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在做饭啊，香死人咧！”

  “还能是谁，林家咯。也不懂怎么回事，明明没有肉味，怎的还这么香？”

  “谁说不是呢，这年头饿死的人不少，有口吃的就该谢天谢地，谁像林家啊，老菜帮子都能煮出香味来。”

  “是林家老三下厨吧？林家老三在厨艺上的造诣可谓不一般，比国营饭店的大厨还要好。”

  “厨艺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小傻子。”

  “唉，可惜了。”

  “........”

  二楼的过道里，瘦得像纸片人的林绮动作笨拙地把水煮青菜捞起，放入大搪瓷盆里，装了满满一盆。菜只有一盆，配着一盆野菜饼子，这是一家五口的晚餐。

  等林绮把菜端回家，把厨具清洗干净，林妈也回来了。

  “妈，洗，手，吃，饭！”生硬的字一个接着一个艰难从林绮嘴里往外冒。

  林妈还未说话，先是咽了咽口水，“你爸爸、哥哥姐姐他们呢，回来了没？”

  “还没。姐，不，回。”林绮依旧是一字一句，嘴型夸张而怪异。不过林妈习惯了她的慢，倒是不在意。比起以前女儿连话都不会说，对外界没有半点反应，现在她能说话，能给一家人做饭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毕竟之前的十六年，他们都认为她会一直傻下去，直到走完她的一辈子。

  如今的情况已经是她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她该满意了。林妈在心里安慰自己。

  然而事实是人永远都不会满足，女儿不傻之后，她又在想如果女儿能像正常人一样多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像正常人一样嫁人，生儿育女.......

  “唉~”林妈摇头叹息。

  屋内的林绮听到这声叹息，脚步一顿，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瓶装着鲜艳物体的玻璃瓶。

  “你昨天不是说番茄酱已经吃完了？”林妈好奇道。

  林绮抬眸幽幽看林妈一眼，“姐，拿。”

  如果不说没有了，她姐姐就会不停追问她，直到将仅剩的最后一瓶番茄酱“拿”走，她姐才会罢休。

  想到自家大女儿有过先例，林妈叹了口气，“上次拿了两瓶番茄酱，也不知道给了谁？是不是谈对象了？绮绮，你姐跟你提过吗？”

  林绮摇头，取一个空碗，往碗里倒番茄酱，倒了一半，就听她妈妈惊呼，“够了，够了，太多了！”

  “不，多！哥，喜欢！”林绮继续倒，倒了满满一碗才罢休。

  她哥林墨喜欢甜的，三年灾难刚过，秋天的粮食还没下来，吃饱饭尚且成问题，糖比油还贵，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回。唯有她熬制的番茄酱，甜甜的，酸酸的，拌着野菜饼，他哥哥最喜欢了。

  “你就惯着你哥吧，小心你姐姐吃醋！”林妈用手指点了点林绮的额头，眼底满是慈爱之色，“小小的花盆里就一棵番茄树，吃了大半年还没败，你怎么办到的？”

  靠着那棵番茄树，他们家不是凉拌番茄，就是番茄酱，大半年来，家里的番茄愣是没有断过，说出去怕是没有人信！

  她这小闺女不傻了，虽然说话不利索，但是却有了别人没有的技能，种花种草种菜什么，无师自通，和人家地道的农民也不差什么了。

  她那个小盆里长过花，长过菜，最后得知她哥喜欢吃番茄酱，她便一直种番茄。

  如果是在乡下，她养活自己应该不难。

  不过乡下么——

  林妈摇摇头，乡下苦，她舍不得她的小闺女去受苦。

  林妈还没落座，林爸和林大哥也回来了。

  “怎么皱着眉头？”他们一进门，林妈就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一般。

  “没事。”林爸回道，一边挽袖子，一边朝水龙头走去，“先吃饭。”

  林妈看着林爸的背影，又扭头去看自己的大儿子，而林墨干脆低着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林妈嘀咕，心底莫名有些不安。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家底空空，实在经受不住一丝变故了。

  林绮不动声色摆碗筷，天大地大，再大的事情也没有填饱肚子大。

  四个人各怀心事，但不妨碍他们的好胃口，青菜和野菜饼，连带着那满满一碗番茄酱，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剩下。

  林绮起身要收拾碗筷，林妈却比她快一步，“我来吧，你慢慢悠悠的，等你收拾完，天也黑了。”

  被嫌弃慢，林绮也不难过，她站起身，“我，洗，澡。”

  “天天洗，你也不嫌累的慌。”林妈嘴里吐槽，却也不阻止。

  “不，嫌。”林绮回房拿衣服、毛巾和香皂，又去取了盆，慢悠悠一步步朝楼下走去。

  附近有公用的澡堂，洗一次热水要一毛钱，冷水则只要两分，林家三个工人，每个月都能分到不少澡票，林绮用的是家里人的票，不花钱。

  等她洗好澡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她回到二楼，就见二姐趴在自家门上，耳朵贴着门板。

