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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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袭来,姑臧城瞬间陷入了昏天黑地之中。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大街,瞬间变得冷冷清清。
仅存的几个行人也双手抱头,步履匆匆,往家中行去。
庾蔑让人关闭门窗,然后啐了一口,坐回了案几之后。
随从们一脸麻木,抱怨连连。
来凉州好几天了,什么事没办成,却吃了一嘴沙子,真是晦气。
庾蔑看着众人,突然笑了。
荀序看了他一眼,不满道:“元度何故发笑?”
荀序这个人很有意思。
他算是荀彧之后,父荀馗死得早,只留下他和弟弟二人,彼时只有几岁,被从伯荀崧接回去抚养。
荀崧早就举家南渡了,曾任荆州都督,后被王敦挤走。
王敦死后,荀崧复来,接替的是已经故去的纪瞻的位置。
不过,荀崧为建邺效力的同时,暗戳戳把从弟荀馗之子荀序送回了颍川老家。
去年察颍川孝廉任鸿胪寺主簿(从七品)——察孝廉,无父母,也是奇了。
出使凉州,庾蔑带了鸿胪寺好几位随从,荀序就是其中之一。
别看他刚当官没多久,但毕竟是荀氏出来的人,自视甚高,和庾蔑说起话来完全不拿自己当下属,出口就是表字。
庾蔑也不着恼,只收起笑容,道:“我笑张骏少智,不识天数——”
“嘭嘭!”外间响起了敲门声。
庾蔑止住了话,侧耳倾听,风沙之中确实夹杂着敲门声。
他霍然起身,掀开了大门。
风沙立刻倒灌了进来,弄得毡毯、案几上满是细碎的沙粒。
“官人,有人敲门。”随行的庾家部曲将禀道。
庾蔑沉默了一会,看着低矮的院门道:“开门。”
“诺。”部曲将带了数名精悍的护兵,上前打开院门。
庾蔑定睛一看却只有一人。
此人头戴骑帽,身披假钟,微微低着头,见到院门大开后,抬起头来,行了一礼,道:“天水阎鼎,见过庾公。”
庾蔑思索许久,才反应过来阎鼎是何人,惊愕之后,摇头笑道:“原来你跑到了凉州。”
阎鼎亦笑道:“早在鲜卑大举南下之日,我便携家人僮仆西走了。若晚上那么十天半月,大索全城之际,恐难遁逃也。”
“进来吧。”庾蔑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屋内。
部曲将阎鼎放了进来,然后又关上院门。
阎鼎在中堂门口脱了鞋,入得屋内,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庾蔑对面。
一时间,十余道目光射来,阎鼎浑若未觉,只拜道:“今来见庾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庾蔑面无表情,道:“君试言之。”
阎鼎理了理思绪,道:“庾公可知,凉州上下并不愿降?”
“这却不知。”
“这要从张西平(张轨)说起了。”阎鼎说道:“当年长沙、河间、成都三王混战,司马颙稍占上风,便以冯翊太守张辅为秦州刺史。然陇上诸郡对外将入秦州不喜,群起而攻,尤以陇西太守韩稚为最。两军战于遮多谷口辅军败绩,韩稚杀之。”
“彼时凉州司马杨胤以韩稚逆命,擅杀张辅为由,请西平公出兵。其言曰‘明公杖钺一方,宜惩不恪,此亦春秋之义。诸侯相灭亡,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
“轨从焉。诈称得雍州檄,云韩稚称兵内侮,其义在伐叛,遂讨之,得秦州。”
“南阳王模镇关西后,政令不出长安,彼时张轨遣使交好,模大喜。然时日未久,双方又生嫌隙……”
简单来说,司马模镇长安后,与张轨的关系十分复杂。
在他初来乍到的时候,政令不出长安,张轨遣使交好,让他十分感动。
但在逐渐站稳脚跟后,又不想看到张轨坐大,于是趁着后者病风的时机,默许凉州张越等人取代张轨。
其间好一通混乱,最终张轨平定乱局,司马模放弃了控制凉州的企图,赐剑张轨,许其陇地以西专断之权,双方转而合作。
不过司马模也趁机拿回了秦州,以其子司马保镇守。
“轨固忠臣也,然已自比齐桓,凉州上下一般无二,且从未放弃对秦州的窥视。”阎鼎最后说道。
庾蔑听完,沉默许久。
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说张轨的故事。
以前只知道天子有难,张轨数次遣兵入援,是难得的忠臣。
梁王遣人去凉州送礼募兵,人家也没为难。
没想到还有另一面。
或许,他听到的和阎鼎所说的都没错。
张轨自比齐桓,与当忠臣并没有冲突,因为他是以诸侯尊王攘夷的态度来行事的。
而且,都乱世了,谁还没点野心?哪个诸侯不扩张地盘?
