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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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凤仪宫的路上,姜淮路过忘忧宫,正好听到一阵悠扬的笛声。那人吹奏的是《出塞曲》,她最是熟悉不过,只是用笛子吹奏,又是深夜的后宫,比之曾经宋清朔用琴弹奏的出塞曲,少了那种磅礴的气势,多了几分凄楚悲伤。不似战士们出征前的厉兵秣马,更像是一位思念情郎的女子,不舍她的爱人出征远方。
此处僻静,又是深夜,除了这笛声外,便没有其他的声音,她有些出了神。等一曲完毕,这才想起忘忧宫偏殿住的是叶美人叶凌川。
姜淮对这位叶美人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她自入宫以来,便和透明的一样。既不争宠,也没有像姜淮似的刻意冷落李庭言,既不与人交好,更不与人交恶,似乎是刻意模糊自己的存在。
只是她也听张兰芬她们提起过,这位叶美人是个音痴,整日整夜的在宫里头吹笛子,也不吹别的,就吹那一曲《出塞曲》。原本和她同住的郑才人,起先还觉得笛声悠扬婉转,不时欣赏一番,时间一长却只觉得闹人的很,让人夜不能寐,于是求了高允茉搬离了忘忧宫。而叶美人更是不放在心上,也没与那郑才人闲话什么,继续自顾自的吹着自己的笛子。
“倒是个有趣的人”,姜淮这样想着,却也没有入内,她本也是个淡漠的人,不会主动与人交朋友。
正欲离开之时,却听得身后有人叫她:“舒妃娘娘既来了,怎么不进来?”
她回头一看,叫住她的不是别人,确是叶美人。她也无意推辞,于是说道:“路过忘忧宫的时候,听到了极优美的笛音,便驻足欣赏了一番。但想着叶美人一向是不喜热闹的,便也不好前来打扰。”
“旁人确实是聒噪得很,但若是舒妃娘娘,嫔妾也愿与娘娘闲话片刻。夜深露重,娘娘既睡不着,在外头瞎晃悠也是无趣,不如来嫔妾宫里,与嫔妾聊聊家常,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说着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姜淮也不推辞,随她一道进了宫中,她这才注意到这位叶美人的模样。她容貌不算出众,虽有几分清秀,却也不是什么绝色美人,穿着素净,只是用一根银簪将长发松松绾起。而让姜淮意外的,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酒味。
她随着叶凌川一道进了偏殿,果然见殿内桌子上放着一个酒樽,一壶酒。叶凌川也不掩饰,更不与姜淮客气,自顾自在桌旁坐下,倒了一杯酒,又对姜淮说:“娘娘坐。”接着又吩咐一旁的小宫女给姜淮也拿了个酒樽。
姜淮见她殿内只有那一个小宫女,有些意外,叶凌川看出了她的心思,对她说道:“我嫌人多手杂,还得多付月例,白白浪费钱。我又不是那缺胳膊断腿的,有手有脚,也没病,用不着那许多人伺候。荷风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与我最是亲近,有她陪着也够了。”
“叶美人确实有趣。”姜淮听了她这番话,知她与自己是一路人,对她也生了几分好感,“我也不喜那许多人前呼后拥的伺候着,多不自在。只是长夜漫漫,叶美人为何独自在这宫里饮着葡萄美酒?”
“我从小是在边关长大的,吃不惯那茶叶,嫌味苦。”她说着饮了一大口酒,“白水无趣,便也就是这葡萄酒,能解我几分思乡之情。”
“边关?”姜淮有些意外,也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却是她熟悉的,桑梓酒馆中的葡萄酒味道,“我记得令尊是谏议大夫,叶美人应也是京中人士,怎么竟是在边关长大的?”
