以为可以气到我们,其实是你自己糟蹋自己,生两个女儿,不受婆家待见,还要成天挨打,你这是自食其果,反倒借此向爸妈要房子。”
大姐也看着母亲:“妈,我和囡囡还在租房子呢。”
母亲的目光无处可躲,她指着三妹:“思娣,你大姐夫可是在你公司死的,你怎么就不多照顾一点呢?”
文思娣一下站了起来,“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凭良心说,我还要怎样照顾?大姐夫成天好吃懒做,不出去工作,我看在你们和大姐的面子上,让他到我们工厂来。他什么苦都不吃,什么都不想做,不想学,那我就让他守大门啊,还开的和资深师傅一样的工资。结果,他竟然每天在门卫室里酗酒,半夜喝醉,跌进水池淹死了,这难道是我的责任吗?可我还是给了大姐十万啊,我还要怎样?还有二姐!”
二姐紧张地看向她。
文思娣指着二姐:”我看着你一个人养两个小孩太辛苦,当初你离婚,律师费也是我掏的,两个小孩的学费也是我掏的,可你什么时候竟然打了房子主意的?这可是我给父母养老的房子啊!“
二姐愣了一下,顿时坐地爆哭:“妈,爸,你们看看,现在我活不下去了啊,妈,你说说,这房子是我打主意的吗?是我缠着你们要的吗?”
文母跺着脚骂文思娣:“这房子是我和你爸主动给爱萍的,你要出气就拿我出气,少在这里撒泼!”
文思娣冷冷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二姐,扶着棺材不语的大姐,还有跺脚暴跳如雷的母亲,摇了摇头:“看看吧,到底谁像撒泼。”
就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敢动的时候,燕柔急中生智,拿出手机,大喊:“哇,哭得不错,哭得不错,第一轮哭丧太精彩了,好了时间到了,各位主人家吃饭去吧。”
她这话一出来,大姐竟然也就借势下了台阶,戏剧般地收了声,各自忙各自的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大家仿佛都累了,为了避免冲突,彼此维护着表面的客气和撕破脸后的僵持。整个灵堂内环绕着大悲咒的声音,和孙宝兰定时的哭丧。
到了晚上,燕柔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但突然被文思娣叫住了。
原来,文思娣的难题来了,虽然三层小楼有着不少房间,但是文思娣可不想因为住家里,而被迫和岳刚睡一个房间。
“城区有什么好的酒店,能不能给我推荐一个?”文思娣问。
燕柔说:“你跟上我的车吧。”
可谁知道,文思娣跟着燕柔的车走了之后,岳刚的车也跟在后面。孙宝兰从后视镜里看到这情况,连声叹气:“哎,这戏可真够长的。”
燕柔把他们带到了东光区最好的酒店,谁知道文思娣刚刚下车,岳剛便风风火火地冲向大堂,问前台要了个行政套房。
他拿着房卡递给文思娣,讨好地说:“我已经定好房了,要不要给你叫点吃的?”
文思娣翻了个白眼,自己走到前台,“帮我开一个标间。”拿到房卡后,她扔下愣在原地的岳刚,叫住燕柔和孙宝兰,“走,我请你们宵夜。”
在夜宵摊上,文思娣不停地喝啤酒,好像非要把自己灌醉,孙宝兰连忙阻止她,“别喝啦,别喝啦,办丧事得起早,你这样喝下去,明儿就起不来了。”
文思娣醉醺醺地说:“起不来正好,我喝醉了回去,就可以蒙头大睡,那家伙就没法骚扰我了。”
燕柔想问,被孙宝兰戳了一下,示意别多管闲事,但燕柔还是忍不住问:“文姐,你说,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才把丧事委托给我办,我猜想,你想说的应该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能理解你的处境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家都咋回事啊?”
