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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福无双至


  两人似是从百尺高空坠落,耳畔再度响起长长的钟鸣声,只是再没有什么“乾坤翻转,冤命五道”。

等闲之处,足下忽地生风,卷起狂暴流岚,薛至柔身板瘦削,被风暴裹挟,不知要卷往何处之际,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不是孙道玄是谁。

冷风疾疾,两人双手相交,十指紧扣在一起,终于有了几分暖意。薛至柔斗着胆子望向足下,只见那崇山峻岭,绵延长河,全都开始自西向东化为流光浮蝶儿,又逐渐解离,直至齑粉。漫漫天地,一时间尽是晶莹如雪的缥缈烟尘,仿佛就要回到鸿蒙之初。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薛至柔与孙道玄明白,梦的世界即将瓦解,事到如今,两人倒是一点也不怕了,任凭自身于九霄天外坠落,沉醉于这只能于梦中出现的绝景之中。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美了,失重中的薛至柔竟疯了似的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好让她将这每一寸的光影,每一丝的流华都印在心里。

孙道玄身为画师,对眼前之景的贪婪更胜于薛至柔。两人正看呆,一个不留神间横风大作,竟将两人生生吹开,双手处的热源消失了,薛至柔的心揪作一团,不知所措间,孙道玄又踏着风眼,奋力团身上来,一把拉过她纤细的手臂,将她牢牢护在了怀中。

薛至柔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热宽阔的怀抱,她抬起眼,看着他俊俏面庞上染了半抹可疑的红晕,忍不住偷笑起来,但也未曾回避自己的心意,有如在百次千次的轮回中那般,揽住了他紧实的腰背。

孙道玄身子一震,旋即将薛至柔环得更紧,这景致本是美极却无情致,此时却瞬间缱绻,连那扇得人衣摆乱飞的狂风,都似是温柔了两分。

但也不过片刻功夫,孙道玄的双手蓦然化作流光的蝶,继而化作了流光飞沙。而她自己亦如是,从揽着他的手指,到白皙的手腕,修长的手臂……薛至柔从未见过如此诡奇场面,纵使是法探出身,亦难免心慌,唇齿打颤。

孙道玄见状,嘴角又泛起了那招牌似的促狭坏笑,眼神却极是珍重,俯下身,吻上了她颤抖的唇。薛至柔一惊,睁大双眼,还未看清眼前之人,他便被幻光吞没,她亦缥缈作泡影,再也无知无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至柔醒过神来,发觉自己竟是在马背上,身处行进的唐军队伍之中。

正前方向,樊夫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领着数百唐军,气韵潇洒不凡。再往前看,远处的地平线上,洛阳城巍峨雄伟,城墙、楼宇、宫殿一字排开,犹如一道巨大的连环扣与机关锁,逐渐逼近这支旷野上行进的队伍。

薛至柔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想找到孙道玄的身影,却好似因刚从梦中醒来还未适应,差点要从马上坠落。

“瑶池奉当心。”一个强有力的臂弯立即将她扶住。

薛至柔转头看去,身侧之人,正是一身素色胡服,扮做东夷人纯狐谋的孙道玄。两人目光相交不过一瞬,但透过刹那间的反应皆已明了,此前于梦中经历的一切,他二人都记得,无论是与李淳风的对话,还是重重轮回的真相,以及……梦境崩解时的一切。

洛阳城中的一处深宅大院内,一个身着锦衣玉袍的男子悠然转醒,他坐起身,只觉头痛欲裂,明明只睡了一夜,却像是沉睡了一个月似的,连身体都有些发僵,他抚着额头,下意识望向自己身侧的锦被,其依旧与自己入梦前一样,整整齐齐,显然,这床锦被的主人昨夜并未回来过,看到这一切的他也只是自嘲笑了笑,好似早已习惯了。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抚着额头的手一僵,指缝之间,突兀地出现了一双朗俊双眼,目光却是极冷,仿若碎着千尺寒冰,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名字:“薛至柔……孙道玄……”

临淄王府内,李隆基坐于桌案旁,手不释卷,高力士站在一旁,每见他读到最后,便换上一卷新的,大半日光景过去,那一大摞卷宗终于下去了大半。

不消说,即便薛至柔不在,他也在利用自己的渠道,调查着与案件相关的蛛丝马迹。眼前这些卷宗皆已发黄,显然已经封存多而未得昭雪。

“殿下,这便是无名案卷中的最后一卷了。”见李隆基已看完手上的卷宗,高力士又将旁案上仅剩的唯一一卷双手奉上。

李隆基平日里总是混迹勾栏与马球场,装得颇没正行,实则博闻强记,颇善读书。毕竟被软禁在东宫那十年里,他没有别的事可做,能做的唯有看书。那馆藏浩如烟海的崇文馆,几乎被他翻得韦编三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这最后一卷便也翻完了。

