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之已死,其言就别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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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预订葬礼的人
燕柔站在板凳上,把她新做的店招挂在了铺面上,上面是她手写的几个大字”天堂移民社 祭祀用品、丧礼承办“。
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设计作品,这时,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老板在吗?“
她一转身,看见一个耄耋老人杵着拐杖站在门口。
老人看上去80多岁了,穿着医院的条纹病号服,手背上插着留置针,手腕上还绑着病人二维码手环,一看就是从医院溜出来的。她赶紧跳下来,把板凳擦一擦,让老者坐下。
等老人喘足气之后,她问:“老人家,我就是老板,你有什么需要啊?”
老人:“我要预订一个葬礼。”
燕柔和大家对视了一眼:“请问是给谁啊?”
老人:“给我自己。”
燕柔:“请问你高寿啊?”
老人:“65。是不是看上去不像?”
燕柔:“额,的确比我想象的要成熟一点。但是你这明明都还能走动,怎么就要给自己定后事了呢?”
老人:”嘿,其实我的后事已经都定好了,从咽气到火化,前前后后一条龙服务,早都签约了一家大公司。“
燕柔直起身,”那你找我干嘛呢?我们还是个小摊子。”
老人:“我有别的事情要拜托你们。”
就在这个傍晚,燕柔知道,虽然自己刚刚入行不久,但这一单生意一定是全金州市最独特的葬礼。
大概两周后,在金州市殡仪馆最豪华的的一个告别厅,一个奢华的灵堂搭建了起来。早在殡仪馆外两百米的地方就有指示牌,告别厅起码可以容纳300人;花圈快摆满整个殡仪馆园区;灵堂前摆了很多精致的纸扎,汽车、游艇、别墅,做工精致完全按照正常大小比例缩小做的,据说连尸袋都是从国外订购的名牌;旁边还有一排茶歇区,按星级酒店标准准备了精美的茶饮和点心自助;灵堂中间三个巨大的LED屏,两侧的屏幕里,镶着神仙美女,彩云飘飘,似乎在接引往生者上天庭,正中巨大的LED屏里播放着老人生前的荣耀:他和各种当地名流的合影,出国考察的照片,各种乐善好施的短视频,以及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瞬间……照片和视频中的老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激情昂扬,和燕柔那天看到的那个佝偻老人判若两人。
但是,葬礼承办方是“大爱丧仪社”,就是燕大志生前的死对头。如今大爱丧仪社已经是金州市数一数二的殡葬服务公司了,公司有近百人,拥有自己的器材库,还在修建自己的殡葬园区,在各大医院、社区都有自己的联系人,据说这一两年还专门派人到香港、台湾、新加坡引进了更专业、更人性化的殡葬服务系统,甚至放言称:体验过他们的服务的家属都恨不得预先为自己顶一套大爱服务系统。
“这么牛?”燕柔听孙宝兰介绍完,颇为不相信,“这是他们对外做的广告吧?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别乱来,咱们可是有任务在身的。”孙宝兰表情肃穆,似乎在压抑着情绪,“其实,没有燕大志,就没有大爱。”
“为什么?”燕柔吃了一惊。
“这个将来会告诉你的,礼金准备好了吗?”孙宝兰说。
“准备好了,但是我们五个人,一共送201块,会不会有点少?还有,这201块算不算我们这趟业务的成本呢?”燕柔摸着包里的那个纸袋,对孙宝兰说。
话没说完,他们已经走到了签到台。
