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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们碰到了享受盛宴的苍蝇,苍蝇们有的飞向空中逃之夭夭,有的则因为过于迷恋美食而来不及逃走。那些搁浅在地上扭动的小蛆虫,已被撕成碎片。被抓住的苍蝇,早已进了蚂蚁们的肚子,黑压压的蚁群继续前进。蚁足发出咔咔嚓嚓的声音,交叉触角无休止地发出交叉口令。这是一群喧闹的动物,一路发出尖厉的、震耳欲聋的噪音。一只蟋蟀被成千对大颚咬住不放,发出痛苦的叫喊。由于发音器官增大,蟋蟀们从前高亢的音调已变得低沉。蚁群后面的大地,顷刻之间就与它们前面的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前面,是忙碌的世界,充满生机。蝴蝶自由自在地在头顶翻飞,毛虫在巨型卷心菜上吃得又长又肥。蟋蟀也在大吃大喝,庞大的蜘蛛静静地坐在藏身处,以不可战胜的耐心等待着猎物靠近它们的陷阱或落进蛛网。硕大的甲壳虫在蘑菇林里笨重地爬行,寻找食物,或以悲惨的、恶魔的方式交配。而在兵蚁部队之后,则是一片混沌。

                  可食蘑菇林消失了,巨型卷心菜只剩下难以下咽的秃桩。生机勃勃的昆虫世界完全被一扫而光,只有飞虫还在面目全非的大地上茫然孤苦伶仃地扑扇着翅膀。到处还有小股落伍蚂蚁在光秃秃的地上缓慢地移动,寻找主力部队可能遗漏的食物碎片。我已经筋疲力尽,四肢颤抖,浑身疼痛,额上滚落大颗的汗珠。我奔跑着,一个渺小的、赤裸的男人,手里握着一只巨型昆虫断裂的后腿,为了渺小的生命而奔跑着。似乎我在无数的悲剧中继续生存下来,就是造物主创造宇宙、生命的目的。我飞快地穿过一片空地,一道美丽的金色蘑菇丛挡住了去路。在蘑菇丛那边,有一座颜色古怪的山脉,红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时合时分,最终又溶合在一起。山高约二百多米,山顶上空,聚集了一小块灰蒙蒙的烟雾。山的表面似乎有一层薄薄的蒸气,它们慢慢上升,盘绕,在顶端聚集成一小块乌云。山本身,长着大量的伞菌、蘑菇和锈菌。各种菌类植物都有,如酵母菌、霉菌。这些海绵一样的东西长在山上山下,有着数不清的古怪的颜色。它们聚集成片,随山势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天边。

                  我突破金色的蘑菇林,向山上冲去。脚踩在一个小丘柔软的斜坡上。我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硬撑着拖起双腿,艰难地向山顶爬去。爬上山顶,沿山丘另一边的斜坡冲下山谷,又开始爬另一面山坡。我强迫自己奋力爬了大约10多分钟,最后瘫倒在地上,躺在一个小凹槽中,再也无力动弹,“狼牙棒”仍抓在手里。在我的头顶上,一只翼展宽达10多米的五彩蝴蝶在轻快地飞舞。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想动,可是四肢拒绝动弹。兵蚁的声音更近了。终于,我刚翻过来的那座小山顶上,出现了两只触角,接着是兵蚁黑色的、闪光的头,它是蚁队的先锋。它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触角不停地挥舞着。

                  它正在向我追来,活动的肢体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一小股薄薄的蒸气向蚂蚁卷去,这就是聚集在整个山脉上空,像薄薄的、低低的云层的那种蒸气。它裹住了那只蚂蚁,蚂蚁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感到莫名其妙,它的腿毫无目的地乱蹬乱打,在地上拼命地滚来滚去。如果是只动物,在它咳嗽和大喘粗气时,我就能看见它的嘴的动作,可是昆虫是通过腹部的气孔呼吸的,我无法看见。它在它刚刚走过的柔软的菌类植物上翻滚扭动着。我无力地、气喘地躺在紫红色的菌类植物丛中,背上渐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的身体感到特别的热。我对火和太阳的热一无所知,体验过的唯一热的感觉,就是部族同胞在藏身处挤在一起时的感觉。当寒夜又潮又冷的空气向他们肌肤柔嫩的身体袭来时,他们就挤在一起以呼吸和身体的热量驱寒。可是,我当时的感觉却要热得多、厉害得多。

