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易医生的语气没有起伏，但洛南敏锐地察觉出他态度的变化。

  洛南重新坐回易医生的对面，反客为主地翘起二郎腿。

  “易医生，我们来想象一下，假设，我是说假设，你有了不死的能力，你会做什么？”

  易医生推了推眼镜：“我是个唯物主义者，这样的话题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想象一下嘛，你没有童年吗？抛开你无趣的成年人心态，回到小时候，小时候的我们总会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比如超能力，不是吗？”

  易医生沉吟片刻：“如果我不死的话，或许能给医学界带来重大的突破，研究我的身体，人类可能会跨入新的阶层。”

  “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想法，有没有更幼稚一点的？”洛南上半身压向桌面，像是一名教师循循善诱。

  易医生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

  “没了。”

  “没了？就没有更好玩一点的念头？”

  “我想象不出来，说实话，我不认为自己得到不死是一种超能力，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

  诅咒……

  听到这个词，洛南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当你身边的朋友渐渐逝去，你的亲人深埋黄土之下，在这世界上，你认识的你熟稔的面孔都被时间带走，而你却徒留在这世上。”

  易医生语气平缓，声音中夹带着不易察觉的忧伤。

  “所谓不死，只是住在时间上的「钉子户」，任凭时代如何更替，属于你和你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已经彻底过去了。”

  易医生垂下头，镜片的反光遮挡住他此刻的神情。

  他声音细微，如同呢喃：“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爱的人不死，但这似乎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想法。”

  洛南有那么一瞬的晃神。

  他好像从易医生的回答中得到了一些启示，那些话不止是简单的畅想，其中有更深层的含义。

  见洛南迟迟没有回过神来，易医生身体前倾，双手交叉在胸前。

  “既然你真的想聊聊有关「不死」的话题，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的想法。”

  洛南坐正身子：“请讲。”

  “让你用一样物品去比喻现代社会，你会选择什么？”

  “钟表。”

  “为什么是钟表？”

  “外表华丽，内部细致复杂，每个人都是一颗细小的齿轮，分工明确，相互连接，保持钟表的正常运转。”

  易医生轻轻地笑了笑：“很有意思的比喻，我们就拿这个比喻来往下讲吧。”

  “好。”

  “你把每个人比喻成一颗齿轮，那么一个人的死亡，就类似于齿轮的报废失效，我们需要及时地将报废的齿轮取下来，替换上新的齿轮，这样社会才能重新高效地运转起来。”

  “事实上，全球每年死亡人数不下5000万人，这也意味着，更换齿轮也是一件工程浩大的工作，对吧？”

  洛南点头：“是的。”

  “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取下报废齿轮，更换新生齿轮，此类游离于钟表运转之外的边缘工作，也属于社会运转的一部分。”

  “社会是一只钟表，但不仅限于钟表，它的保养、维修、打包、清洁，甚至连销售钟表的店员，以及佩戴钟表的消费者，也同属于社会的一环。”

  洛南歪头：“听起来像是地球之外有太阳系，太阳系之外有银河系的关系。”

  “是的，我们也不用继续拓展下去，举这样的例子，只是想说社会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接下来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不死」在钟表里意味着什么？”

  洛南托着下巴：“意味着……一颗永远不会损坏的齿轮？”

  易医生的目光穿透镜片，积蓄起一层锐意：“如果你的钟表里有这样的齿轮，你会怎么想？”

  “肯定是高兴啊，省下一笔换齿轮的钱了。”

  “如果你是钟表的消费者，这么想自然没错。”

  洛南一怔：“难道不对吗？”

  “我刚说了，社会不仅仅是基于钟表自身的立场，如果一颗齿轮永远不会损坏，那么钟表的生产商会将它放入钟表里吗？那些以更换齿轮为盈利的人又会怎么想？”

  洛南微微出神：“难道出现一颗永远不会损坏的齿轮，未必是件好事？”

  “仅仅是一颗的话，或许掀不起什么波澜，可我们毕竟是在比喻，假如在现实生活里，这颗齿轮在保证自身不灭的同时，影响到周边的其他齿轮，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洛南靠在椅背上，目光天花板上惨白的白炽灯周边游离了一圈。

  他确定了，易医生确实意有所指。

  那颗不会损坏的齿轮，说的是他。

  被影响的其他齿轮，说的是他救下来的人。

  他在做这些事的同时，已经触犯到了某些隐秘的规则，势必会招致灾祸。

  易医生的眼神已经如手术刀般锋利了，“所幸，你目前身处于一只结构稳定的钟表之内，暂时不会引起大幅的变动。但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你的钟表里有一颗这样的齿轮，你会把它放在哪里呢？”

  洛南嗫嚅道：“放在……钟表的核心位置，因为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减少齿轮的磨损，只需要更换掉外围的零件即可。”

  易医生赞赏地点点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有时候太聪明，对你而言，也是一种残忍。”

  洛南声音低沉：“我已经被人盯上了，对吗？”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易医生恢复往常温和的笑容，像是在听孩童的呓语，露出慈爱的目光。

  洛南明白了。

  易医生确实知道更深的内幕，但他不能说，所以只能借由钟表的理论旁敲侧击。

  言尽于此。

  “谢谢易医生，我感觉好多了。”

  “不客气，这是我身为医生应该做的。”

  “那么，我告辞了。”

  “慢走。”

  洛南走到门边，再次回过头来，易医生的脸仍是那么完美，那么无懈可击。

  他不再逗留，离开了科室。

  抱歉易医生，我知道你是好心。

  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越是这样的时刻，我越不会退缩，这是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

  你们想来找我，那就来吧，我只怕你们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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