签到台前站着两位身着黑色西服套装的大爱员工,看见他们,恭敬地鞠躬,“几位贵宾好,我们代表谭康健老人家的家属感谢你们的到来,麻烦你们签到。”燕柔签完后,还有伴手礼,里面竟然是一支白色菊花和印有谭康健老人头像的纪念币,上面刻着他的出生和仙逝的时间。随后,他们被引导到灵堂内,准备向谭老先生上香。员工熟练地拿起香递给他们,然后帮他们点燃。
“现在,感谢你们的到来,诚请几位贵宾向谭老先生致意。请大家看我的手势——”员工说完,戴着手套的手做着下摆和上抬的动作,燕柔他们跟着他流水般的手势,整齐地鞠躬。“好,感谢你们,请到休息区稍事休息,顺便问候家属。”鞠躬之后,员工又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支白菊花。
燕柔他们唯唯诺诺地走到休息区。
“这么一搞,我都被迫严肃了起来,他们这仪式感,整挺专业啊。”燕柔感叹道。
万大元的眼睛紧紧盯着点心台,她径直走过去吃起来,还掏出个袋子偷偷地装,准备带回去吃。
贾正一则像看见了好素材,不停地偷偷拍照。
孙宝兰看着两个人的举动,觉得很难为情,对燕柔说:”咱们需要五个人都来吗?你到底接的是什么任务?“
她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穿着大爱丧葬公司制服的年轻女孩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跑进来,差点撞倒签到台。
她大喘着粗气,把一袋子伴手礼倒在签到台上,然后头上马上挨了同事一巴掌。同事低声训斥道:“徐巧你怎么现在才来,伴手礼都要发完了,我这边都急死了。咱们这行,最大的忌讳就是迟到,这你都忘了?”
徐巧委屈地说:“我很早就出来了,半路被张师傅叫到逝者家里帮忙了。”
她话音未落,又被叫到另一边去搬音响。她刚刚忙得一头大汗,转眼又被另一边叫走。
燕柔看着这个被呼来唤去的女孩,轻轻摇了摇头,低声对孙宝兰说:“什么先进服务系统,还不是压榨新人,倚老卖老。”
徐巧吃力地搬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箱子,突然脚下被电线一绊,眼看就要摔倒,她“啊”一声尖叫出来,突然,被一只手接住了。她一看,竟然是贾正一。她看着这个斯斯文文的眼镜男生,有些慌乱,一时因为充满感动而不知所措。
“小姐,你可以先把箱子扶正吗?我快扛不住了!”贾正一咬着牙,吃力地扛着箱子。
“啊,不好意思,感谢,感谢。”徐巧这才回过神来,“你先放一放,不用这么扛着。”
贾正一的叫声更凄惨了,“不扛着,我的脚就快断了。”
徐巧这才发现,原来箱子角一直压在他的脚背上。
两个人费力地把箱子移开,挪好,贾正一才一瘸一拐地离开。徐巧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心里却升起一股暖流。
这时,谭老先生的儿子被员工领着前来跟来宾们握手,“感谢,感谢!”燕柔他们赶紧站起来,又是鞠躬。
谭老先生儿子满脸夸张的悲痛,摄影师立马扛着摄影机飞奔过来说:“hold住,hold住,就这表情!”然后他认真地抓了一遍大家的表情特写,把燕柔搞得面部肌肉都快僵掉。而贾正一一脸痛苦的表情则被摄影师连连称“真实感人”。
员工又叫他们走到灵台前,把白菊花放成一排,摄影师又飞奔过来,给花拍了个特写。
随后,徐巧换了一首背景音乐。
“妈呀,这音乐,还是久石让的。”贾正一感叹道,“他们该不会专业到连音乐版权都买了吧?”
“买啥音乐版权,我把我认识那群老唢呐匠叫过来,吹一曲《百鸟朝凤》,不比这个威风?”孙宝兰说。
老袁不以为然,“切,尽整些虚头巴脑的,换了是我,死都死得不清净。”
“咱们还是要跟上时代,我们把老燕殡葬服务社都改成天堂移民社了,整体业务水平也要跟上。”燕柔正襟危坐。
贾正一偷偷凑到徐巧跟前,“喂,美女。”
徐巧脸一红,“你可以叫我徐巧,刚才真是感谢你。”她指了指自己的工作牌。
贾正一故作大方,“那点重量算什么,我是无敌铁金刚。那徐小姐,你放这个音乐,是买过版权的吗?”
徐巧说,“没有呢,我听着好听,随便下载的,怎么,这音乐是你制作的?”
