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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画梁春尽之一【燕台春】


清。乾隆元年。京城。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是不是,这世上,有赢者,就一定有输者?赢的,赢得了爱恋名利,输的,输尽了身家性命?只是,谁又赢了谁又输了?在命运的轮盘上,是不是每个人,也都不过是别人手中那小小的筹码而已!

  颦如恍惚地想着,想着那过往的种种输赢赌局,仿佛,每一局,她都是赢家,世事变迁都是在按照她的心意设计去发展变化,但是为什么一个个赢局串联起来的结果,竟是输得一败涂地?

  畅春园后湖桃花堤东岸尽头,那一片浓密的古树古藤,绿叶参差,遮天蔽日,树下的堤岸那一片倾斜着延伸入湖里的草地,依旧碧绿温存,颦如整日整日坐在这草地上,手捧那叠让她心神俱醉的书稿,回味沉思。那叫做林黛玉的女子,埋葬着落花,那叫做宝钗的女子,与蝴蝶嬉戏,菊花下的诗词唱和,螃蟹宴上的吟咏笑闹……那个世界时如此纯洁美丽旖旎浪漫,那个世界没有为寻不到子佩下落的忧心忡忡,那个世界没有得不到曹颖最终举动的心神不定,那个世界更没有古老城墙下孤苦萧瑟的待罪身影在随着岁月苍老变换……

  她不是没有犹豫和担忧的,毕竟十几年不见了,一面之间,她如何能了解和认知曹颖的境况心态?万一曹颖突有变故,做出什么让她无法想象的疯狂举动,让事情完全向着她所最怕的方向发展,最终致使整个曹家倾覆流离,连同用尽全部心神气力保护维护之人,也一并难逃灾祸,她不是不心中惶恐地。只是,如今,她不能看着自己亲手制造的悲剧继续上演,救宛馨、救子佩、救天香……甚至连荣妃、惠妃、德妃、宜妃及采薇,她都可以在内心给自己一个足以自慰的解释——救曹家、救若容!而唯有这曹颖之事,就如同扎在心内的一根刺,她日思夜想也无法自圆其说,她的初衷确确实实是为着曹家,但那不过是谜底未揭开时的赌注,是用这女孩一生的命运,由她来主宰的赌注,赌注的结果,是这赌注竟毫无用处,曹家一样是败了,若容一样是枷号了,而曹颖呢,也一样是孤苦寂寞、苍凉无奈!

  她需要救赎——对曹颖,更是对她自己!她必须在自己仍有任何可能的情况下,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挽回和挽救!

  夏末初秋的畅春园阳光依旧明艳,晨雾悄悄散去后,是满园的繁花似锦,是峥嵘斗艳。

  红钰急匆匆赶来回奏说,宝亲王侧福晋曹颖求见。

  颦如立时如针扎一般惊跳起来,天性的敏感让她立刻察觉到命运那寒冷不幸的脚步声,她颤巍巍、急匆匆地赶回兰藻斋时,见曹颖早已在殿内等候着。

  颦如急忙赶上来笑着说:“这么早,颖表妹就过来了!上次一见,竟又是几年时间了,怎么也没听禧儿说起你要过来呢!表妹快坐吧!”又急急令杜宇倒茶来。

  “熙皇祖母,不必忙碌了!你们也都退下吧!”曹颖满色忧郁,眉头紧皱。

  颦如被她的语气惊到,皱皱眉头,只留下红钰伺候,细看时,却发现曹颖满面泪光,只是那烦躁的语气背后竟透出一丝挡也挡不住的满足,心中疑惑,不想兜兜转转,单刀直入问道:“今日颖表妹前来,该是有大事要讲吧?是不是颖表妹已经做了决定,要离开宝亲王府了?”

  “颦表姐,小妹确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说着,竟直接对着颦如跪了下去:“求颦表姐千万念在自小曹家的养育之情,能以大局为重,救曹家与水火!”

  颦如只觉得炸雷般在心中炸响,瞬间反应便是若容又出了什么事情,吓得站立不稳,急急拉着曹颖到:“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吓我!快快说!”

  曹颖低声却清晰地说:“昨日天翻地覆,今日时局,颦表姐深宫之中,恐怕仍不知晓吧?”

