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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厦将倾


正月初四,张生的尸体在护城河被发现,尸体被打捞起来时,已是肿胀不堪。

  经仵作验尸,上报天景帝,指出那般模糊的刀伤似是丞相身边人常用的兵器,另外张生手中紧紧握着的边角布料,亦是城中达官贵人所用,种种证据皆指向丞相府,天景帝逼于无奈,为给群臣交代,下令搜查丞相府,可惜却未在府中找到那件缺角的衣裳。

  刀伤仅为相像,布料亦只是佐证,并无实质证据证明,张生是死于那名名义上为丞相谋士,实则是其暗卫之手。

  丞相称病不出,朝中不少人力挺,皆以生病为由,拒不上朝。

  訾妃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院子里给那棵月桂树浇水,水中似是掺了什么珍贵药材,红通通的。

  “皇上翻查了丞相府,没找到那件缺角的衣衫。”

  “嗯。”

  卧雪着急:“这次看来是治不了丞相这个老匹夫的罪了。”

  “卧雪,我告诉过你多少次,凡事切莫着急。要知道自乱阵脚,先输一半。”

  “是。”

  “找不到证据也正常,要是丞相那么容易被扳倒,他又怎么做到在朝中屹立多年不倒?衣衫上莫名缺了角,还不察觉,他凭什么当丞相这只老狐狸的谋士?若是此事如此容易,皇上又岂会真的相信,张生为丞相一党所杀?”

  “圣女所言极是,是卧雪急于求成了。”

  “我让你查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顾青隐确实有个妹妹,不过他这个妹妹一直不知道哥哥尚在人世,他妹妹只是个普通人,前些日子被张生抢了去,最后羞愤自尽。”

  “嗯。”

  卧雪追问:“所以顾青隐是为了报仇,才没揭穿?”

  “不像。”

  “那他究竟所图为何?”

  “不知道。我答应了他一个条件,日后定会还恩于他。”

  “圣女,斩草要除根,不如我……”

  “卧雪!”訾妃提高音量,“如果你以后再不听我的,草菅人命,那我便留不得你。”

  “圣女不要,卧雪知错了,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赶我走。”卧雪委屈地拉住她的衣袖。

  “去抄《金刚经》吧,抄不完不许吃饭。”

  “是。”

  “妹妹现在罚人的法子,怎的也变成让她们抄经了?”慎贵妃进门时,恰巧听见訾妃大声呵斥卧雪,叫她抄录经文的话。

  “贵妃娘娘驾临,怎么不通报一声?”

  “新年嘛,想着来看看妹妹,妹妹可知近日出了大事,皇上很是忧心。”

  “妾身久居宫中,素来不知外面发生何事。”

  “张大人张生不知怎的死了,皇上才升他做大司农,他就死了,到现在还没查出凶手呢。大过年的,弄得人心惶惶的。这大司农原本是丞相的门生,掌财政,后来皇上借故撤了他的职,叫张生顶了上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丞相出于私利,害了张大人。昨夜皇上来我宫中,一直唉声叹气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皇上向来忌讳后宫议政,贵妃娘娘莫要在皇上面前多言,哪怕是关心,也会多说多错。”

  “这个我自是知道,所以我就和皇上讲了半本佛理,他没听完,就走了,一点佛性都没有。”

  訾妃第一次觉得慎贵妃有点可爱,嗤笑出声:“你和他讲佛理?”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妹妹笑呢,妹妹笑起来真好看,是这世上顶好看的女子。”

  訾妃收起嘴角,坐在石凳上:“贵妃娘娘说笑了,这是在怪妾身平日凶巴巴的,对贵妃娘娘不敬喽。”

  “当然没有,我是真心觉得妹妹笑起来极好看,皇上都没看过,我却看到了。”

  訾妃的脸色沉得更厉害:“他见过。”

  “什么?”

  “景王出使雪国时,雪王设宴款待,那时我对他笑过。”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要说起这些事的。”

  “没关系,这些年我的性子是冷淡了很多,总是冷冰冰的。”

  “别说这些不开心的,快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慎贵妃将纸鸢从篮子里取出,递给她。

  纸鸢是月桂花的样式,算不得精致,却是她亲手做的。

  訾妃将纸鸢放在手中端详着,慎贵妃说道:“我看你寝殿里挂着的纸鸢都旧了,想着便亲手做一只给你,等来年春天时,我们出去踏青赏花放纸鸢,好不好?”

