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景宣帝状似无意地问俞初。

  “今早下了早朝，朕召怡贵人过来，正赶上和晏华川谈完政事。他们父女还见上了一面。”

  “那倒是巧。”俞初以己度人，觉得晏婉芙能与家人相见一定很高兴。“芙姐姐入宫之后还没见过家人呢，这下定然欢喜。”

  “可朕听说他们父女二人在外面不过略说了几句，似乎不太愉快。朕还以为他们父女感情很好。”

  俞初筷子夹着的鱼肉并未急于送进嘴里，她虽自幼和晏婉芙交好，到底她这么多年没见，也没怎么与晏婉芙家中有过多的往来。所以她其实对晏婉芙和家中的关系并不太了解。

  “这臣妾就不知道了。臣妾到公主府前，也只是和芙姐姐两个人出去，很少去她府上做客。后来年纪大了，更是不太方便往她家里跑。不过臣妾想，芙姐姐或许是近乡情怯吧，若是与晏大人说得太多，反而会让自己更加思念家人。”

  景宣帝见俞初似是真不知情，便也不再问她。但是俞初却上了心，晏婉芙刚入宫时，俞初便觉得她不似以前那般开朗，当时只以为她是思念家人，或是对家中违背她心意，迫使她与有情人分隔心有怨恨。

  可这么些日子过去了，晏婉芙在她面前越来越开朗，早不见刚入宫的神情里那份不甘。现在看来，只怕让晏婉芙有愁容的症结并不在是否入宫，而是在她父亲，晏华川。

  不过这是晏婉芙的私事，俞初不会越界去查，只是自己要留心些，如果晏婉芙需要自己帮衬，自己得知道如何去帮。

  ——————————————

  立夏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各宫各院也开始张罗着做些夏日的宫装。

  宫里人多，这绣局也开始忙起来。

  碧莲的绣功好，是绣局公认的。按理说，像她这种绣功好的，应该被分配给一些位份高的主子们，例如皇后娘娘或是清贵妃。

  可是碧莲上次在俞初给太后的寿礼上动手脚，这让曹掌事不敢再叫她伺候位分高的主子，生怕她又生事。

  她自己不想活也便罢了，别来牵连到曹掌事才是。于是，曹掌事只是安排她给这些衣服布料画画新图样，供各宫主子挑选。

  曹掌事这样的安排，绣局其他人自然知道是什么缘由。这个碧莲得罪了最得皇上盛宠的萱嫔，又对太后有诅咒之意，即便她和皇上身边的魏公公是兄妹关系，又如何？

  在这皇宫里，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犯了错的奴才，旁人即便欺负她，也没人敢帮着她出头。

  宫里不受宠的妃嫔可不少，但有一位大伙儿都不愿意去伺候。那就是映月阁的心常在。

  心常在家世一般，又是在入宫前就见罪了皇上，所以被分到了映月阁，之后又出了月香的事情。现在虽然没闹出什么大事，但听在映月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闲聊时说，那心常在已然有些疯疯癫癫了。

  她们都是绣局的绣娘，不怕伺候不得宠的主子，就怕自己被分去伺候不正常的主子。

  这样一来，去为心常在画花样选料子的差事，就落到了碧莲头上。

  碧莲知道这些人是在欺负她，可又不是动手打她，不过是挤兑她去干她们不爱做的差事，也不算什么。

  在宫中待了这些时日，碧莲也渐渐接受了自己儿子被处死的事实，魏承杰也隔三岔五地来看她，两人关系也缓和了不少。

  碧莲想着，若是能安安分分地在这里当一辈子绣娘也不错。她不争不抢的，旁人也没必要过分针对她。

  碧莲边被宫女领着往映月阁的方向去，便想着这些事。直到碧莲进了映月阁，她才意识到，一位妃嫔不受宠，可以过成什么样子。

  碧莲不知道映月阁是不是一直如此，可现在的映月阁，都赶不上先前她在京郊那套魏承杰给自己置办的小宅子宽敞干净。

  只不过碧莲知道现在必须目不斜视，才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奴婢给心常在请安，心常在万福。”碧莲给心常在行了个大礼。