贾正一哭笑不得,说,“对啊,我姓久,叫石让。”
徐巧一脸惊奇:“哇,这个名字好特别。”
贾正一泄气了,原来她连久石让的名字都不知道就盗版别人的音乐,他有些生气,“我叫贾正一,希望你有一天真的能看到我的音乐。”
孙宝兰戳了戳燕柔,“你说你接了谭大爷的什么秘密业务?”
“别急,人都还没到齐。”燕柔拿起杯子,去自助餐台打茶水去了。
“我去拿点瓜子和甜点。”贾正一也看见自助餐台了,“妈呀,还有冰激凌,我都想死后搞一个自助餐台了。”
燕柔刚刚把杯子放在出水口,徐巧立马奔过来,帮她打水。
燕柔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说谢谢,她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徐巧,问:“你们公司的服务好细致啊,还要帮每个来宾打水。”
徐巧红着脸说:“不,我是新来的,目前的工作就是帮所有部门打杂,没有人安排我做什么的时候,我就得找事做:搬东西、打扫卫生、开车、搬遗体,什么都做。”
燕柔说:“我咋觉得像在欺负你呢,你为啥要干这行啊?”
徐巧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马上又觉得在葬礼上笑是不对的,立马严肃起来:“我是民政学校殡葬专业毕业的,能对口的专业就是这个啊。但是殡仪馆、陵园什么的公家单位都是有关系的学生去了,我这种没背景的,就只能来殡葬公司了。”
燕柔哦了一声:“你为啥要学这个专业啊?”
徐巧挠着脑袋,颇不好意思地说:”就听人说,这行因为干的人少,工资高,工作稳定,就学了。可没想到,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挺多的,所以,竞争力还挺大。“
燕柔问:”那你都学过什么课程?“
徐巧认真地掰着指头数:“殡葬概论、遗体收敛基础、遗体整容技术、防腐技术、殡葬礼仪、殡葬服务营销、火化炉原理与操作,大概就学过这些课程吧。”
其实燕柔也第一次听到,心里暗暗感叹原来还有这么多学问,但是她优雅地喝着咖啡,说:”也就是说,你还能给遗体化化妆什么的了?”
徐巧挠着脑袋:“课堂上都用假人,我也就大二在殡仪馆实习的时候跟着师傅碰过一两具大体,来公司这么久,啥都没碰过。”
燕柔说:“不会可以学啊,你喜欢这个行业吗?”
徐巧摇摇头,“谈不上喜欢,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加油啊,妹子。”燕柔拍拍她的肩膀。
她走到贾正一身边,“那个叫徐巧的妹子一直在瞟你哎。”
贾正一大口地舔着冰激凌,“连久石让都不知道,瞟我有什么用,我最不喜欢白嫖音乐的了,就是这种人导致我们干音乐的这么穷。你就不一样了,你是第一个高价请我做音乐的人。”
燕柔差点呛到。
燕柔吃了三杯冰激凌,喝了四杯奶茶之后,突然来了精神,原来,她要等的人出现在门口了。她调出手机里的照片,核对着来者,“好哇,总算来了一个。”
一个中年人出现在门口,他沉默地走向灵堂,酝酿许久,哭了出来,哭喊着:“爸——”
随后,又来了一个女儿,也进行同样的表演。
再后来,一个打扮讲究的中年女人从家属区走过来,抱着这一男一女痛哭起来,那个女人是往生者的现任夫人。
再接着,一个白发斑驳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后面跟着一个女子,拉着行李箱,两个人沉默地祭拜了一下往生者。
死者太太看了她们一眼,充满敌意和不屑。
看来,这两位应该是老大爷的前任和大女儿了。
再接着,谭大爷的兄弟来了,合伙人也来了,大家看起来各怀心思。