  “谢谢,我很喜欢,我也准备了新年礼物送给贵妃娘娘。”

  “真的吗?”慎贵妃喜色溢于言表。

  訾妃命人将荷包取出,荷包上绣着一棵苍劲有力的银杏树,树叶枯黄,似是黄金般闪着金色的光芒。

  “我见你宫里种了几棵,平日里又总是喜欢看那几棵树,便将那树绣在荷包上,送给你。”

  “谢谢妹妹,我太喜欢了,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银杏又名白果,白果白果,与白过无异,寓意并不好,娘娘怎么会喜欢这个?”

  “白过不好吗?人这一生,谁又不是白过呢?”

  “娘娘很是通透,妾很佩服。”

  “妹妹亦为通透之人。”

  訾妃微微摇头,扯开话题:“今年春天,我们一起放纸鸢吧。”

  “一定。”

  慎贵妃走后,訾妃走进正在埋头抄录《金刚经》的卧雪房中,叹了口气:“行了,别抄了,去办件很重要的事。”

  “您说。”

  “我想起一件事,之前帮慎贵妃救济灾民时,救济款虽无异,但我总觉得那个记账小官神色怪异,像是藏了什么事儿,也很怕我问及其他账目,那时没能细查,现在想想,丞相对大司农一职确实极为上心,好好查查账目,定能有所得。”

  “是,我这叫人去查。”

  “周斐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

  “他从那个养子身上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

  “没有。”

  “还真是废物!那我们便帮他一把,替他找出那些他应该找出来的东西,然后给他。”

  “丞相毕竟是他父亲,他真能帮我们推倒丞相?”

  “届时你记得带句话给他,自古忠孝难两全,这件事我们没法插手,只能用他,否则皇帝必定生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来记得继续把《金刚经》抄完。”

  “哦。”卧雪恹恹地准备出门。

  “你抄完经,我就勉为其难做你最爱吃的雪花糕给你吃。”

  卧雪笑着:“一言为定。”

  ……

  又过了几天,正月十三,天景帝循着张生之死,在其家中发现丞相贪污舞弊的证据,大发雷霆,下令关押丞相,一代名相,锒铛入狱。

  朝中党羽,纷纷上奏,请天景帝明察秋毫,丞相旧党纷纷认为这是张生对丞相的污蔑,绝非实情。

  正月十四,周斐与其义兄共同面圣,声讨其父,告其父伙同前大司农,中饱私囊,营私舞弊,犯案累累,如今证据确凿,作为其子,尽孝先尽忠,遂将证据奉上,以慰圣恩。

  丞相从未让周斐参与过他的行当,但其养子知道他很多事,如今亲子养子纷纷举报,朝堂上下,再无人敢保丞相,一切已成定局。

  丞相伏罪认诛,那位曾经权倾朝野,野心勃勃的枭雄就此没落,令人无限唏嘘。

  丞相既已伏诛,即便他不承认杀害张生,但在所有人心中,张生就是被他身边的那名暗卫所杀。

  周家众人按罪论处,一干人等伏法,无关人等则被放逐,这也算是天景帝念在周斐有功的份上,法外开恩。

  丞相的养子周僮是个脸上有道刀疤的爷们,生得粗犷,但做事细致,一向得其赏识。

  周僮去了牢里见养父最后一面:“义父走好。”

  “你……”

  “义父该不是想问孩儿为什么这么做吧?从小义父便以毒药喂养我们这群孩子,控制着我们,让我们为你所用,你该想到有一天我们会背叛你。”

  “如果没有我,你们早就死了,死在荒山野岭,死在豺狼猛虎的肚子里,你有今天,全是因为我!”丞相疾言,青筋微起。

  “所以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该报的恩都报了。”

  “没有解药,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义父可能还不知道,解药的药方已被阿斐偷出,如今正在我手上。”

  “这个逆子!”

