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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西州士人(为盟主文天勿佐加更)


梁芬收到书信时,正在家中待客。

    来客多为西州士人,为首者乃前司徒幕僚阎鼎,字台臣,天水人。

    司马越故去后,树倒猢狲散,走了不少人,阎鼎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在朝中没有关系,自身门第也不太行,如今的朝廷与几年前又大变模样,真的没有办法了。

    阎氏郡望在天水、金城二地。

    汉末时有凉州别驾阎温,又有韩遂部将阎行,阎鼎算是阎氏中第三个比较知名的人物,先举秦州秀才,再被时任太傅的司马越辟为参军,仕途走势非常不错。

    但司马越死了,阎鼎也没办法,只能跑回来。

    现在他的身份是流民师。

    河南郡的关西流民不少,阎鼎出身秦州,又有名望,于是一部分人推其为主,在密县以西的山间盆地内聚居耕作。

    流民帅、坞堡帅这种身份,本不受他们这些士人青睐,但如今不是没办法了么?掌握一支力量,总比两手空空好。

    其实,像他们这些在本乡流民中有威望的士人,当个坞堡帅、流民帅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王如是京兆府小军官,众推其为主。

    蜀都人杜本来是镇压巴蜀流民叛乱的县令,造反的流民还推其为主。

    关西流民自然也会奉阎鼎为主了。

    门第、出身这种东西,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深刻融入了社会文化、风气、传统之中,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所有人。

    即便一些人起来造反,诛杀土族,但他们内心之中,隐隐有自卑感,有士族愿意与他们合作的话,甚至愿意交出领导权,奉其为主,这并不鲜见。

    时代风气、价值观这种无形的东西,往往比有形的庄园、坞堡还要难以打破。

    邵勋就试图扭转这种风气和价值观,这是比击败匈奴还要艰巨的任务,他的思路是从经济基础下手,理论来源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效果如何,难以预知。

    卫将军梁芬现在是西州士人在朝中的领袖之一。

    天下士人是有域之分的,总体而言,西州士人在洛阳混得不咋地。

    今日来梁府拜访的,除阎鼎外,还有秘书丞傅畅等数人。

    畅父祗,新近升任司徒,位高——但权不重。

    畅兄宣,曾为司马越右长史,后入朝为官,差点与高光等一起被杀,侥幸得免。

    卫将军梁芬之下,当以北地泥阳傅祗为第二人。

    但总体而言,西州士人在朝为官者依然不多,他们的大本营还是在关中。

    比如,梁芬族弟梁综现为京兆尹,梁纬为北地太守,梁肃为频阳令,梁综之舅索綝为冯翊太守……

    大将军梁冀的后人,本就是关西豪门,在先帝时有些没落,梁兰璧当了皇后后,卫将军梁芬虽然不掺和任何政事,但梁氏族人好处不断。再加上他们会做人,本身势力大,南阳王司马模也开始重用梁氏,于是渐渐有了起色。

    梁芬是关西士人在朝中的总枢纽,很多聚会都在他府上举办,阎鼎对此又羡又妒,但时势若此,由不得他不低头。

    “台臣你有上进之心,我素知之。”梁芬斜倚在榻上,叹了口气,道:“但南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那位太白星精遣六幢兵戍守宛城,我去了又如何施为?”

    “王如……”阎鼎小声说道。

    “王如野心大了,未必会听话。”梁芬说道:“我若去宛城,或能拉拢一些人过来,但王如不会降的。况且我手头无兵,难上加难。”

    “梁公何谓无兵?”傅畅说道:“昔年镇压张昌之乱,每有重臣南下,禁军都会分拨一部分兵马,着其统带。梁公若南下,朝廷怎么着都要分兵数千,这不就有兵了么?况且,北宫纯不是在城北么?”

    梁芬不置可否,只道:“北宫纯数来洛阳,确实拜访过我几次,其帐下诸将,有几个我也认识。但他们终究要走的,如何能长留洛阳?”

    “梁公谬矣。”傅畅还没说话,阎鼎却急切道:“仆前几日在新安,收拢了一批溃兵,乃潼关守军。因后路被断,为赵染所败。梁公若派人去招抚,应能再拉来数千人。匈奴攻入关中之后,潼关归路断绝,凉州兵如何回返?”