“我父亲曾是方城通判,所以我自幼也在雁门关长大的,两年前才回了京。”叶凌川见姜淮杯中酒尽,又给她添了些,“因此,我算是方城人。”
既如此,姜淮便明白了她为什么对宫里的一切都如此冷淡,为什么独爱桑梓的葡萄酒。而方城的叶通判,她倒也见过几面,但见面的时候无非也就是陪着宋清朔一道去通判府上参加一些必要的应酬,又或是叶通判和方城主事一起来找清朔商议围剿流寇的政事。他们都不喜人际往来,常常就是稍坐坐便走了,因此也算不得熟识。
叶凌川见她神色微动,拿过笛子,吹了一段《出塞曲》,然后说道:“我小的时候,方城乱得很,几乎每月都有漠北的流寇进城作乱,烧杀抢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我家先前有个小婢女,是荷风的姐姐,才十二岁,出门买个炭火,却被,却被漠北流寇欺侮致死!”她说到这,愤恨的将酒杯掷在桌上,眼角流下一滴泪。
她继续略带伤感地说:“我父亲根本不许家中女眷出门,母亲更是日日都与父亲哭诉,怎么人家外放是去江南富庶之地,最不济也是去灵州蜀地那些虽然贫瘠,却也算安定的郡县,偏我们一家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雁门关曾经的苦难,姜淮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和宋清朔刚到方城的那一日,迎接他们的不是官员百姓,是城门外小山般的尸首。询问了当地官员才知道,那是先前敌寇来犯时战死的士兵尸首,原本县衙也是想好好安葬的,但却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又怕流寇侵扰不敢出城埋葬,于是只能将尸首留在原地。而所谓的抚恤金,更是一分钱也没了。
宋清朔见方城郡守和其他一众官员的官服上都缀满了补丁,知晓他们说的不是假话,遂自己拿了钱出来,让郡守拿去发给了阵亡将士的亲眷,又命自己的亲卫将战士们安葬。但那郡守拿了钱,却还是面露难色,说了一句让姜淮永生难忘的话,“那些将士们的亲眷,大多不是一起上了战场,就是被漠北人掳了去,这抚恤金,咱们也不知该发给谁”。
宋清朔听了那话,有些愣神,他自幼养尊处优,虽说跟着安国公在军中历练,也吃了一些苦,但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但他很快便说:“那便留着发给其他守城的将士和他们的亲眷吧。”
姜淮对叶凌川说:“雁门关先前的苦,我也知道。但好在宋将军去了后,大力围剿流寇,收编山匪,组建军队,总算也是平定了边患。”
“是啊。”提到宋清朔,叶凌川的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宋将军,在我们方城人的心中,那是战神一样的人物。说句不恭敬的,在方城,谁知道陛下啊,大家都是受了宋将军的恩惠。若不是他,我们一家能不能活着回京赴任都两说呢。”
方城的百姓,一直都是敬重宋清朔的,尤其是自他收服燕岐山后,常有百姓拿着牛羊肉,又或是葡萄蜜瓜悄悄放到将军府门前,留下字条说想让宋将军尝尝他们自家做的肉干,种的瓜果。怕宋清朔还回去,那些字条上都没有落名,姜淮那时还常被宋清朔使唤去查出是哪位老乡送的东西,然后把钱悄悄送到他们府上。
“他是大梁最优秀的武将。”姜淮饮了一口葡萄酒,想到宋清朔如今的处境,却又添了几分伤感。
叶凌川看着姜淮,长叹了一口气,注意到她眼角的那颗泪痣,忽然有些欣喜,又凑近看了看,见姜淮神色如常,她复说道:“宋将军来雁门关的时候,我只有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记得那时宋将军带着他的护卫来家中找父亲,商议出城讨伐漠北流寇的事宜,我躲在屏风后面,远远瞧了一眼,只觉得宋将军,真是好看啊。”
“我以前在家中,常听父亲提起新来戍边的宋将军用兵如神,他一来便把想要破城而入的漠北兵打跑了,还大获全胜。我那时还以为,那是个老头子。却不想那么年轻,看着比我兄长大不了几岁的样子。而且,他那时身着银色软甲,站在日光下,真真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姜淮笑着听叶凌川对宋清朔的描述,那又何尝不是她曾经对宋清朔的痴迷,不仅是曾经,她现在也依旧痴迷他的容貌。
她原以为,叶凌川会接着说她对宋清朔的爱慕,却不想她转了话头说:“那时我还记得,宋将军身边站着一个高个的美貌女护卫,穿着黑色的劲装。那姐姐的容貌,我已经记不清了,却记得,她的当时似乎发现了我在‘偷窥’,对我偷偷笑了一下,我注意到,她的右边眼角,有一颗很小的泪痣。她笑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很温柔。我听兄长说,那是宋将军的贴身护卫,弦月姑娘,乍一看只是个美人,却是个高手,随宋将军出征的时候,一人单挑几十个漠北兵都不在话下。娘娘,你的眼角,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痣。”
姜淮没有说话,她出自宋清朔府上不是什么秘密,叶凌川又在雁门关长大,要猜到她是弦月也不难。
果然,叶凌川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就是弦月姐姐,对吧?”