  “今日便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多年养育,恩仇相抵,我对您无愧,也愿来世我们不要再做父子。”

  周僮走后,周斐端着食盒来见丞相。

  丞相一把打翻食盒,怒斥:“你这个蠢材!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爹,皇上隆恩,特许孩儿来见您最后一面。”

  “色令智昏啊,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没用的儿子?!枉我筹谋半生,用了那么多人,不过是想将一个高枕无忧的位置留给你,结果你呢,亲手将你老子送进大牢。”

  周斐匍匐跪地:“爹,自古忠孝难两全,孩儿要对皇上尽忠,亦不想您继续弥足深陷,危害社稷,危害百姓。”

  “那个女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是孩儿自己看到的,前年水患,百姓困苦,民不聊生,可您却连赈灾款都不放过,那次死了多少人,您知道吗?”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既为蝼蚁,便该给强者让路,为父教你的,你都忘了吗?”

  “孩儿只知道,蝼蚁的命亦是命!孩儿告退!”

  “你个逆子!”

  丞相死前,求见天景帝,彼时他本就渐白的头发一下子都白了,宛然一夕之间成为了古稀老人。

  天景帝坐在牢房外,看着他:“丞相还有什么想同朕说的吗?”

  “当年要不是老夫扶你登基,你何曾有今日?”

  “若是丞相只想说这些,那朕没什么要同你说的。”

  丞相大笑:“黄口小儿,竖子无知,老夫帮你夺了这天下,没想到却落得这般下场,这一局,是老夫输了,但你也没有赢。”

  天景帝威严,不苟一笑。

  “你该不会真的认为张生是老夫杀的吧?”

  “难道不是吗?”

  “张生掌司农寺后,老夫的确怕被他查出些端倪,可惜老夫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人帮忙要了他的命。”

  “大厦已倾,丞相觉得朕会相信吗?”

  “陛下可知,小儿书案上的画,是何人?”

  天景帝不做声,只是比之方才明显的胸腔起伏还是暴露了他此刻不安的心思。

  “陛下聪慧无比,慧眼如炬,又岂会看不到猜不出呢?小儿书案上那幅他日日夜夜皆要看的画像,正是您的訾妃娘娘。那张画没有脸,但画上的鞋子却是曾经在雪国盛极一时的簪花鞋,那花色正是訾妃娘娘最爱的月桂花。”

  “就凭一幅没有脸的画像,丞相便想诬陷朕的爱妃?”

  “陛下就不觉得奇怪?张生怎么突然死了?那之前发生了什么,您还记得吗?那夜在城楼上,张生在众人面前大肆宣扬当年他在你面前力荐訾妃之事,也就是说,当年要不是张生的鼓动,你不会出使雪国,更不会有后来的出征雪国,张生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闭嘴!”

  “陛下生气了?哈哈哈,说明陛下心中亦有犹疑。陛下还真是可笑,灭了她的国,却妄图让她爱你!”

  “朕叫你闭嘴!”

  “雪国无数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整个雪域高原,她是为了雪国百姓,才委身于你,她说她是真心,你就真的相信她是真心吗?!”

  “你闭嘴!朕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男人,无上荣宠,给了她无上的荣耀,她不可能还念着那个没用的雪王,不可能!”

  “陛下真可笑!和死人比,你永远都输!”

  天景帝宛若战场上的逃兵,仓皇而逃。

  天空又开始飘雪,漫天飞雪纷扬而落,像是天女散花般,于人间四散。

  天景帝端着酒壶,大口大口地饮下,无人伴驾,无人通知,横冲直撞地进了芳华宫。

  卧雪正在寝殿里背诵着《金刚经》,正背到中间一段:“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天景帝闻言大怒,将酒壶打碎在地,上前揪住訾妃的肩膀:“过去我得不到你的心,现在也得不到,将来也得不到,对吗?”

  訾妃肩膀生疼:“陛下您在胡言乱语什么?”

  卧雪见訾妃吃痛,上前制止:“您弄疼娘娘了!”

  天景帝更加愤怒,将卧雪推倒在地,力气之大,一下子便撞上了桌子,腰腹处传来阵阵疼意。

  “滚!”

  “陛下!”

  “卧雪,出去!”

  “娘娘!”

  卧雪还记得很多年前,天景帝第一次宠幸訾妃时,她便是坐在门外,那年她十五岁,什么都不懂,只会哭。天景帝走后,她进去,看见訾妃衣衫不整,缩在床脚,垂着眼眸,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流,那时她嘴里念着:“原来洞房是这个意思。”

  即便过了很多年,卧雪依然忘不了她伤心绝望的样子,这般暴虐的天景帝,令人害怕,害怕旧事重演。

  “大胆奴婢,滚出去!”訾妃大声呵斥!