                  我极为艰难地动了动身体,有一刻身下的菌类植物又凉又软。接着,又重新慢慢地感到热了,一直热到皮肤发红、灼痛。那薄薄的蒸气也使我肺部刺痛,眼里充满泪水,我拼命地喘息。短暂的休息,已使我能够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我费力地爬上了山顶,回头向后张望。我站着的山顶比任何一座他艰难地爬过的山顶都高,我已接近山脉的另一边了,此处山脉的宽度大约有几百米。这是绵延不断的、蜿蜒起伏的山丘与山岩、分水岭与山嘴组成的山脉,漫山遍野色彩斑斓、七彩纷呈。当时,我看见,大部分山丘顶上,都升起了一缕缕蒸气。一层薄薄的黑云已聚集在我的头顶,环顾左右,见到远处山丘顶上的烟雾似乎越来越厚,山色越来越暗。我已能看到前进的兵蚁队伍,它们爬过菌类植物丛,一边走,一边吃。那些山是有生命的山,它们不是大地隆起的土丘或石山,而是一堆堆疯长的、腐烂的蘑菇与伞菌。

                  大部分植物堆山上,都长满了金黄色和银灰色的霉菌,所以,看起来像一座座金山和银山。我拄着“狼牙棒”,呆呆地看着,再也跑不动了。兵蚁们已漫上了每一处菌类植物丛,要不了多久,就会冲到我的脚下。远处,蒸气越来越浓,一缕青烟升起来。我不知道,在山下远处,压缩的菌类植物堆已被慢慢氧化,里面的温度升高了,山肚子里又黑又燥,于是,自燃开始了。就像5000年前,火电厂堆放的一大堆如山高的煤炭,不知什么时候从里面猛烈地燃烧起来一样,或者像农民堆积的麦秸垛或干草堆,突然燃烧起来一样。这些巨大的、引火物一样的干蘑菇堆,从里面慢慢地着了起来。

                  没有火焰,密不透气的表面仍然完好无损。但是,当兵蚁们不顾它们遇到的高热,撕开可食的表皮时,新鲜空气涌进闷烧着的植物堆,火势一下子猛烈起来。闷火变成了猛烈的熊熊火焰。

                  一缕慢慢上升的薄烟变成了巨大的浓烟柱,那辛辣的、令人窒息的烟把兵蚁们呛得一阵痉挛,在地上乱翻乱滚。我看见有十几处冒出了火焰,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我表情漠然地看着,呛人的浓烟聚集起来,像幕罩一样罩在“金山”“银山”上。一列一列的兵蚁队伍继续前进,正在蔓延的地狱之火正等待着它们。它们能从那条河边撤回来,是因为它们怕水的天性提醒它们。然而由于5000年没有过火的威胁,所以,它们物种怕火的天性已消失了。它们走进了由自己打开的、燃烧的地狱,用大颚猛咬跳动的火焰,跳上烧得通红的炭火。蘑菇山底下被烧空了,山表层便往下坍塌,燃烧的范围也随之迅速扩大。我迷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奇观,站在那儿,我喘息越来越慢、呼吸越来越轻,直到越来越近的火焰映红了我的皮肤,呛人的浓烟使眼泪直流。我慢慢地后退,拄着“狼牙棒”,不时往回看。黑色的蚁潮卷进火里,卷进炙热的、火焰熊熊的炼狱里。

                  最后,只剩下后面几群大部队里掉队的蚂蚁,在被它们的同伴啃得光秃秃的地上到处乱转。而主力部队,早已无影无踪,在这蘑菇山的熔炉中,它们被烧成了灰烬。在火焰中被烧烤时致命的剧痛是任何人都难以描述的,蚂蚁们有着疯狂的勇气,它们用角质的口器向燃烧着的菌堆进攻,大颚夹着带火的蘑菇碎片滚来滚去,当它们发出痛苦的喊叫时,听起来像是作战时尖声的呐喊,尽管它们没有眼皮的眼睛被火舌舔焦了,成了盲人,但仍然拖着燃烧的腿疯狂地向前进攻,朝着它们不知道的、也不可知的敌人进攻。我缓慢地,费力地走过山丘,见到小股蚁群。它们已从同伴们打开的火洞之间穿了过来,并在经过的山上贪婪地吃着烧焦的东西。

                  我被它们发现了,听到一声尖厉的宣战的呐喊,我赶紧往前走,大部分蚂蚁们仍在匆忙吃食,只有一只向我冲来,我抡起棍子给它一棒,蚂蚁在地上翻滚挣扎,马上,它就要被赶来的同伴分吃干净。夜幕重新降临,没有阳光穿透无穷无尽的云层,但天变得一片鲜红。黑暗笼罩夜空,也罩住了疯狂的世界。只有夜光蘑菇发出微弱的冷光照在地上,有我的手臂那么长的萤火虫忽明忽暗,闪烁在生长着菌类植物和超级昆虫的大地上空。走在救了我一命的蘑菇山中,我睁大眼睛辨认道路,瞳孔放得很大。慢慢地,天上开始落下夜雨,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它将一直落到天亮。我感到脚下的地很坚硬,机警地倾听着危险的声音。在几十米之外的蘑菇丛里,有什么东西弄出很响的“沙沙”声。好像有嘴整理羽毛的声音,好像有灵巧的脚轻轻地在地上这儿踏一下、那儿踏一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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