“说完了?”庾蔑回过神来,看向阎鼎。
“没有。”阎鼎笑道:“还有第二桩事。”
“说。”庾蔑道。
“司马模死后,原秦州刺史裴苞复入秦州,与司马保分庭抗礼,后为陈安击败。裴苞奔安定,为张轨出兵斩杀。”阎鼎说道:“听闻裴夫人甚得宠,凉州张氏疑惧也。”
“原来如此。”庾蔑点头道。
裴苞之父裴黎,官至游击将军,乃裴徽长子、裴康之兄。
也就是说,裴苞是裴夫人的从兄,关系还是比较亲近的。
但——这算事吗?庾蔑不觉得。
“匈奴入据关中后,张寔、张茂等辈皆奉行保据凉州之策。”阎鼎继续说道:“今张骏继位,此策已深入人心。梁王若想收服之,有点难。”
“张骏绝难入朝!凉州十一郡亦多有豪族、胡酋,如金城郡之游氏及氐羌酋豪窦氏等。昔年司马颙以金城太守游楷为梁州刺史,其都不愿赴任,只愿在金城当坐地虎,可见其心性。”
“梁王若想不战而得凉州十一郡,必然要许其方伯之位。听闻梁王只愿给凉州都督之职,刺史由朝廷委派,单此一事便成不了。”
庾蔑听完,细细思索。
梁王只给都督,不给刺史,当然是有原因的。
别看刺史不掌兵,但他代表着朝廷,影响力不可低估。
最关键的是,凉州并非铁板一块,其本身是一个大军阀但内部又有小军阀,这就给了刺史居间渔利的空间,搞到最后,说不定真掀翻张骏的统治了。
张骏肯定能看得出这一点,所以阎鼎这话没错,人家如果真想割据,必然不同意朝廷派刺史。
事实上,按照之前的接触,张骏确实派幕僚私下露出口风,要朝廷册封其为凉州牧的。
“君方才说凉州欲图秦州,然秦州已为匈奴所据数年,今又入梁王之手,张骏待如何?”庾蔑看向阎鼎,问道。
“整肃十一郡,再图河湟、图西域。”阎鼎回道。
“野心还真不小。”庾蔑笑道。
阎鼎点了点头,道:“金城太守本游氏所任,后为西平公所败,换成氐羌窦氏,复慑服之。前年又兵发河南(兰州黄河以南),深入河湟,复晋兴郡旧地,远近咸服之。”
“去岁姑臧有议,西域长史、戊己校尉闻中原丧乱,道路阻绝,遂附凉州。然匈奴已灭,其心恐异,宜遣兵镇戍,以为后路。”
“这两家竟仍在?”庾蔑惊讶道。
“还在。”阎鼎说道。
西域长史府驻楼兰(今若羌),现任长史李柏。
戊己校尉驻高昌(今吐鲁番),现任校尉赵贞。
中原丧乱之后,道路阻绝,这两位就依附张轨,直至今日。
中原打了二十年,对他们而言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太太平平,该干嘛干嘛。
而西域众胡一因为内部自治,中原朝廷不对他们指手画脚,二也为汉魏以来中原的威名所慑,所以与这两家相安无事。
阎鼎的意思是,张骏准备加强对这两个附庸势力的控制,有进军高昌乃至楼兰的意思,其实就是拓展战略大后方,毕竟他们的东出之路已经阻绝。
这么一看,野心是真的不小。
想到这里,庾蔑心中若有所思,遂问道:“可能说服西域长史、戊己校尉共击张骏?”
“难,他们实力太过弱小。”阎鼎说道:“而且李柏未必愿意出兵。其人深受张轨之恩,对张氏较为忠心。其后又有焉耆王龙熙,一旦出兵,万一被‘红头兵’抄掠,恐不美也。”
焉耆国百姓多为红色头发,故被人戏称为“红头兵”。
“台臣可能将凉州、河湟乃至西域之事详述下来,我好发往洛阳。”庾蔑说道:“君当知昔年亡奔关中旧事,若能行此事,未必不能戴罪立功。”
阎鼎沉默了会,道:“可也。”
庾蔑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白来。
即便完不成招降张骏的任务,至少也知道了西边的很多事情。
原来,在匈奴隔绝东西的时候,西边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最让人惊讶的是,已经多年未得音讯的西域长史府、戊己校尉府竟然都在,朝中一度以为他们已经被人攻灭了呢。
庾蔑耐心地等着阎鼎书写凉州之事。
直到正月初十,他才将这些文稿以及写给梁王的密信整理完毕,然后交给使者,加急送往秦州,再转送洛阳,由梁王定夺。
凉州之事,远比他想象得更为复杂。
一个畏惧刘汉、拓跋鲜卑的势力,野心却不可小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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