“没曾想,当年之事还有这么多背后的牵扯。”李隆基把发黄的卷宗合上,嘴角挂着一抹无奈的笑,“人便是这样,平日里总在一处,就以为自己了解一切,殊不知自己看到的,都是旁人刻意为之。”

“说到当年之事,殿下,奴还有一事禀告。”说着,高力士递上一个折子,乃是大理寺的奏报。李隆基接过一看,表情颇为震惊。

“什么?孙道玄竟然就是当年救过本王父子的太藏工人安金藏之子吗?”

说罢,李隆基闭上了眼,神情极为复杂。夕阳射破窗棂,半映在他英武的面庞上,竟像是融化了他的伪装,令他的面庞上终于浮现出几丝合乎年龄的茫然。

高力士明白,涉及往事,总容易触及李隆基不愿提起的禁区,语气不由更软了几分,试探问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可需要回房休息一下?”

“本王无妨,不过是看多了案卷,双目有些疲累。”说罢,李隆基揉了揉眼,“本王毕竟是查案的外行,即便这样尽数看完,也得不出个结论来。若是至柔能看到这些案卷,说不定会有更多斩获。对了,听说樊夫人今日就要抵达洛阳了?至柔也一切安好罢?”

“那是自然。方才宫中来了御史,称圣人要在偏殿接见灵童,还传殿下与武驸马进宫,商议万国马球会之事,眼下差不多要到更衣的时间了。”

李隆基蓦然睁眼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说?回卧房,更衣。”

万国朝会将近,这两日入城的各国使臣商队已令洛阳城的百姓大开眼界,但樊夫人的帅旗入京洛,仍引得百姓夹道围观。

毕竟身为大唐最为骁勇善战的女将军,樊夫人的威名可谓如雷贯耳,百姓们无不想一睹她的飒爽英姿,亦十分好奇这位已年过不惑的妇人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男子大多好奇她为何能以巾帼之躯,在战场上与异族的将领交战而不落下风;女儿们则好奇她的令姿容颜,为何能够历经风霜仍如傲雪寒梅久开不败。

与百姓的热情相对的,则是队伍里的意兴阑珊,士兵们各个如霜打的茄子,足如灌铅,步履十分沉重,唯有薛至柔骑着高头马四处张望,似是在乌压压的百姓中寻着什么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她便在人群里发现了唐之婉与公孙雪的身影,立刻将马缰交给并排驰马的孙道玄,翻身下马,小步穿过人群,一手捉一个,将唐之婉和公孙雪拉到一旁,小声问道:“怎样,这几日洛阳城里可有什么异动吗?”

唐之婉一叉柳腰,神情激动道:“你可不知道,出大事了!就在三天前,薛崇简在太平公主府外的街巷里遭到袭击,差一点便没了命,现场仍是留下了一只叶兰笔。所幸他并未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一连几日都在自己屋里躺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薛至柔听罢颇感震惊,再看向公孙雪,只见她桃花似的颜面紧绷,似乎怨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在,未能手刃那贼人。

薛至柔拍拍她的肩背以示宽慰,又问道:“那歹徒呢?又跑了不成?”

“应当是跑了,具体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反正没听说官府抓到了人,那个大理寺的呆子也没吭声……”唐之婉说起剑斫锋,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生怕薛至柔看出端倪,抿了抿唇,声调抬高了两分,转言道,“总之……你何不去探望探望薛崇简,不仅能尽知详情,也能让那吓破胆的薛二傻子恢复几分元气来。说到底,他虽然蠢,到底也不是什么坏人,对我们,尤其对你,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有苦肉计之嫌,但这人是薛崇简,一切无不可能,被歹人吓到不敢出门倒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办,薛至柔便道:“明日或后日吧,今日我还得随母亲一道进宫去。”

公孙雪忙道:“瑶池奉请留步,婢亦有一事相告。前些时日接瑶池奉飞奴传信,婢便策马出了洛阳城,在新安驿逗留了数日。崤山北道乃是自陕州回洛阳最快捷之路,而新安驿又是当中一处必经的驿所,故而,若是有瑶池奉所说的可疑人走驿道急回洛阳,必当经过此驿。果不其然,前日婢便在那里看到一身着女装,戴着覃帽策马之人,黑纱遮面,还背着大大的行囊,甚是奇怪。见她往洛阳的方向去,婢便策马跟了上去。谁料,她好似发现婢在跟踪,趁婢一不留神,竟加速将我甩开了。那日婢骑的是临淄王府最快的马,后面一直是全速追赶,却依然没有追上。明明从新安驿到都亭驿这八十里,既无驿馆,也无岔路,实在是奇怪得很。”