  已经很久没有人给何心瑶行这样周全的礼数了，她看着碧莲，心中的虚荣得到了满足。

  合宫都知道她不受宠，所以难免轻贱她。今日在这个对后宫之事并不甚了解的绣娘面前，她才能放心大胆地当一回主子。

  “起来吧。有什么好看的绣样都呈上来给我看看吧。”

  碧莲听见心常在吩咐，不敢怠慢，赶紧将手中端着的一盘绣好的绣样呈到心常在旁边，将里面的绣样一一拿出来摆到桌上供心常在挑选。

  何心瑶看着这些绣的极好的绣样，心中喜欢，但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合心意。

  略琢磨了一会儿，何心瑶开口道：“绣功倒好，只是这些绣样也太老气了些。”

  说罢，何心瑶才正眼看向碧莲，这一看不打紧，何心瑶直接皱起了眉头：“你年纪怕是不小了吧？怎么连如今时兴的花样都不知道？”

  绣局也是如此！见她现在是个不受宠的常在，便打发这种老婆子来给她绣衣服！

  “小主恕罪。小主喜欢什么花样，奴婢现在就可以当场绣出来给您过目。”

  谁都怕死，碧莲见宫里的主子生气了，吓得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跪到地上连连磕头。

  何心瑶见逼脸说自己可以当场绣出来，起了好奇，便说了个花样，又让珠儿赐座，看着碧莲绣。

  没想到，碧莲果真一会儿功夫就将何心瑶描述的花样绣好了，而且远比何心瑶见过的绣功都要好。

  “你什么时候入宫的，从前怎么不知道绣局竟有这样一双巧手。”

  太后寿宴一事，俞初是私下解决的，知道的人只有皇上，魏承杰还有绣局的人。所以何心瑶并不知道碧莲的来历。

  “多谢小主夸奖，奴婢入绣局不久，所以今日能伺候小主，是奴婢的荣幸。”碧莲起身再次行礼，捡着些好听的话往外说。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个年岁才进宫？”

  何心瑶现在对碧莲很是喜欢，少不得多问几句。

  “奴婢碧莲...  ...是随着家人入宫的。”碧莲有些后悔方才说自己进绣局不久了，没想到竟引得何心瑶继续问下去。

  “家人？你可有家人在宫中当差？”

  “奴婢的哥哥在宫里当差。”

  “哥哥，是宫里的侍卫吗？”何心瑶无心地与碧莲聊着，不想却听碧莲说：

  “奴婢的哥哥在宫里做太监。”

  宫里很多女子都觉得听见‘太监’两个字有些晦气，所以何心瑶用帕子在鼻子前甩了甩，仿佛想去掉晦气一般。

  “哦。在哪个宫里啊？”何心瑶想着，若是这个绣娘的哥哥在哪个妃嫔宫里，她倒是可以交下这个绣娘，日后或许有能帮得上自己的地方。

  “奴婢也不知，奴婢进了宫之后便只见过哥哥一次。”

  何心瑶点点头不再问，也是，虽说都在宫里当差，可一个是绣局的绣娘，一个是太监，若是不特意去寻，只怕有些人一辈子都见不上一面。

  碧莲见心常在不再追问，也松了口气。前面她已经说的太多了，无论如何不能说自己的哥哥是魏承杰，否则会给魏承杰和自己都带来不少麻烦。

  魏承杰先前也数次嘱咐碧莲，说是怕有心人会利用他们兄妹的关系，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他们兄妹俩。

  何心瑶用了半炷香的时间交代给碧莲自己需要的花样和布料，珠儿在旁边看何心瑶对碧莲的态度似有拉拢之意，便在碧莲里开口，自己找了个借口去皇后娘娘宫中将此事告知。

  何心瑶不知道碧莲是谁，可皇后知道。

  “这个心常在，都那般境地了还不老实。”云书很是看不上心常在，觉得她上不得台面。

  “她倒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她既然有意拉拢魏承杰的妹妹，那咱们就帮帮她。”

  皇后千金之体，自然不能突然去绣局和一位绣娘交好，所以她即便早就知道碧莲是魏承杰的亲妹妹，也从未妄动。

  可是她自己用不上的棋子，别人想动也是不行的。如今宫里的这些女人已经让她按下葫芦浮起瓢，若是何心瑶再借着魏碧莲和魏承杰的关系在宫里翻了身，她的头痛怕是好不了了。

  碧莲回到绣局，将心常在的要求一一告诉了曹掌事，曹掌事很是嫌弃地想着：这心常在还真是心气高，听说皇上现在根本不见她，她还有这么多要求。

  随即又瞥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等着吩咐的碧莲，暗道这个魏碧莲虽然是魏承杰的亲妹，但是却一丁点儿魏公公的圆滑都没有。