  “姐。”林绮和二姐打招呼。

  “嘘！”

  二姐林渺渺竖起食指，用眼神警告林绮。

  林绮不怕这个姐姐，不过她好奇里面的三人在聊什么，所以她乖乖闭上嘴巴，也把耳朵覆在老旧的门板上。

  “不是约在这周末见面么，怎的今天就见了？”林妈联想到今晚进门时父子两人的神色，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是不是那边——”

  “妈，我和人家不合适。”林墨打断林妈的话，一副不想多谈的语气。

  “怎么不合适了？”林妈急眼，“你看不上人家？”

  “人家看不上我。”林墨说着就朝房间走去。

  林妈眼睛一瞪，“她二十三，你二十二；她没工作，  你有；她家九口人，两间房，我们家五口人，大两间；他们家三人有工作，我们也是；她身高不到一米六，你一米八；她一脸斑，你浓眉大眼.......她凭什么看不上你？”

  林妈胸口剧烈起伏，自己的孩子被人嫌弃，这是任何一个当妈的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她明明已经放低条件了——

  “是老大说要带老三一起生活，人家女孩子不同意。”一直沉默的林爸开口，他重重叹了口气，“人家不愿意就算了，再找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刚过，现在多的是急着嫁女儿的人家，总能找到愿意接受老三的。”

  三年困难时期，自家人吃饭都成问题，不饿死就算幸运的，哪里愿意家里多一双筷子。所以这三年，嫁娶几乎停止了。如今三年困难过去，四处都能看到嫁女儿和娶媳妇的人家。

  得知被拒是因为自己的小闺女，林妈皱眉，“老三如今不傻，还能做饭，有我和你爸养着，用不着你。这个你没和人家女方说？”

  “他没说。我倒是提了。”林爸苦笑，“可人家说了，嫁过来之后，要分家。”

  家里就两间房，怎么分家？

  况且，还没嫁进来就拾掇大儿子和父母、妹妹离心，这样的儿媳，他们家也要不起。

  “妹妹我会照顾，你和爸爸我也会照顾，如果没有人能接受这一点，那我宁愿不娶。”林墨的话掷地有声，对此事十分坚持。

  “你宁愿不娶？你个混账！”林妈气得抬手直拍打自己大儿子的后背，“我和你爸还没老，不用你照顾，你妹妹也不用！”

  “.......”

  门外，林绮站直了身体，双唇紧紧抿着。

  “听到了？”林渺渺斜睨自己的“傻”妹妹，语气里尽是不平，“因为你，这已经是大哥第六次被人拒绝了。如果没有你，就凭我们大哥在机械厂的工作，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行。”

  第六次被拒了吗？

  林绮心情复杂，虽然进入这个身体只有一年，但这一年里，对她最好的人除了林妈就是林墨，她接收了这具身体，也接收了与林墨的兄妹之情。听到林墨因为自己，甚至打算不娶妻，林绮心口微暖，鼻头酸涩。

  一旁的林渺渺看着默不作声的傻妹妹，一股火气当即就涌了上来，她一把揪着林绮的手臂，拽着她往楼下走去。

  身体笨拙的林绮踉踉跄跄，左脚绊右脚，几次差点摔倒。出了院子之后，更是被亲姐拎着衣领提起，像只小鸡仔一般，瘦小无力，被摁在墙上。

  “为了哥哥，你得离开我们家！”林渺渺咬着牙，双目直视林绮，一旦这个妹妹眼里闪过一抹不乐意，她就揍她一顿。

  林绮的眼里只有意外，随即又觉得合理，她继续留在家里，不止对林墨的婚事不利，对林渺渺的婚事也不利。毕竟有个痴傻的妹妹，谁都不能保证他们不会生出痴傻的后代。

  这样看来，自己离开，对家里所有人都好。

  “去，哪里？”想通之后，林绮也不排斥离开了。

  “放心，你好歹是我亲妹，我总不能害你。你不是擅长种东西么，那就去乡下当知青吧。”林渺渺一副我为你好的神态，略带遗憾，“姐姐原本打算给你报兵团，兵团知青有定量粮油补贴，每个月还有工资拿。不过那个招满了，你的番茄酱不够给力，关系没走通。”

  林绮抬眸，兵团知青？那是什么？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进入这具身体不足一年的林绮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不过从林二姐的语气来看，兵团知青应该比下乡要好一些。

  林绮答应之后，林渺渺连家都没有回，扭头又走了，那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不难看出她要送走这个痴傻妹妹的决心。她离开前还不忘叮嘱林绮，“这件事要保密，别告诉爸妈和大哥。”

  “你如果没饿死，也要被家人送走，最后也活不成。”林绮在心里道，心疼那个痴傻的原主。

  痴痴傻傻活到了十六岁，最后饿死在一个冰冷的冬夜。

  死亡于她，未必不是解脱。

  希望你来世顺遂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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