在陕州驿馆得知有假僧人暗害灵童后,薛至柔便将此事写在信笺上,放出了剑斫峰给的小飞奴,劳它送信去。虽然不确定离开洛阳城这么远,小飞奴能否找到路,但眼下到了这个节骨眼总要尽力一试,不曾想那瘦弱的小鸟儿竟当真飞回了灵龟阁报信。而公孙雪亦十足可靠,未曾耽搁一分,便赶到了新安驿。从她的回报来看,那人的确十分可疑,毕竟若想大白天遮住面庞还不引起路人怀疑,没有比带上覃帽假扮女子更来得方便。

想必那包袱之中背着的,正是此人换下的衣袍冠靴,好在回到洛阳之后找地方换回自己原先的行头。而若是诚如公孙雪所说,对方的马快到连临淄王府最快的马都追不上,那么此人不仅骑术精湛,胯下之马亦非凡品。

有了公孙雪这新得的线索,薛至柔顿时觉得心里多了几分成算,起哄了几句唐之婉与剑斫锋后后,叮嘱她二人记得避暑热,便回到了队伍里。

未几,樊夫人终于率部抵达紫微宫西门,樊夫人翻身下马,示意下属诸人随金吾卫往营房用饭,自己则欲随掌事公公进宫面圣。

薛至柔连忙跟了上去,却被樊夫人拦下,她不禁有些心急:“阿娘这是何意?为何不让我一道进宫?”

“傻孩子,这幕后主使精于算计,为娘此一去凶多吉少,即便你巧舌如簧,也未见得能够在此时扭转乾坤,若是连你也一同捉了,如何使得?”

“可是……”薛至柔还想劝,却见樊夫人一抬手,示意不必多言,她抚着薛至柔的双肩,望着眼前的女儿,脑中回旋出她自婴儿至孩提,再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画面,轻轻拂过她的发冠,无限慈爱道:“从前爷娘不许你过多涉足悬案,是为了保你护你,因为这条路你阿爷曾走过,其中急难险重,我们心知肚明。而朝堂之上,波诡云谲,即便如今是盛世,背后亦有不少盘根错节,为娘与你阿爷备沐皇恩,身居高位,便更容易惹出是非。为娘怕你涉入过甚,会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从而祸及小命,所以一直反对……可如今情况到底不同了,凶嫌已将刀架在你爷娘的脖子上。爷娘受冤算不得什么,可我大唐安东数十万铁骑,数百万黎民绝不容许有半分差池。你阿爷人在三品院,阿娘此番亦难逃其咎,幸而爷娘还有你……玄玄,你的志向与担当,阿娘俱已明了。此后你若要继续在这洛阳城里开灵龟阁,当法探,为百姓伸张正义,为娘不会再阻拦,亦会劝服你阿爷不再反对。只是切记,无论是今日之案,还是他日之冤,玄玄务必确保自己平平安安,好吗?”

纵便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女将军,此情此景之下也不由得眼眶泛红,声音几度颤抖。而薛至柔早已泣不成声,她知晓,灵童之死与父亲的北冥鱼案不同,乃是在护送过程中出了纰漏,故而樊夫人此一去结果会如何,实在难料。轻者同她父亲薛讷一样禁足,重者面临军法处置,一切的一切,恐怕只在圣人一念之间。

事到临头,薛至柔才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地离不开父母,哪怕此前她不断地想要逃脱他们的安排,拿着体己钱来洛阳与唐之婉一道开了铺子,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当真有可能会失去他们。

樊夫人望着泪如雨下的女儿,微微昂着头,强行将眼泪逼退,她一个呼哨唤来坐骑,将薛至柔扶上马去,不再多说一语,重重挥鞭,马儿便驮着薛至柔骐骥一跃,向宫城外驶去了。

“阿娘!”薛至柔惊呼一声,泪水飞做直线,回头再望,樊夫人已转过身,理了理甲衣,阔步随宫人向宫门走去。

沉重的宫门开了又合,樊夫人纤瘦又坚韧的身躯再也不见,薛至柔洒泪呜咽不止,惊了飞鸟,残了落花,尤难排揎。

孙道玄便那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直至晚风渐起,姝丽面庞上层层叠叠的泪痕皆已干涸,她方决绝打马,风驰电掣般向南市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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