文思娣苦笑了一番:”本来我想,三天嘛,忍一忍就过去了,可谁知道,第一天就鸡飞狗跳的。”
文思娣自小就知道自己不受父母疼爱,因此特别卖力工作,总想证明给父母看,自己比儿子还能干。现在的丈夫是和她白手起家的伙伴,两个人打拼得非常辛苦,才慢慢有了今天的家业。可是,几年前,丈夫染上了赌瘾,喜欢跟人赌球,前后输了几百万。她咬着牙,一个人到处跑业务,花了几年时间才把债全部还完。可因为还赌债,两个人聚少离多,她一直没有时间考虑生孩子的事情,结果被婆婆骂得很难听。这个过程中,她自己的父母也没有照顾到,她唯一想到的安慰,就想帮父母把家里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每个月还拿钱给大姐,麻烦她照顾父母。结果,没想到,在她焦头烂额的几年里,丈夫竟然还出轨了不止一个女人。所以,这段时间,她一直在计划跟丈夫离婚。
燕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天哪,你也太惨太苦了,可是看起来,你老公好像并不愿意跟你离婚。”
文思娣哼了一声:“这几年他根本就不做事,厂里的业务、客户,他完全不了解,要是离婚,他一个人根本不知道怎么经营下去,所以想赖着我。其实,我们离婚条件都谈得差不多了,房子给他一套,存款给他一半,厂子的股份给他20%,他只管分红,没话语权,我有信心越做越大。”她仰头灌下一杯啤酒,“可谁能想到,我爸在这个时候死了呢?他成天骚扰我,无非就是不想离婚,想继续缠着我,或者逼我多分点财产,哼。而我家里呢,也根本不理解我,觉得我能干,就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不能干的,就理当被照顾。要是照顾得不周全,还是我的错。大姐到现在都恨死我了,二姐也恨我,她觉得当初是我和爸妈合伙起来逼她跟初恋分手的。哼,她那个初恋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在坐牢!”
燕柔小心地问:“你这样帮你两个姐姐,想必,你们小时候关系还是不错吧?”
文思娣伤感起来:“虽然二姐小时候老是让我背黑锅,但是她对我还是不错的,我不爱读书,但是从小就有生意头脑,放学后经常不回家,去摘蝉蜕,去捡杏仁,卖给药房,因此啊,她帮我写过好多作业。不然,我早就被我爸给打死了。大姐虽然性格很闷,但是也给家里干了不少活,她最早打工,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我和二姐一人买了一条裙子。她说,家里穷,小时候,我和二姐都是拣她的旧衣服穿,她发誓以后挣了钱要给我们买新衣服。哎,那时候多好啊,人是不是穷的时候才有真情啊?早知道修这房子要搞得姐妹反目,我当初就不应该修。”
孙宝兰说:“我办了这么多场丧事,就得了个结论。其实,说到底,兄弟姐妹之间本来没什么不和的,大多数矛盾都是因为父母偏心。”
文思娣一拍桌子:“对!就是父母偏心!他们根本不会看谁做了贡献,只会偏袒最乖巧听话的,最弱势的。”她打开手机相册,”你们看,这么多年,每次我回家都会跟大姐二姐合影,别的照片我经常删,可这些照片我从来没删过。还有,今天回家之后,我在房间里翻老相册,把我们三姐妹小时候的合影通通翻拍了下来。我心里对大姐二姐真的没啥意见,我挣得多,理应就要帮得多嘛。可是今天看到妈又在偏心二姐,我就忍不住了。哎,你们看吧,到最后,非得把一家人创口撕开给别人看,脸面都丢尽了。我就一直感慨啊,怎么我们家就没有个儿子呢,要是有儿子,或许爸妈就不会这么偏心了。“
燕柔和孙宝兰对视了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她们把醉醺醺的文思娣送到酒店。谁知,一打开门,燕柔便尖叫起来——岳刚竟然在文思娣的房间。岳刚看见她们也吓了一条,手上的包掉到了地上。原来他正在偷翻文思娣的东西。
”你在干嘛?“燕柔大喝一声。
岳刚有些紧张,但马上镇定下来:”我来拿东西啊,我是她老公,不能拿吗?“他走过来,从燕柔身上扶起文思娣走到床上。
燕柔有些担心,但又确实找不到理由反驳。
孙宝兰略微思考,说:”不是啊,岳先生,明天早上的法事要起早,要不,你让文小姐早点睡吧。“
岳刚怒道:”我是她老公,我还不知道?好了,你们快回去吧。“
燕柔和孙宝兰无可奈何地退出去,走到门口时,燕柔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岳刚正在拿起文思娣的手机,对着文思娣的脸,想要解锁。
燕柔马上叫起来:”哎呀,我渴死了,想喝点水!“
岳刚说:”你拿瓶矿泉水走吧。“
燕柔说:”不行,我大姨妈来了,只能喝热的。“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拿起热水壶,灌上矿泉水,然后放到床头接上插座烧水。
岳刚见她直接坐到了自己的面前,极不情愿地放下了文思娣的手机。
