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三十二年，冬。

  京城的这场大雪，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些。

  纷纷扬扬，一口气下了三天三夜。

  定国公府的灵堂内，寒风吹得白烛轻晃，卷起几片纸钱灰，落在了角落。

  谢南乔站在一口黑漆楠木棺材旁，凝神瞧着棺材里躺着的人。

  苍白如纸的一张脸上，被人点上了一抹嫣红的口脂，许是久病缠身的缘故，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

  她还是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见她。

  真丑。

  她摇着头，嘀咕了一句。

  一阵风起，不远处的白烛猛烈跳动了一下。

  夜色中，一抹白色身影，裹挟着寒风，走了进来。

  他穿过她，直接走到了棺材旁。

  看着从自己身上穿过的男人，谢南乔微微晃神。

  她抬起手，从那透明的掌中看到了不远处摇曳的烛火。

  是啊，自己已经死了。

  躺在棺材中的人，就是自己。

  而这个大晚上还跑到灵堂里来的人，正是她的夫君。

  宋清衍。

  “乔乔，”他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脸，“两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安静。”

  看着宋清衍这般亲近自己的尸体，谢南乔握紧了拳头。

  狗东西，简直作孽啊！

  她都死了，再动弹的话，那叫诈尸。

  “乔乔……”

  他又再一次唤着她的名字，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眉眼上，让他顿时褪去了往日冷冽的寒意。

  “早知道你会来，早知道你爱他到了这般地步，早知道这会让你离开我，我就不该那样做。”

  他伸出手去，将她那枯瘦冰冷的手握住了。

  “乔乔，我是不是真的不该杀了他？”

  他看着棺材里的尸体，问道。

  听到这番话，谢南乔又想到了三日前的场景。

  当时，自己想从后门溜出府去，却碰见了宋清衍，还有叶溪闻。

  那个自己自年少时便喜欢的男子。

  她还没有来得及喊他一声，就看见宋清衍手持一柄长剑，狠狠的刺进了他的胸膛。

  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她的视线。

  她只觉自己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喷出的血，像极了满天的桃花。

  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缕灵魂。

  唉，这死法，就很离谱。

  “你只知，他是你的心上人，又可知，他接近你，是为了你们谢家的权力？我若是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你的家人，乔乔，你让我又该怎么办？”

  宋清衍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清冽得恰如玉石。

  呸！

  狗东西！

  连鬼也要骗！

  谢南乔微微皱眉，嫌弃的看着他。

  一阵寒风吹过，灵堂中的烛光，又微微跳动了一下。

  下一刻，门外又进来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的眉眼之间，和谢南乔倒有几分相似。

  “哥哥。”

  谢南乔看见他，伸出手去，一如往日那般，想要挽住他的手臂，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他也听不见自己说话了。

  想到这里，谢南乔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有一个轮廓的手，叹了一口气。

  “清衍，南乔不在了，你更要保重身体才是，她最是心软，若是见到你这样，也会难过。”

  谢南风走到宋清衍面前，看着他，说道。

  “她不会难过。”

  宋清衍的回答，尤其肯定。

  一句话，让谢南风也不知该说什么。

  角落里的谢南乔，拼命的点了点头。

  对啊对啊，自己一点儿也不难过。

  “她恨我。”

  宋清衍又说道。

  三个字，让谢南乔愣了片刻。

  恨吗？

  确实恨的。

  她恨他分明不喜欢自己，却还要娶了自己，她恨他那样绝情的杀了叶溪闻，方才还编出那样离谱的理由来骗自己。

  “关于叶溪闻的事情，错不在你，若不是你找到了证据，我们又怎么会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谢南风抬手，在宋清衍的肩膀上拍了拍，才道：“当初，他想娶南乔，就是为了让谢家的兵力可以为他所用，后来南乔嫁给了你，他得不到谢家的兵力，就想着除掉我们谢家。若不是有你在，我们谢家早就被他害得家破人亡。”

  “可我还是害死了乔乔。”

  宋清衍低下头，看着棺材里冰冷的尸体，说道。

  躲在角落里的谢南乔，在亲耳听到自己的哥哥也这样说了之后，顿时愣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将同一个谎话说了这么多年，她更没有想到，原来，一个人的深情也是可以伪装。

  可惜自己知道得太迟了。

  幸好，宋清衍替自己护住了谢家。

  “咚——咚，咚，咚！”

  外头长街上，传来一慢三快的打更声。

  四更天了。

  再有两个时辰，她就要下葬。

  宋清衍最后又看了谢南乔一眼，才走出了灵堂。

  不知为何，谢南乔还是选择跟上了他。

  离开灵堂之后，宋清衍直接去了书房。

  成婚两年了，他就一直住在书房里，而谢南乔，也从来未曾跨进他的书房一步。

  可这次，她不仅进了他的书房，还发现了他的秘密。

  那书房的墙上，挂着的全都是她的画像。

  生气的，欢笑的，看书的，发呆的，每一幅画像，都栩栩如生。

  唯有挂在卧榻前的那幅画，画着的是他们两个人。

  画中的两人，牵着手，显得是那样和谐。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这般亲近。

  谢南乔记得，这是她嫁进定国公府的第二天，拜见公婆的时候，为了让她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他陪着她演了一出恩爱的戏。

  “乔乔，到头来，陪着我的，还是只有你的画像。”

  他站在书案前，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抚过她的画像，就像是在抚过她的脸。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中滑落，砸在了面前的画像上。

  他哭了？

  谢南乔看着他。

  原来，他一直都不厌恶自己，反而，他是那般的喜欢自己。

  宋清衍……

  看着他，谢南乔心中一痛。

  她仍记得，宋清衍向来都是端方的君子，可如今面前的人，却因为自己的去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她不恨他了。

  宋清衍。

  对你不起，来世必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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