  心常在那不过就是走个过场，绣局主要的功夫都是要用在皇后娘娘，清贵妃还有萱嫔和怡贵人身上的。

  偏偏这碧莲给绣局找了这么个麻烦。

  “绣局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给心常在做这些，你既然了解心常在的要求，那心常在这几身衣服便由你来做吧。”

  曹掌事索性将映月阁的事情都推给碧莲，不受宠的常在配着不受待见的绣娘，正好。

  曹掌事刚从屋里出来，就看见一个宫女端着一箱东西从绣局门口走进来。

  曹掌事站在原地等那宫女上前，心想这多半是哪个宫的主子又有了新的吩咐。

  只见那宫女走到曹掌事面前，福身行了个虚礼，然后朗声开口道：

  “曹掌事安，我家心常在说自己与方才那位叫碧莲的绣娘很是投契，便叫赏赐这箱东西给那位绣娘。”

  绣局地方虽大，但都是各种织机和仓库，曹掌事和绣娘们平时都是待在这个小院儿的。

  所以这宫女说话时，很多绣娘都听见了。她们都没说话，只是互相交换着眼色，想着她们今日跑这一趟，不过被赏些吃食或是一点碎银，谁成想这碧莲竟撞了大运，得了这么一箱宝贝。

  心常在不受宠是真，但那也是宫里的主子，好东西自然多的是。也不知道这箱子里面都有些什么。

  曹掌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起了场面话：

  “哎呦，心常在真是待人宽厚。”然后转头把还在屋里的碧莲喊了出来。

  “奴婢谢心常在赏赐。”碧莲小心接过箱子，还挺重。

  “我们小主说了，她看你觉得投契，你再见到小主也不必过分拘束。”这宫女见到碧莲，脸上立刻端起了笑容，与方才同曹掌事回话时的神情截然不同。

  曹掌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思索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宫女可不等曹掌事想明白，将东西送到碧莲手中，便福身告退了。

  碧莲在众人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眼神中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也不明白心常在为何突然赏赐自己这么多东西。她将门关好，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里面竟有好些首饰珠宝。

  这些首饰虽然品质不是上乘，但碧莲的身份毕竟只是个绣娘，若真是赏些贵重的，碧莲反而用不上。

  这些首饰，碧莲是自己戴着也好，偷偷拿出去买了也好，都不会太惹眼。

  碧莲有些激动，虽说她在宫里最大的靠山就是魏承杰，可她能得宫里主子看重，自然更是高兴。

  碧莲虽然不知自己怎么就入了心常在的眼，但心常在待自己既然这样好，心常在的衣裳她必得更加用心做才行。

  “东西都送过去了？”皇后闭目养神着，云书在旁边为她捶腿。

  “都送过去了，用极精致的盒子装的。里面的东西按照娘娘的吩咐都是最普通的首饰。”

  “那便好。盒子越精致，旁人便越会觉得里面的东西贵重。碧莲突然得了这么些赏赐，自然不会当众打开。赏碧莲些什么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别人以为心常在赏了她些什么。”

  “娘娘英明。”云书知道皇后在布局，她也不懂皇后娘娘能利用一个绣娘做些什么。

  她只要将皇后娘娘吩咐的事情做好就是了。

  魏承杰再去看碧莲的时候，碧莲将心常在赏赐她东西的事情简单地告知他。魏承杰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便叫碧莲自己小心些，别着了别人的道。

  可碧莲却不认同：“我既然选择告诉你这件事，就是我已经想过了。我也不是傻子，人家一个宫里的主子，能给我一个绣娘设计什么？你若是怕我有了心常在做靠山，便会脱离你的掌控，那你大可不必这样认为。”

  “你。我何时这样想了？”魏承杰疲于和碧莲争吵，便不再多言。

  她这个妹妹虽然上了年纪，但涉世不深，对于后宫的尔虞我诈更是丝毫不懂。罢了，他既在宫中，多帮着照看一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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