接着,现场来了百十号人,浩浩荡荡,看来这个谭老总真的挣了不少钱。现场在另一边站了一群不停发名片和聊天的人,看来应该是老谭之前的合作伙伴,活生生把吊唁变成了商务社交会。
随后,当地电视台的主持人担任的葬礼主持人开始开场白,一阵铿锵有力、声情并茂的发言之后,他介绍道:”现在,主家亲人开始陆续发言。咱们依照宾客优先,长辈其次,儿女随后,夫人压轴的顺序,恭请他们逐次向我们抒发他们对谭康健老先生的深切缅怀!现在,首先有请谭康健老先生生前的合伙人薛扬天先生——”
合伙人端着介绍企业般的熟悉架势登场了,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非常感谢各位贵宾莅临现场,大家,下午好——”
大家很错愕,这怎么像个领导讲话的现场。果然,他的尾音刚落,下面竟然有两个人开始热烈地鼓掌——原来是他的两个下属,习惯性地在他停顿的时候鼓掌。燕柔喝的水噗一声喷了出来。谭家人的脸都黑了。
合伙人突然意识到不合适,赶紧调整状态,开始慢慢历数了跟谭康健老先生的创业史,抑扬顿挫,充满感情,似乎一切都是天注定。他们一起创立建材厂,一起开建材市场,不仅解决了几百个工人的就业,还振兴了东光县整个一条街。虽然他后来退股了,但是和老谭的战友感情一直都还在。现在东光区成立了,将新建一个工业区,他一直跟老谭说,现在正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他们可以再次合作干一场,没想到老谭就这样走了,真是天妒英才,英雄气短。不过,他作为谭老先生曾经的并肩战斗者,在公司需要的时候,他一定义不容辞伸出援手。
他讲完,两个下属差点又要鼓掌。还好主持人比较聪明,赶紧叫下一位来演讲。
随后,是谭康健最小的三弟,他非常抱歉地告诉大家,他才从加州飞回来,虽然时差还没有倒过来,但是一定要第一时间来看哥哥最后一眼。父亲早逝,母亲把他们拉扯大,哥哥从小就很疼他,什么都让着他,为了供他读书,他早早地出去打工挣钱。从捡蝉蜕换钱,捡烟头换钱,到去工厂做小工,一切都是为了小弟。可惜,他出国后就很少再回来,他一直想着在加州把生意做大之后,把哥哥请过去享福,结果加州的生意不好做,反倒是在国内倒卖电子产品的哥哥赚钱了,他在加州几次赔钱都是哥哥帮他渡过难关。现在,他儿女都结婚了,自己都还没有把哥哥接过去颐享天年,哥哥就走了。
三弟哭得真情实感,随后上来的二弟自然也不甘落后。他痛恨自己读书不如三弟,但是还好,他这辈子唯一的优点就是老实、谨慎、害怕冒险,这么大半辈子的习惯,就是跟在大哥身后,给大哥搭把手。大哥打工,他也跟着打工,大哥做生意,他跟着打下手。大哥生意失败,他跟着吃清水挂面,甚至去找自己的小学同学借钱,大哥生意红火了,他也寸步不离。他看着大哥的家业一步步强大,连结婚都一定要结在大哥后面,绝不抢大哥的先。果然,大哥走在了他前面。
虽然大家觉得最后这点听起来怪怪的,但还是被打动了。
接下来,是谭康健的女儿发言。她是谭康健公司的继承人,穿着一身高定的西装,用墨镜遮住目空一切的眼神,哽咽地发言。她说她至今不能接受爸爸已经走了这个事实,她还有太多事情没有跟父亲学会,现在就要独自挑起公司老板的重担。她现在非常后悔,曾经没有好好跟爸爸学经营企业,有意见的时候也不好好沟通,没想到爸爸对自己寄予那么高的期望,她觉得自己不孝。但是她想起爸爸曾经说过,越孤独,越要勇敢,她一定会接受挑战,越来越强大,把公司做得更强更大,绝不辜负父亲的重望,也不辜负两个哥哥的期望。
“我咋觉得在看企业年会呢?”燕柔悄悄凑到贾正一耳朵。
“你有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贾正一的手指轻轻往合伙人和两个弟弟那边一指。燕柔看到,合伙人和两个弟弟对这个侄女的发言不屑一顾,还不停发出嗤笑的表情。
