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若君决定去火宗那边看看。

  先前叶远亲手杀女一事，他想了许久。

  是他一向自诩的天下大义太过于缥缈吗？在大义与礼法的约束之下，到底有多少个如叶远般置子女性命于不顾，为了所谓的面子尊严，剥夺他人活着的权利的事情发生？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岂不是还有千千万万的灵师这样死去？

  那些自洪荒时期传递来的规矩礼教，其花团锦簇的外表下又有多少腌臜内里是他不知道的？

  想着，游若君忽然记起火宗有个嫡系的孩子一直执拗的喜欢着一名平民女子。

  他是不是也会因为层层枷锁，而被逼上绝路？

  游若君不敢怠慢，连忙动身前往神族结界。

  仍未修补完善的神族结界和上次一样狼狈，游若君心里嘀咕着不知神族在修复个什么，面上丝毫不显声色。

  他顺着路标来到了冰火二宗这边。

  火宗宗主炎林白正在大堂里大声呵斥着什么，等游若君走进来，才看见炎林白面前跪着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

  只听炎林白痛骂道：“你个逆子真的要气死我吗？！”

  “炎宗主，这是怎么了？”游若君开口问道。

  一看来人是游若君，炎林白面色微微缓和，他收敛起怒意向游若君恭敬行了一礼。

  “少君殿下有所不知啊！”说着，炎林白伸手指着跪地的人：“冰火二宗自有繁衍传承规矩在，少君您也是知道的吧？”

  闻言游若君点点头。

  炎林白接着道：“照理来说，只要洛非与洛雅生下传承人，我们这些长辈也不会干涉他们的感情问题。可这逆子，竟然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一世一双人，说什么都不愿意与洛雅结合！”

  被他这么一指，游若君才发觉地上跪着的看似老成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只有四十余岁的炎洛非。

  是为了那个平民女子吗？

  地上跪着的炎洛非忽然抬起头来，坚毅而大方地对上炎林白的手指：“父亲不必再说了，我既然答应了婉婉一生一世一双人就绝不食言！”

  听见这般叛逆的话语，炎林白啪的一巴掌甩上去。

  “逆子！你是要冰火二宗的嫡系嫡脉绝后吗！不过是与洛雅生对儿传承人，你就偏生犟着不肯是吧？我告诉你！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你要是不能生下传承人，从此以后这世上也没有江婉了！”

  游若君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火宗的炎林白可是近五代火宗宗主里脾气最好的一个了。

  现在被气得能做出用一名平民的性命来威胁自己的儿子，看来这些年真是被气急了。

  炎洛非又怎么会低头呢？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世上没有江婉，那我炎洛非也不复存在！”

  竟是以自尽来抗衡？

  见到情况不对，游若君连忙出声调解：“你们先停一下。”

  说着，他站在父子二人中间，与炎林白对视一眼后看向炎洛非，用询问的语气说道：“为什么不愿意听宗里的安排？外人说一世一双人不假，可你是火宗的嫡系嫡脉啊。”

  炎洛非别过头去哼了一声。

  “你愿意为了江婉与宗族对抗，那她看见你如此挣扎又为什么不愿意为了你退一步呢？如果只是你一个人为一段感情孤注一掷……”

  “婉婉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炎洛非打断了游若君的话，“况且少君殿下也并不知道冰火二宗内部又是个怎样的情况吧？”

  闻言，炎林白立马严肃警告道：“洛非！”

  似是在掩盖什么。

  这话引得游若君的注意，他转头看向炎林白，问道：“什么事？”

  炎林白僵着脸想笑着打哈哈，地上的炎洛非可不管他这些。

  二十多年来冰火二宗明里暗里对江婉的磋磨已经让他对自己的宗族失望至极。

  多年的委屈让他对着游若君这名外人发泄出来：“堂堂冰火二宗，自折脊梁去苛待针对一名普通人。冰宗少宗更是亲自出手对付婉婉，这样的事情放在哪一家不是一个笑话？”

  “洛非你给我闭嘴！”

  说着，炎林白抬手便要打。

  游若君连忙制止他的动作。

  冰火二宗再大也不敢越过九重天，借给炎林白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跟游若君叫嚣，见游若君凝下神色一副要调查的样子，他虽心急却也无法阻止。

  游若君又问道：“还有呢？”

  “婉婉一个富裕商户家的姑娘，在冰火二宗过得缺衣少食，冰宗宗主和那冰宗少宗还假惺惺地告诉我她过得不错。她们两个灵师对一个普通人威逼利诱，要不是我察觉到不对劲，婉婉早在十五年前就被她们折腾死了！”

