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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遥尘之岛


  她笑道:“你自己才要多保重,姐姐不在你身边,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

童昱晧靠在姐姐怀里,眼中的温度先升后降,最后只余坚毅的锋芒。

来年冰雪初融之时,卿子汀和童昱晴正式拜别卢天胜,启程返回宁台。两人依约先到和铃坊去见顾维清。

卿子汀还没坐下就问:“你要还给我什么人呐?”

顾维清对卿子汀的愚钝很是无奈,反问道:“你难道就没觉得这里少了个人吗?”

卿子汀愣住,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今日不是你约我们前来的吗?你还请了别人?你请了什么人,我怎么会知道?”

顾维清见童昱晴都已经反应过来了,长叹一声,朝屏风后面大喊:“出来吧!这种没心没肺的人,你不跟就不跟了吧。”

卿子汀看到安歌,才想起以前来和铃坊,安歌不管有多忙,都会赶来接待他。

卿子汀尴尬地笑了笑,指着顾维清对安歌说道:“都是这个家伙神神秘秘的,搞得我都糊涂了,你不要介意啊。”

安歌莞尔一笑,像往常一样给卿子汀斟了一杯茶,童昱晴注意到她给卿子汀奉茶时有一点很奇怪,因为她奉茶时都要用一块素白娟帕。

卿子汀显然早已习惯她如此奉茶,含笑接过白瓷茶杯,却见安歌一直跪在原地不动,便说道:“歌儿,起来吧。”

没想到安歌非但没有起身,反而把头磕到了地上,卿子汀惊得离席,亲自去扶安歌起身,可安歌若不想起身,又岂是他能扶得起来的?

安歌就这样跪伏在地上将这十年来她为钟舜华做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最后她含泪低泣:“公子光风霁月,视我为友,我却两面三刀,屡次陷公子于险境。今日我向公子坦白一切,但凭公子处置,安歌绝无怨言。”

得知多年好友竟是他人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卿子汀虽然很难过,但也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安歌能够选择的,于是说道:“人生在世,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我相信你本性不坏,所以我不怪你,起来吧。”

安歌看着卿子汀向她伸出的手,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他也是像如今这样向自己伸出援手,将她救出命运的苦海。那一次,是她苦心设计,这一次……

她泪眼盈盈,避开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言道:“多谢公子宽宥。”

童昱晴想到钟舜华的暗桩曾在自己身边蛰伏了一个月,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不由觉得背脊发凉。

卿子汀问道:“既然夫人已经答应放过你,你就该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打算了。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

安歌拂去面上的泪水,“安歌想请公子准许我辞去和铃坊坊主之职,离开宁台。”

卿子汀沉吟一瞬,随即便点了头,“出去散散心也好,但你也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故友,记得时不时送一些消息回来。”

安歌微收眼睑,应道:“是,公子。”

顾维清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两声,“那个……安歌,我有点饿了,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来啊?”

童昱晴听出他是想和卿子汀单独说话,很识趣地随安歌一起离开了。两人走后,顾维清劈头盖脸地开骂:“你脑子是不是木头做的?安歌的心意都那么明显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真答应让她走啊?”

卿子汀无奈地看着他,“不然我还能怎么办?我又不可能娶她过门。”

顾维清往他身边凑了几分,“怎么就不可能呢?你还真要为了那个童昱晴守身如玉,一辈子都不碰别的女人了?你若是娶回一个一心一意爱你的女人,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童昱晴,她明明……”

“明明如何?”卿子汀放下茶杯说道:“她肯陪我回遥尘岛,就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过往一切,都不值得我放在心上。”

安歌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回身问道:“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童昱晴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为什么不揭穿我们?难道只是为了不想让子汀伤心?”