    “今天子欲令公出镇都督,不如讲讲条件,把凉州兵带走。再调拨一部分禁军,或去弘农招抚潼关溃卒,凑個一万人不在话下。”

    “宜阳杜氏兄弟,向来敬重梁公,逢年过节,礼数不缺。他们也是关西人,其族人杜勋刚奉张凉州之命至洛阳,献马五百、毡毯三万。梁公不妨试探一下,说不定也能拉一点钱粮部曲过来。”

    “再者,仆帐下亦有数千家关西流民,愿奉梁公号令。”

    “梁公。”傅畅紧接着说道:“关中战乱不休,定有羌氐胡汉百姓出武关入南阳。梁公昔年结好于羌氐酋豪,威望隆著,抚之不难也。如此一来,兵有了,民也有了,何惧也?”

    梁芬默然良久。

    片刻之后,他起身踱步,叹息连连。

    傅畅还好,阎鼎却急得不行。

    这么好的机会,梁公为何不把握住呢?他出任宛城都督,监沔北诸军事,自己若跟着他上任,定有大大的好处,跟着他的数千关西流民也能有个着落。

    “关东终究不是咱们的地盘啊。”梁芬叹了口气,道:“若此时在长安,老夫二话不说,当仁不让,定给尔等一份前程。荆襄南阳之地,情势复杂,既有王澄、山简等朝廷重臣,还有王如、严嶷等流民帅,那位邵全忠更是与南阳本地豪族联手,安插私人,野心勃勃。老夫若去,定然与他对上,唉。”

    “梁公!梁公哎!”阎鼎急道:“邵勋家世不振,势力不张,摊子又铺得太大,而今实控者,不过洛南、襄城、陈郡寥寥数地罢了。颍川、南阳、顺阳、鲁国等地或依附之,但并不可靠。偏偏他还不知足,东行范县,抢夺司马越遗产。他已经吃撑了,根本控制不了这么大的地方。梁公去宛城,乃朝廷诏命,谁敢阻拦?”

    梁芬微微思索了一下,问道:“邵勋在何处?”

    “刚奉东海嗣王及太妃至考城。”傅畅回道:“他应当还在部署兖州防务,试图驱逐南下袭扰的匈奴游骑。另,刘聪遣赵固等人率众东行,进入青州,试图汇合曹嶷大军。苟晞在上个月与曹嶷打了一仗,小胜。苟道将连胜三场,兵越打越少,曹嶷败了三场,兵越打越多,赵固等人再至,苟道将恐难敌也。青兖徐一带,变故在即,邵勋没有许多精力兼顾各方。他是插手南阳了,但一应军政多委地方豪族,梁公若去宛城,没想象中那么难。况且,关西胡汉流民还在不断进入南阳,后援不绝也。”

    “邵勋……”梁芬闭目思索。

    他经常听到别人提起“邵太白”,名声太大了。

    他也研究过邵勋的过往,对他非常欣赏。自问易地而处,他做不到这般地步。

    有勇、有谋、有见识、有手腕,不贪功冒进,但夯实根基,知晓进退,步步为营,此等本事,莫非天授?

    他想起了那个谶谣。

    唉,他若是关西人就好了。哪怕不是士人,梁芬也愿意重金资助他——西州胡汉杂处,战事频繁,有门第之分,但没有关东士人那么看重。

    “有些时候,老夫都觉得愧对天下士民。”梁芬突然苦笑一声,道:“享用着高官厚禄,却一言不发、一事无成,上朝下朝,形同木偶。邵太白武能破敌,文能安民,老夫不如其远甚。他在河南也不容易啊,四战之地,疲于奔命,却还有人给他扯后腿,唉。再弄下去,国事都要败坏掉了。”

    “梁公……”阎鼎心底一凉,这是不愿去宛城?

    傅畅也微微有些失望。不过他心态好,对功名利禄没阎鼎那么热切,不去就不去吧。

    大家在朝堂内修修补补,勉力维持,走一步看一步吧。

    “明公。”厅外来了一老仆,瞟了眼傅畅、阎鼎等人后,径直来到梁芬身边,附耳道:“宫中传来消息,天子对明公‘卧病’十分不满,大发雷霆之怒,不日就要来府中探病,还说……说……”

    “说什么?”梁芬皱眉问道。

    “说明公若无法起身,可乘板舆赴任。”老仆说道。

    梁芬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阎鼎、傅畅不解地看向他。

    梁芬摆了摆手,遥望庭院中随风飘摇的草木,叹道:“人如草芥,即便公卿亦不得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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