  现在的炎洛非甚至不愿意喊冰从白一声母亲，亦不愿承认冰洛雅是他的妹妹。

  说完他喘了口气，又接着向游若君悉数抖落这些年来他和江婉经历的种种。

  包括冰洛雅从一开始就在针对江婉，包括冰从白对冰洛雅行为的默许，再包括他其实原本并不打算反抗宗族，但是冰洛雅变本加厉迫使他与之大吵一架。

  游若君面上是听着，想法却是随着炎洛非的话飘忽惊疑。

  让普通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已经是灵师群体最大的让步了？

  冰火二宗从不介意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原则上只要生下传承人，兄妹双方都可以各自嫁娶互不干涉……

  冰洛雅迫害江婉可能是因为人对异性的占有欲和嫉妒，冰从白作为二者的母亲去默许女儿的行为是不是因为看不惯江婉是普通人？

  游若君的脑海里有什么咔一声断掉了。

  他从未在意过普通人进入灵师的社会会被如何排挤，也从未留意，为什么灵师欺压普通人会被同类戳脊梁骨。

  九重天内从无普通人，流传在市井巷道的传闻都是那那个神王如何，谁谁家发生了何事，如此漫长的年岁里，被公文教义包围的年岁里，游若君已经习惯了将普通人这一概念化为不轻不重的数字立在史书上的现实。

  以至于……他似乎从不知道，没有灵力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是如何活着的。

  道德礼仪的框架之下，游若君一直天真地觉得，大家都是人，只要遵循礼法就能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携手共进退。

  可现实，远比他想的复杂。

  游若君记起，上一世的时候顾仪安一剑贯穿他的身体，跟他说：“游若君，你真好骗。”

  炎洛非说完，炎林白像是被抽空所有的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他向游若君边哭边请罪道：“少君殿下，不是我们冰火二宗不顾及九重天的颜面……这件事确实是洛雅做得不对，有失灵师体统，可……我们真的接受不了洛非他身为嫡系嫡脉却为了一个普通人……”

  游若君缓过神来，看着痛哭的炎林白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在他们的眼里，九重天的颜面、灵师的体统、血脉的贵贱远远比人命重要。

  火宗宗主不是狠心之人，所以他对于炎洛非并不似叶远那般心狠手辣，如果……如果是其他的家族呢？比如严苛的封家、刚正不阿的乐家或者是笑面虎沈家。

  是不是还有无数个如叶涵芷一样的需要家族拯救的少年，因为所谓面子丢了性命？是不是也有彼此相爱的两人同炎洛非江婉这般，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被磨磋被欺辱？

  就连他都会下意识忽略普通人在这世上的一生，其他的灵师们更无须多提。

  那如此行径……九重天如此，二族四家八宗如此，与当年那个血脉等级至上暗无天日的无道皇朝又有什么区别？！

  他感慨万千，可在此时此刻只能不轻不重地说道：“既然知道做得不对就去补救，而不是你和冰宗宗主都拧巴着一股劲儿和小辈对着干。

  你们各自退一步，让冰洛雅去给江婉道歉，你们冰火二宗从此以后不得再苛待人家。还有你炎洛非，他们退完一步后你也别故意倔强，退一步先把继承人的事儿解决。”

  游若君哽着气，自不愿意多做停留，无能为力的情绪同每一次遇上游子卿般叫他烦躁苦闷。

  身为九重天神脉少君，他不能打冰火二宗的脸，至少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档口里他不能让这些鼎力支持他的家族们寒心。

  他们的所有所作所为都是那么符合教义礼法，符合宗规家规，叫他不敢也无从发脾气。

  走出结界的游若君深吸一口气，湿润清朗的空气让他心中的烦闷散去不少，葱郁的森林点缀在崎岖陡峭的山石上，从悬崖峭壁上可以远远望见垂下的夕阳。

  橘红的天空正在一点点昏暗，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也是如此的晚霞。他从宫外回来，正巧撞上游子卿晃晃荡荡要从宫内离开。

  游若君一时嘴快问游子卿，天色渐暗，他要去哪？

  问完他便后悔了，因为按照他的了解，游子卿多半会冷冰冰顶他一句“与你无关”然后冷脸走远。

  只是那一天，游子卿没有那么做……

  他说：“那名穿越者早已烈火烹油，任她那骇人的魅力发展下去，怕是会引起九重天的动荡。”

  游若君听不懂游子卿在寓意何为。只是当晚，那名许姓穿越者的男伴便冲破宫门，剑指游子卿说要让他偿命时，游若君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名穿越者豪夺强取了太多资源，让同一代的灵师受苦颇多，游子卿出手杀掉她于九重天本该是好事。

  他向父君开口，建议父君压下这件事，却不曾想帮了倒忙。

  游子卿被齐王妃抓到把柄好一顿奚落不说，还在几位神王的帮衬附和下被父君关禁闭了三百年的禁闭。

  想着，游若君不由自主叹一口气。

  如果没有这些宗族，他和游子卿未必不能成为可以互相帮扶的好兄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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