安歌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可以放心离开。因为夫人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童昱晴低眉浅笑,“多谢夸奖,不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要比我聪明得多,否则我也不会对你的存在毫无所觉。”

安歌笑得妩媚动人,“以后好好珍惜公子,否则即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会想办法来收拾你。”

童昱晴淡淡一笑,“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谢谢你如此费心地保护子汀。我也想劝你一句,不要再厌恶你自己,轻视你自己了,你不曾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安歌眸中风云几变,童昱晴却似毫无察觉,只是缓缓从她手中抽出了那方素白绢帕,“我想子汀应该也曾费心劝告过你,可你却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满身污浊,哪怕是接触他要用的东西都不配,非要隔上这一方纯白娟帕,才不会有污他的高洁。可我却想问你一句,如果连你这样善良勇敢的女人都配不上他,那我岂不是更不配?所以,以后不要再用这个东西了,你根本就不需要它。正视你自己,我衷心祝你早日找到你的另一半。”

安歌泪盈于睫,可她却笑着让泪水慢慢消失在自己眸中,半晌之后她说道:“我终于发现你也有那么一点可爱之处了。”

童昱晴会心一笑,没有答话。安歌往客房里望了望,随口问道:“你觉得他们说完了没有?”

童昱晴也顺着她的目光往回望,“不管说没说完,我们都该先拿了道具再回去。”

安歌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道具?”

童昱晴在她耳边叫道:“瓜果点心啊,你忘记那个无赖刚刚是怎么把我们支出来的了?”

安歌拍了一下脑袋,笑了出来,“我竟忘了你也会开玩笑,你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童昱晴边笑边跑,“你说谁是墨?回去我可要好好与子汀说说了。”

安歌追着她打,“我是说顾维清那个混蛋,你不许在公子面前乱说……”

离开和铃坊后,卿子汀和童昱晴一路向北,在河岸边站定,童昱晴问道:“这片湖泊叫什么名字啊?”

卿子汀柔声回道:“这不是湖,而是河,西面是有一条狭窄的出口的。因为状似海螺,所以俗称螺河。父母亲在这里定居时,曾经探过西面的出口,发现河的形状更像绯袖凤凰螺,所以私下里也戏称她为绯袖河。”

童昱晴没想到一条河的名字也有别样的说法,不由对卿子汀儿时的生活又添了几分好奇。

卿子汀感到河风有些凉,便为童昱晴紧了紧披风的带子,说道:“我们上船吧。”

童昱晴一进船舱就觉得从凛凛冬日走到了暖暖春日,想来应该是顾维清考虑到卿子汀的身体,事先烧了暖炉,她叹道:“维清哥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没想到还蛮细心的。”

卿子汀笑道:“哪里是他细心?明明是顾叔母怕他粗心大意,细致妥帖的人都往他身边派,他再往我身边派罢了。”

童昱晴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不过他对你,的确是无可挑剔。”

卿子汀递给童昱晴一杯水,回道:“那倒是。我在岛上这么多年,多亏有他,还有顾叔父和顾叔母。”

童昱晴喝过水后问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顾家是不是为了你才搬到宁台的?”

卿子汀眼中的情绪很是复杂,沉默半晌后方回道:“虽然父亲和顾叔父从来没有承认过,只说是公事调派,但我心里明白,他们其实是为了我。母亲去世时,我只有八岁,无论我怎么跟父亲说,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他都放不下心来。身为督军,他不能随意离开金都,便请顾叔父随我过来,照顾我。顾叔父对父亲也是无可挑剔,抛弃了在金都的大好前程,跑到这小小的宁台来。所以一直以来,我都视顾叔父和顾叔母为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有些话,我不敢对父亲或大哥讲,却可以对他们讲。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童昱晴想到他年幼丧母,小小年纪就被嫡母从父亲身边赶走,孤苦无依的他能够得到顾氏夫妇的照料,的确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姐弟反目的事情,却能明白你的感受。血缘是这世上最难割断的牵绊,却未必是最重要的牵绊。就如我的父亲、叔父和裘叔叔,就如你、你大哥和顾氏兄弟。按理说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兄弟应该是彼此最有力的依靠,可我父亲和叔父闹到生死相搏,你和你大哥也形同陌路。对你们而言,异姓兄弟反倒可以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兄弟如此,父子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在那个冷冰冰的督军府里,你最需要的就是安全感,可因为钟舜华,你父亲对你再好,你在他身上也找不到安全感,反而在顾叔父和顾叔母这里,你可以感受到家的温暖。”