  见颦如眉头紧蹙,仍不得要领,只得继续说道:“前日夜里,雍正帝突然驾崩,宝亲王依遗诏继位,昨日一举平定了理亲王弘皙叛乱,全歼了白头山上几万叛军,匪首傅铄被当场砍死,万岁为稳定局势,决定不予追究理亲王。”

  “天啊!”颦如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头昏脑胀,理不清思绪,只觉得大难临头般,雍正殡天、傅铄被杀……好容易平定了一下心绪,思索着:“怎么雍正帝驾崩这样天大的事情,竟没有消息传出来?这理亲王叛乱及白头山之事,宝亲王……哦,当今万岁如何得知?”她说着不由得望向曹颖:“是你?难道是你……你……”

  曹颖毫无畏惧地应着颦如的目光,点头道:“是我!是我将全部消息告知的万岁,万岁才躲过此劫!”

  “这……当今万岁如何能信你所言?难道你一并连曹家及天香之事全都禀报了不成?”颦如越发觉得心底一片冰凉,没想到自己当日一番苦心只为救下曹颖,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哪知今日曹颖一言,竟引发如此山崩地裂之结果:“此乃欺君大罪,按律当诛灭九族!你……你这祸,闯大了啊!”

  “正因如此,所以才请表姐救救曹家吧!”曹颖拉着颦如的衣襟,哭道。

  “救曹家?谈何容易!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办法!你闯的祸,你自己去收拾!”颦如一把推开曹颖,慌乱地说,心中分不清是怨是怒,是悲是气,只觉得满腔无法发泄的焦躁忧虑,积压在心头,无处发泄。忽地她转头看到曹颖虽是哀哀哭诉,却无一丝慌乱,疑惑道:“难道你……你已化解了此事?难道你当真用曹家全家老少性命换你的凤冠霞帔?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曹颖心中不由感叹颦如的聪颖灵秀,突临大事,竟仍能头脑冷静清醒,因而也就淡定了许多,说:“颦表姐说哪里话来!小妹也是曹家之人,焉能做此忤逆不孝之事!如今万岁念在我一片忠心及曹家几代老臣,已应允不再追究曹家之过!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天香必须一死,曹家立刻与理亲王等人断绝来往!”曹颖道。

  颦如闻此,悲从心中起,泪流满面,哭道:“天香怎么如此命苦,生来便无额娘,远离家门,寄养曹家,她又有何过错,如今此事竟要她来承担?”

  曹颖无语,亦随着痛哭起来,半晌方道:“万岁不欲此事为外人知晓,因此不便直接下旨赐死天香,所以传旨由您下手谕令天香今夜立刻自尽,便不再追究曹家!”

  “我?我下手谕令天香自尽??!不!不!不!!”颦如崩溃地大叫道:“我……我不能!我……我不能杀她!”她混乱地摇着头哭着说:“我当日千辛万苦保住她一命,又千难万险送她出宫,如今竟要再令她自尽!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是无辜的,她没有参与谋反!她……这对她不公平!”

  “颦表姐,万岁给您的旨意,您不能不遵旨,如您不肯下手谕,曹家必定在劫难逃、家亡人散!千不念万不念,难道你不记挂曹家诸人的安危吗?”曹颖当日年幼,并不知颦如与若容曾有过的前缘,但此言却无意间正碰到颦如痛处,令她瞬间安静了下来,曹颖见颦如不再那般狂乱,继续说:“您虽不舍天香,但她毕竟是外人,难道您就不念曹家骨肉亲情吗?”

  曹颖又说道:“老祖宗必定认得表姐笔迹。这谕旨内容,小妹已拟好,有劳表姐誊写一遍就是了。红钰,伺候笔墨!”

  颦如仿若神魂出窍一般,呆呆地任凭曹颖将她带到书案前,曹颖将笔沾了墨,放在她手里,她提着笔出着神,忽然转头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那封号名位真的就比一个人的命更重吗?”

  曹颖浑身一颤,哽咽道:“我……万岁……那男人,已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牵挂!他心中有我!即便他三宫六院,但他心中有我!”

  颦如心中壁垒仿若被乱箭齐射过来,轰然倒塌,一片断井颓垣,那累累废墟上,是一个个带血的情字,模糊一片。

  一滴浓黑的墨,浓重地滴在洁白一片的宣纸上,黑压压晕开来,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如黑色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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