“哇哦,家族企业肥皂剧上演了。”燕柔说,“原来现实真有这么狗血。”
随后,谭康健的儿子发言了。他几乎可以说是泣不成声,直接取下话题捏在手上,跪在父亲的灵位面前哭喊。
“哇,这显然是要抢我生意啊。”孙宝兰不知道什么时候挖了两个冰激凌球,边吃边看,“这架势,不去哭丧都可惜了。”
孙宝兰的眼光果然狠毒,谭康健儿子的声音抑扬顿挫,表演得入木三分,先痛斥自己不孝,没有生意头脑,无法继承父亲的事业,对家里唯一的贡献,就是这么多年来,从小到大,总是绞尽脑汁逗父亲开心。因为父亲实在太不开心了,他要承担那么多人的生计,要操心那么多生意的走向,成天都眉头紧锁,精神紧绷。他的专长,逐渐变成了卖萌、卖傻、卖可爱来取悦父亲,终于能让父亲有个好心情,继续战斗。于是,他慢慢成为了一个演员,并在去年出演了第一部自己担任男主角的电影,可惜,还没来得及上映,父亲就走了。他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都是因为父亲,他至今不能接受父亲去世这个事实。
“长这样能当男主?那我都能演女主了。电影是他爸投资的吧?”万大元说。
儿子表演完后,终于轮到压轴的谭夫人。她50岁出头,脸上还遗留有玻尿酸和水光针的痕迹,甚至近一点还能看出做过去眼袋手术,大概因为这样,所以她不太愿意嚎啕痛哭,倒也因此显得悲伤中带着优雅端庄。她优雅地向来宾们问好,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哀而不伤,娓娓道来,从她今天又看了老爷子一眼讲起,深情款款地回味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她那时刚刚中专没几年,在一次金州市的交易会上打工,做礼仪小姐,没想到就遇见了老谭,事业小有成就的老谭对她一见钟情。结婚后,老谭对她呵护备至,那时老谭刚承包了县里快倒闭的塑料厂,每天都很忙,但是都坚持每天回家。这么多年,依然如此。老谭说,不管多么忙,只要看见她在家安心带孩子,他就开心。后来,老谭历经了破产、欠债,东山再起,她也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娇气太太,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因为她知道,老谭此刻需要的不是公主,而是并肩战斗的战友。如今老谭走了,她也觉得自己再没有了战斗力,余生只能依靠着对老谭的怀念和对公司的不舍而活下去,那毕竟是他们夫妻共同打下来的江山。
众人唏嘘。
发言环节结束了,主持人走过来,接过话筒,说:”现在,请大家集团默哀三分钟,恭送谭康健老先生。“
就在这时,燕柔从容地拍掉身上的瓜子屑,拿起镜子,补了补豆沙色的口红,走向了主持人。
大家惊讶地看着这个奇怪的女人。
只见燕柔拿起话筒,淡定地站到老谭的灵位前,一阵音响的啸叫尖声传来,大家都吓了一跳,燕柔不得不退到旁边。
麦克风恢复后,燕柔平复一下,开始讲,“大家好,我叫燕柔,是天堂移民社的创始人,也是谭老先生的葬礼陈情委托人。”燕柔拿起一份合同举在手中,“这是两周前,谭康健老先生在回光返照的时候,用最后一口气走到我们天堂移民社的店里,和我当面签的。”
“葬礼陈情?是个什么东西?”谭家人面面相觑。
“这是个啥玩意儿?燕柔没跟我们说啊。”孙宝兰和其他人也面面相觑。
贾正一看着手上的一个U盘,“我也不清楚,她刚刚就给我一个U盘,啥也没说。”
“我还以为让我们来学习学习他们大爱的先进水平呢,我还真的挺受益匪浅的。”老袁茫然地说,“为了学他们,我今天特地换了身体面的衣服。”
万大元说:“怪不得,我都没闻到酒味。”
燕柔看着大家紧张又好奇的样子,心想:好戏就要上演了,其实最紧张的是我好不好!