卿子汀淡淡笑着,“我就知道,你是懂我的。”

童昱晴嫣然一笑,将目光落向窗外,此时的绯袖河正如那句水光潋滟晴方好,景致宜人,她的心境也如这水一样平和,似乎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了,想到此处,她不由仔细嗅了嗅清新的空气。

卿子汀见她眉头舒展,脸颊两侧的小酒窝时隐时现,心情也跟着大好,“待春风拂面,微雨空濛之时,我带你去远看北山的景致,东坡居士的那句诗就能接上了。”

童昱晴知道他说的是那句山色空濛雨亦奇,心中更是期待。

两人说着话,已经能隐约看到遥尘岛的轮廓,童昱晴突然想起以前卿子汀好像与自己说过此岛的名字,可自己那时的心思全都在报仇或公事上,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说的话,现在想来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子汀,这岛的名字也是你父母取的吗?”

卿子汀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直接回道:“是。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我父亲一个人取的。因为我母亲初识父亲时并不识字,也没有读过书。我母亲的名字还是我父亲取的呢。”

童昱晴有些惊讶,卿子汀看到她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平日里杀伐决断,取不出这么好听的名字?”

童昱晴尴尬地笑了笑,卿子汀又道:“其实父亲在母亲面前,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母亲是他的妻子,而他也只是母亲的丈夫。当然,这种简单关系的前提,是在遥尘岛上。”

童昱晴问道:“按你的年龄推算,你父母在一起时,你父亲已经是蒲西督军了。你母亲又一直生活在宁台,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卿子汀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我一直生活在遥尘岛,而你又从未离开过蒲东,我们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童昱晴思忖着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偶遇的?你父亲不可能离开金都,那就只能是你母亲去的金都喽。”

卿子汀笑着摇摇头,童昱晴更是惊讶,“你父亲身为督军,怎么会抛下繁重的军务,跑到宁台来呢?”

卿子汀淡淡说道:“这些事情,我也是无意中听顾叔母提起的,夫人在一次宴会上当众拂了父亲的面子,父亲一怒之下连夜离开了督军府,不经意间就将车开到了宁台,喝醉了酒,又和几个醉汉打了一架,醉倒在路边,恰巧母亲路过,救下了父亲。父亲醒后对母亲一见钟情,就化名陆遥,隐瞒了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实,娶了母亲过门。”

童昱晴的心随着他的诉说起起落落,卢天胜被悍妻骂得颜面扫地,所以当他看到孤苦无依的卿晨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只有卿晨这样柔善弱小的女人才能满足他身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心和虚荣感,觉得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点价值。可怜了卿晨,自己一直信赖有加的丈夫竟然早有妻儿,白白被当作了卢天胜和钟舜华斗争的牺牲品。更可怜的是卿子汀,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为了上一辈人的恩怨,一直在夹缝中求存。

童昱晴长叹一声,“你父亲既然将钟舜华娶回家门,就应该准备好承受她的大小姐脾气。钟舜华既然嫁给了你父亲,就不该再嫌弃他的出身。因为她已与他结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在侮辱他的同时,也是在侮辱她自己。”

童昱晴其实只把话说到一半,因为卢天胜毕竟是卿子汀的父亲,说他和钟舜华都是自作自受只怕会伤了卿子汀的心,于是便把话题引回原处,“如此说来,遥尘岛的名字取的很有意义,你父母初识时,你父亲只是陆遥,所以将遥与尘结合在一起,这岛就既是陆遥和卿晨的家,又是远离凡尘的清净之地。”

卿子汀也重新展露笑颜,“其实岛上不止一处是这样取名的,冉清苑中的清,路乾楼中的路都源于我父母名字中的第一个字。”

童昱晴又问道:“冉清苑是园林,路乾楼是做什么的呀?”