“是。”姜淮并不掩饰,这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她半开玩笑地说,“但我却忘了当时去通判府上,还有个偷看我们的小姑娘。”
“娘娘是和将军一起征战沙场的人,却被困在这后宫之中,想来比我更是烦闷不快吧。”
“我年少的时候,因为害怕,夜里总不安睡,生怕哪一日睡着睡着,漠北兵就打进城里了。但是自宋将军来了之后,我常常能听到不远处城楼上传来《出塞曲》的琴音。琴音响起,我便知道大军要出征了,要攻打漠北,我就不害怕了。我记住了《出塞曲》的音律,却不会弹琴,只能用笛子吹奏。弦月姐姐,我的笛声,可有几分像将军的琴音?”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手轻轻点着那支竹笛,眼神中流露出对往事的怀念。连姜淮看了也不禁动容,宋清朔弹奏的《出塞曲》,她也很久没听过了…
“笛声悠扬,难以呈现边塞的气势恢宏。”姜淮顿了下接着说,“但在宫中用作慰藉,却也是足够了。”
叶凌川转头看向窗外的点点繁星,笑着说道:“我不怨自己进宫,原本选秀,就是官家女子都要去走个过场的。我虽不愿进宫,但在宫外,无非也就是听从父母安排找个人家嫁了,和如今又有什么区别呢。方城,肯定是回不去了。我只是有些为弦月姐姐和宋将军觉得难过。”
姜淮有些意外她的善意,她印象中的叶凌川,一直是冷漠疏离的。
叶凌川见她意外,又对她说道:“若是没有宋将军,雁门关一带现在一定还是生灵涂炭,而若是没有弦月姐姐,宋将军也未必会百战百胜。他是纵横沙场运筹帷幄的帅才,弦月姐姐也应是长宁郡主那样的女中豪杰,却被困在这京中,我是受了你们恩情的人,自是会为你们感到不值。”
“只要有你这样的人记得宋将军曾经的付出,那便没有不值。”姜淮说道,宋清朔的心中,定然也是这样想的。他是会有私心,会和李庭言争权,甚至挑起战争党争,其实算不得什么真正良善之人。但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大梁能有个安定的边疆,再无强敌来犯。
叶凌川对着姜淮重重一拜,随后说道:“我知晓宋将军不会甘心困囿京中,若是有用的上叶家的地方,还请将军与弦月姐姐尽管开口。”
“如此,便先多谢你了。”姜淮扶起她,谢过她的好意,又对她说道,“酒喝多了伤身,你若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随时来我宫中说与我听。你笛子吹的这样好,可愿意教授瑾柔公主音律?”
“真的可以吗?”叶凌川双眼放光,一向冷淡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多谢弦月姐姐。姐姐也别唤我叶美人了,叫我凌川可好?”
“好。”姜淮笑着看她,轻轻叫了她一声,“凌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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