燕柔一把拿过手机,说:”哎呀,最新款的三星耶!我看看啊。“然后强行对着自己的脸解锁,岳刚想抢,孙宝兰马上跑过来,说自己想抽两张纸,将身体挡在燕柔和岳刚之间。
就在这个空档里,燕柔已经连接解锁了4次失败,导致文思娣手机成功被锁。
然后燕柔悄悄松了一口气,放下手机,说:”啊,水热了。“然后她匆匆喝了一杯水,拉着孙宝兰离开了。关上门后,背后隐隐传来岳刚一声响亮的三字经。
孙宝兰说:”咱们是不是管得有点多啊?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万一那岳刚不是恶意呢。“
燕柔叹了口气:”管他是善意还是恶意,就算两人不是闹离婚的状态,他都不能趁着老婆睡着的时候偷偷翻老婆手机。反正我帮她把手机锁住了,只有等她自己醒来才能解开。“
孙宝兰的眼眶有些湿润:”你知道吗?我当时和你爸在一起,就是因为,我爸那时候刚刚走,我是个独女,我们这个年纪的独生女是很可悲的。我一个人守着我爸,捧着个金刚经,一页一页地帮他念经。你爸知道后,竟然带着一大帮人,来帮我做法事,帮我助念,搞得热热闹闹的。看到文思娣,我就想起我自己。一个女人撑一个葬礼,是很容易崩溃的。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帮她,对她是个很大的恩情。“
燕柔沉默许久。原来,父亲和孙宝兰走到一起,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人安慰另一个孤独的人罢了。但是,既然他给孙宝兰的父亲这么伤心,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的亡妻好好操办后事呢?真的就只是因为器材不到位吗?如果他真的想好好办,无论如何也能想到办法的啊。想到这里,她又生起闷气来。
她停下车,一个人蹲在了路边。孙宝兰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所措,她当然知道燕柔在想什么。她说:“你爸每年都会认认真真给你妈上坟,每次都要单独跟你妈说会儿话,他一直觉得没把你妈送好。但是我听着他说的那些话,全是怀念以前跟你妈的感情多深,我知道我不可能取代你妈在他心中的位置,也不必取代。毕竟,人死的时候,丧礼办得再好,都不如在人活着的时候好好相待。不然,丧礼再大,也不过是给人做做样子,对吧?”
燕柔听完,转过身,回到了车上。是啊,虽然她母亲的葬礼没办好,但是在生前,还是被父亲善意相待了的。不过,孙宝兰当然也是在提醒她,他们活着的人,也要好好相处,才能让往生者走得安心。“你觉得,三姐妹有没有可能和好呢?”她问孙宝兰。
孙宝兰说:“人们总说,一家人要其乐融融,我觉得这四个字的精髓啊,不在于乐,而在于融,融合,融合,你理解成团结和睦也好,和稀泥也好,只要能够去包容,就不成什么问题,一家人的爱恨情仇本来就是本糊涂账。有利可分的时候,才拿出来算算,一致对外的时候,就需要一笑泯恩仇。”
燕柔说,“还是我们独生子女一代好,没这些烦恼。”她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贾正一。
天亮了,燕柔找来的林师父率的道士团正在热热闹闹地做法事。三姐妹之间熟络地应付来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文思娣拿着手机悄悄问燕柔,她手机被锁了是怎么回事,燕柔告诉了她真相之后,她气得暴跳如雷,但是为了不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气氛,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岳刚却因为这个事情,开始找起燕柔他们的茬来了。
道士刚刚念完一轮,他就去对道士说:”你们这念的是啥,听不懂啊。“
林师父说:”我们是念给鬼神听的,你听懂了就不得了了。“
他又看着正在调音的贾正一,四处看了看,说:“你抱来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循环放大悲咒,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贾正一看了看他,说:“谁说我只放大悲咒,精彩的在后面呢。”
他不屑地嗤一声,“你们办白事的最能忽悠人了,家属图吉利,又不会跟你们讨价还价。”
贾正一说:“你要是给足钱,我可以专门给你岳父写一首纪念歌曲歌,每天循环播放。”
岳刚悻悻地踱步到燕柔旁边,满脸堆笑,“燕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燕柔说:“我们这一行都是为主人家服务,怎么好让人帮忙。”
岳刚低声说:“你昨晚手脚挺快的啊。”
燕柔假装听不懂:“啊?我没听懂,你是指什么啊?”
岳刚笑了笑:“燕总啊,经过昨晚的事情,你我就别绕弯了。我老婆给了你们多少钱?我给你,你帮我个忙,可以吗?”
燕柔说:“好说,什么忙啊?”