卿子汀回道:“父亲曾经在遥尘岛生活过两年,总要有处理公务的地方。路乾楼就是他在岛上的办公楼,外加练武楼。”

童昱晴点点头,两人下了船,卿子汀踏上自己朝思暮想的土地,又有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作伴,心情格外得好,不停与童昱晴说着岛上一草一木的典故,童昱晴却总是出神。

卿子汀不知她在想什么,心中忐忑不安,轻声唤着她的名字,童昱晴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卿子汀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童昱晴看到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别处,坦言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不太习惯如此清闲的日子。以前我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想如何抵挡那些明枪暗箭,从来不敢有所懈怠,突然之间不需要我再面对那些事情,我反而不知该做些什么了。”

卿子汀听她说得真诚,知道她不是在想白乔煊,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笑道:“这个简单,琴棋书画,茶道园艺……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若实在想不出,就先帮我整理一遍饮水阁的书卷,那里藏书万卷,够你忙一阵子的。”

童昱晴应道:“好啊,我也很久没有静下心来看书了。我们今天先休整半日,明日我便与你一起去饮水阁。”

卿子汀笑着颔首,“我想再过几日,南苑的杏花也该开了。到时我们就可以一边赏花,一边读书。我还可以做杏花糕给你吃。”

童昱晴浅笑嫣然,“听起来好像神仙过的日子。”

卿子汀笑意盎然,“不对,神仙也过不到我们这样的日子。”

就这样,卿子汀和童昱晴开始过起了神仙也比不过的日子,每日不是在饮水阁看书,就是到冉清苑赏景。

童昱晴见饮水阁中的其他书都只有一套,而《饮水词》却达十套之多,又想到这书房的名字,轻声问道:“子汀,你是不是很喜欢纳兰公子的词?”

卿子汀毫不掩饰对纳兰容若的景仰,“我不是很喜欢他的词,我是最喜欢他的词。”

童昱晴回道:“那我还真要好好研究研究这本《饮水词》了,关于纳兰公子,我最熟悉的只有那首《木兰词》。”

卿子汀喃喃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童昱晴说道:“能站在女子的角度,将她们的闺怨描绘得如此哀怨凄婉,对一个男子来说,实属不易。”  

卿子汀笑道:“其实我最欣赏的,倒不是他的长情,而是他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童昱晴问道:“这是……”

“韩菼为纳兰公子撰写的神道碑。”

“哦……”童昱晴说道:“我想起来了,纳兰公子除了是满清第一才子,还是满清贵族,与太宗生母同出叶赫那拉氏,隶属满洲正黄旗。他的父亲是太宗的表侄,母亲是太宗的侄女,他可以说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后来更因才华出众,被康熙升为御前一等侍卫。只可惜天妒英才,他刚过而立之年便去了,他患的是什么病来着?我似乎看过古籍……”

“寒疾。”

卿子汀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让童昱晴惊出一身冷汗,不错,就是寒疾,让纳兰容若自小受病魔缠困,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子汀时而缠绵于病榻,也是因为这两个字。

童昱晴唇畔一张一翕,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似乎明白长河漫漫,比纳兰公子更有才华的文人雅士不胜枚举,子汀却独独偏爱他的原因了。同样的出身富贵,同样的才华横溢,同样的悲天悯人,同样的为寒疾所困,太多相似的境遇让他找到了知音,让他觉得,在茫茫人海中,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童昱晴的反应让卿子汀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反倒宽慰起她来,“不要怕。其实纳兰公子英年早逝也不全是因为病痛缠身,他的爱妻早逝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他们伉俪情深,原本的一生一代一双人,却争教两处销魂。他沉沦于失去发妻的哀痛中,终日书写悼亡词,对他的身体肯定有影响。而我不同,我的夫人身体安康强健,我根本无须担忧会尝这彻骨之痛,心境自然与纳兰公子不同。”

童昱晴仍是心有不安,回握住他的手说道:“我不会让你去尝彻骨之痛,你也不能让我去尝切肤之痛。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好生调理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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