  卧雪不肯走,天景帝将她拖拽着丢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訾妃两人。

  “娘娘身子弱,请陛下饶过娘娘。”卧雪在门外,将头磕得极响。

  “你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是不是你的心从来没有属于过朕?从来没有,对吗?”

  訾妃知道他喝醉了酒,试图平稳他的心情:“陛下,妾身只是在和卧雪谈论佛经,经书上说的不可得大约是过去已经过去,现在也在过去,未来终将过去,万法为空,无需执迷。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物为空,故而不可得,如若明白过去现在未来皆为不可得的真谛,方能掌如来真义。”

  “只是佛经吗?”

  “是啊,陛下,佛家智慧自来深奥,妾身所悟亦是有限,若是陛下误会了,便是妾身的罪过。”

  “你可心悦于朕?”

  “妾身是陛下的妃子,自是心悦于陛下,要同陛下生生世世在一处,绝不背弃。”

  “那你还想杀朕吗?”

  “陛下是妾身的夫,便是妾身的天,妾身又岂会与天相斗,妄图杀陛下呢?”

  “那日在山洞,你不是还说要杀朕,但还不是时候。”

  “陛下身边皆是些闺阁女子,素来无趣,妾身那么说,陛下不就能将妾身记在心上了吗?”

  “十五年了,你再没笑过,可以为朕笑一笑吗?”

  “陛下对妾身宠爱有加,妾身自是十分感激,但陛下恐怕不爱听,旧日里雪王对妾身亦是诸多照拂,对待妾身更是像亲妹妹般疼爱有加,妾身万不能忘了旧日恩情,故而不能笑。”

  “只是妹妹吗?”

  “只是妹妹。”

  “只是如此吗?”

  “只是如此,陛下若不愿相信妾身,妾身愿以死明志,求陛下赐臣妾毒酒。”訾妃一脸柔弱,跪在天景帝面前。

  听到她要死,天景帝心急如焚,将人抱了个严严实实,生怕一松手,人就消失了。

  “朕不要你死,朕要你好好活着,好好陪在朕的身边,哪怕岁月如洪,巨浪滔天,亦生死不弃。”

  “妾身永远是陛下的妃子,便永远是陛下的人,至死方休。”

  天景帝拥着眼前人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白云苍狗,无论世事如何反复无常,唯有身侧之人,是他极力所求。

  他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娴熟地将人从地上打横抱起,放到绣床上,宽衣解带,直至衣衫褪尽,她在他面前毫无保留时,他才觉得眼前人是真真切切地属于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月亮现出它的形状,月光柔和地照着大地,像是给大地穿了件薄薄的玉色蝉衣。

  天景帝走了,卧雪冲进寝殿,她额头还流着血,边哭边跑进来。

  “圣女,圣女……”

  訾妃躺在床上,盯着床幔,没什么表情,见到她时才回神,摸了摸她的额头,心疼:“傻瓜,磕头做什么,伤了自己,还讨他的嫌。”

  “卧雪……卧雪怕您疼。”

  “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会疼呢?早就不疼了。”

  “圣女心疼。”

  “心也不疼了。”

  “呜呜呜……”卧雪跪在床边,放肆大哭。

  訾妃摸着她的头,像是在哄孩子。

  “圣女,陛下是不是怀疑我们了?”

  “嗯,许是的。”

  “那该如何是好?”

  “我想他只是起疑了,不过他对我一直疑心甚重,想来是丞相那只老狐狸临死还对他说了些什么?”

  “那我们……”

  “你去告诉周斐,就说如今形势紧张,让他自请去往郴州,以打消陛下对他的顾忌。”

  “娘娘可是想保住周斐?”

  “其实他不坏,本性很好,被他爹养了那么多年,还是个善良的性子,若能活着,自是极好的。”

  “我怕他不肯走。”

  “你且先去说着,他走不走便是他的事。”

  “好。”

  “太子最近在做什么?”

  “太子私下联结群臣,依着探子来报,如今朝中已过半数支持他。”

  “是时候想个办法叫他们父子彻底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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