岳刚说:“你一定以为我在打我老婆手机的主意是吧?其实不是,你也看到了,我老婆对我态度很不好,我一直怀疑她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所以,昨天才想看看她手机里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通话记录啊、照片啊什么的。”
燕柔点点头,说:“这是你们家事,我可管不着。我是个办白事的,不是办婚事的。”
岳刚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就拿你们没辙吗?”他在一旁狠抽了几口烟,不时看看远处冷漠地滑手机的文思娣,把烟蒂一踩,气呼呼地走向文母。
他俯在文母耳边嘀咕了一阵,文母一听,不停拍大腿,连呼“天呐”。
文母颤巍巍地走到文思娣身边,抬手就给了文思娣一耳光,大家都懵了。文母劈头盖脸就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跪到你爸面前去忏悔!”
文思娣又生气又疑惑,质问岳刚:“你们有病吗?岳刚你给我妈告了什么恶状?”
文母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你是不是也想学你两个姐姐?我们文家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连最后一个完整的家庭都保不住!我告诉你,文思娣,你要是敢在外面朝三暮四的,胆敢跟小岳离婚,我就马上跟着你爸一起去了!”
大姐二姐不解且震惊地看向这边,虽然想辩解两句,但看着暴怒的母亲,又闭了嘴。
文思娣抓住岳刚的衣领,质问:“你给我妈灌了什么迷魂药?不是说好葬礼期间给我老实点吗?你昨晚趁我睡着想解锁我手机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想要多少钱,不用偷偷用我手机转账,我直接给你,老子就当喂狗了!”
岳刚一听,更不得了,他骂道:“你以为我成天就图钱?你就这么瞧不起我?”他一怒之下,摸出手机,翻开相册中的照片。照片上,文思娣和一个年轻男子面对面坐着,埋头耳语,“我跟了你们半个月了,证据确凿!这个男人是谁?”
文思娣愣了,一言不发。
岳刚越说越气:“怪不得要跟我离婚了,怪不得要跟我分割财产了,呵,只说我赌博,说我乱搞,原来,你也没差到哪去嘛,我现在就让整条街都知道!”
正在看戏的燕柔和孙宝兰看见岳刚要去拿话筒,孙宝兰利箭一般地冲过去,闪电的速度把话筒抢到紧紧撰在手里,跪倒就开始哭丧:“爸呀——叫声父亲声悲切,草木含悲闭云月,文家女儿悼慈父,也是姐妹情深切——”
贾正一迅速配合,开始播放巨大的背景音乐,两个女儿也开始跟着哭。岳刚愣在原地,无法再抢话筒,只能悻悻走开。
孙宝兰继续哭丧:“长姐自小情如母,善良勤劳吃得苦;二姐自小福气在,尊老携幼得人爱;三妹能干又聪明,全家由此得福音;姐妹齐心破万难,本事赛过男子汉;姐姐有难妹相助,妹妹有苦姐安抚……”
唱到这里,大屏幕突然从背景画面变成了一段视频,三姐妹一看,惊讶无比:画面上播放的竟然是三姐妹从小到大在一起的画面。大姐二姐互相对视,眼神由冷漠和防备变得温柔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三妹也站在了背后,她慢慢地跪在了两位姐姐身后。气氛似乎突然缓和了起来,文母看了,无奈,但也颇为动容。
燕柔心情有一丝雀跃,这正是她头天给贾正一吩咐的事情:她把翻拍的三姐妹照片传给了贾正一,叫他剪成一个视频。
哭丧结束,音乐停下。
岳刚看完,阴阳怪气地说:“哟,上演姐妹情深了,刚刚还在抢功,争房子。”
文思娣怒道:“我们争什么也是自己的人事,有什么不对当面争,不像有些人跟自己老婆玩阴的。”
大姐抬头看着她,说了一句:“是啊,我们姐妹情深有什么问题?你脚下站的是文家的土地,说话注意分寸。”
二姐也补了一句:“妹夫,你昨晚没休息好吧,要不要上楼去休息一下,这儿你就别管了。”
文母这时仿佛也认清了自己的立场,说:“小岳啊,你上去休息休息吧,两口子有什么事情不能化解的嘛。她爸的丧事上,咱们就和和气气的,好吧?”
岳刚一听更不得了,索性站在灵堂中间大声咆哮:“妈,你刚刚还说要替我做主的啊!现在是文思娣要跟我离婚,我还以为我做错什么了,结果是她在外面有人了你们知道吗?大家看看,街坊邻居看看!”他又翻出手机上的照片,对着外面看热闹的人群说:“你们看,她跟那男的去酒店,去餐厅,卿卿我我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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