那一天,肺癌晚期患者谭康健突然就从昏迷中醒来了,他看看床周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哦,对了,他住的是超级VIP单人病房啊,当然不会有人跟着同房。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净,又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仿佛之前那些昏迷、意识模糊、疼痛,都像个幻觉。他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来了。他得抓紧时间,想想自己能趁此机会干点什么,可是他的遗嘱已经早就完成了,财产也分配完了,公司也交接完了,所有的争吵都在妥协中释然,所有的分歧都在协商中调和了,就像他此生谈过无数次的生意。怪不得,一切安排好之后,儿女都没怎么来看他了,老婆对他也恶声恶气的了,好像他活着已经是多余的了,就连后事怎么办,都没再问他,他想叫老婆从家里送本书来,老婆都推辞说“好好休息,看什么书”,他心里充满了孤独。
人心啊,竟然如此凉薄。他越想越气,往事历历在目,难道,他们一直都对我怀恨在心,只是因为我掌握了公司大权,才对我客气?难道一切都是假的?这股气,让他顿时充满了精神。
他慢慢地走了出来,躲过了玩手机游戏的值班护士、聊八卦的医生,在超级VIP的刺绣条纹病号服外套了件外套,走了出来。他不知不觉就打了个车来到殡仪馆附近,那里有一条街,街上有几家丧葬店铺,他好像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仪式。
每一家店都那样虎视眈眈地看着来者,巴不得每家最近都能死一个人,巴不得天天有祭祀,他们都太像生意人了,太像他了。最后,他终于找到一家不像他的,他们的招牌和这条街格格不入,名字叫“天堂移民社”,店员看起来也比较年轻,并不那么虎视眈眈!
于是,他走了过去,说:“我要预订一个葬礼。”
燕柔说:“请问是给谁啊?”
他说:“给我自己。”
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想要什么。
“你知道葬礼陈情师吗?”他对燕柔说。
“没听过呢,是哭丧的另一种形式吗?”燕柔小心翼翼地说。
“嘿,真是没见识。”他笑着说,“你没听过也正常,因为中国还没有,我在国外见过。几年前,我在澳洲旅行的时候,看到一个特别的葬礼,我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葬礼代骂师这个行当,葬礼陈情师是我自己起的,想翻译得儒雅一点。”
“你是说,要让我代骂?”燕柔瞪大眼睛。
“没错,就是很多话,你生前说不出口,很多人,你生前骂不出口,而且一想到他们在你葬礼上还要装作深情款款的样子,你恶不恶心?”老谭说。
“恶心!”燕柔坚定地回答。
“所以,葬礼陈情师,就是在葬礼上,当着大家的面,帮我把这些话骂出来。反正我那时候已经死了,他们总不可能把我拉出来吧?就算他们回嘴,我也听不到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激动。”老谭一脸的憧憬。
“一想想我都很激动啊。”燕柔也一脸的憧憬,但又疑惑起来:“但你为什么不自己骂呢?我是说,你为什么不趁着现在有力气,自己录个视频骂他们呢?这样多省事。”
“毕竟是自己的儿女老婆,他们就在下面站着,我开不了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何必作践自己,但是很多话又确实需要让他们听到。”老谭有些忧伤,“让别人开口,就好像有人给我帮腔,我就在旁边看热闹,多好。”
燕柔点了点头,“也对。”
“但是,为了不让你师出无名,或者被他们报复,我可以跟你签个合同。”老谭说。
“老先生你想得周到,我还能录视频不?你在视频里做个说明,说你委托了我,以免他们说我作假。”燕柔说,“但不需要你骂人。”
“不仅要录视频,还要放更多的视频。”老谭说。
老谭以极其老练的速度拟好了合同,签好字之后还发给了自己的委托律师,然后,他精神抖擞地打车回医院等待与世界的告别,或者说等待在天上目睹葬礼上的精彩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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