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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妙手都无斧凿瘢


“我去?”三日假期结束,迁至兴庆宫金明门内的翰林院新址后,刘一手被告之,要去给贵人侍棋了。

  但是这位贵人既非天子,也不是妃嫔,居然是“安—禄—山!”

  王积薪等院中老人看向刘一手的目光中多少有些不忍,好像她即将要去下棋的对象不是人,而是猛兽。

  马天元更是凑近刘一手压低声音:“前日宫宴,这人什么品貌你也看到了,别瞧他在圣上面前憨态可掬,私下里最是易怒残暴,先前有位画待诏,只是指点了一下他用色浓淡,就被他戳瞎了一只眼……”

  “这么残忍?那他弈棋水平如何?“刘一手问。

  马天元深吸一口气,实在不忍心说实话,总不好说这位贵人只会数棋子吧。

  张青玄颇为“好心“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套薄如蝉翼的舞裙,“召你下棋,并不一定非得下棋,此人好舞乐,你投其所好便是。”

  刘一手展开那条裙子,真是难为张青玄了,轻盈如羽的质感,由细腻的蚕丝编织而成,每一根丝线都经过精心打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纹理,有着微妙的立体感,剪裁更是匠心,紧贴身形,却又不会束缚动作,最重要是在胸部和下体位置的叶片刺绣与流苏点缀,真把赤祼裸的诱惑做到了极致。

  “我谢谢你。”刘一手咬着后槽牙,真想说我谢你八辈祖宗。

  虽然生气,但当下也就明白了自己这次侍棋,所面临的人和处境。

  不怕,李泌又不是死人,总不会对自己见死不救吧。

  刘一手有了这张底牌,当下也不慌了,定了定神,便走进了大同殿后面的偏室。

  才刚进门,就闻见好大的酒味。

  室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几案和坐具上都铺着玉石凉垫,西墙下设一排矮桌,上面摆着酒水小食还有冰镇果子,东边靠窗置了长长的画案,铺着洁白的画纸,那上面的画作却是惨不忍睹,各种颜料盘子更是胡乱摊开,地上还散落着两只被折断的毛笔。

  南边设软榻,此时的安禄山硕大的身躯正蜷在榻上酣睡,榻前跪着两名内侍,正在不紧不慢地扇着扇子。

  而榻前的棋桌上,虽然摆着棋具,此时正是横倒着两个空空的酒坛,和两条啃剩下的烤羊蹄。

  所以说,棋桌居然还能当成了酒桌,也是人才。

  刘一手想了一下,便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坐在棋桌前,先将酒坛移开,将吃剩下的东西丢入秽物桶,然后掏出帕子仔细擦拭着沾了油污的棋盘。

  “滚。”榻上的安禄山止了鼾声,突然开腔。

  刘一手以为是说自己,便要起身。

  岂料,安禄山翻身坐起,一脚踢在榻前的内侍身上,两人立即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把门带上。”又是一声如响雷般的吼叫。

  门,被严严实实的带上了。

  刘一手面不改色,擦好棋盘,打开棋盒。

  “节度使喜欢执白,还是执黑?”她平静异常地开口问着。

  “嘿,你还挺淡定,怎的,你不怕我?”安禄山的口音倒是不重,开腔不吼的时候,与寻常武将无异。

  刘一手对上他的眼睛:“如果你喜欢别人怕你,我也可以装。”

  刘一手说着,便有些瑟瑟发抖,面上神色惴惴,手指不可抵制地轻颤,居然,眼眸微湿,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的样子。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平常,随即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手中,而后:“猜先吧。“

  安禄山瞪大眼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爽声大笑:“你这变脸倒是有趣。猜先,咋猜?是猜你抓了几颗棋子吗?”

  刘一手心中一沉,不会吧,这位节度使大人难道根本不会下棋?

  但还是镇定如常,“猜先呢,是棋艺高者先抓一把白子,棋艺低者猜奇偶,如果你觉得我手里的是奇数,你便拿一颗黑子出来,反之,你就拿两颗,如猜对了,就执白先行,反之,就执黑。”

  “为啥要猜?我想知道我掰开你的手,数数不就知道了,不对,你方才说棋艺高者先抓子,棋艺低的后猜,你凭啥觉得棋艺比我高,这还没下呢。”安禄山吹起胡子,瞪着眼睛,神色甚是骇人。

  刘一手索性摊开手,向下轻轻一翻,五枚白子悉数落在棋盘之上,她也瞪着眼睛怼了回去:“你说的对,其实不是弈棋水平高低之差,而是,你根本不会下棋。”

  “qorq  ulu  k?k!”安禄山被气的直接说起了番语,“Sen  bucha  qoraqmas,  ?lümni  g?zlaysanmi?”

  “你这小子胆大包天,是在找死吗?”意识过来后的安禄山又用汉语说了一遍,然后蒲扇大的手掌便掐在了刘一手脖子上。

  岂料,刘一手比他说的还顺溜,“Men  haqiqatni  gaplarni  aytaman,  agar  sen  oyun  oynay  bilsan,  yaxshi  oynaysan,  bilmasa  yaxshi  o'rgan,  bu  ayblanmaydi,  sen  yumshoq  munosabatda  bolsan,  men  sizga  oqita  berishiga  kafolat  beraman”

  刘一手说的是——“我就是实话实说,你会下棋咱就好好下,不会下就好好学,这又不丢人,你虚心点,我保证把你教会了”。

  安禄山立时松开了手,跌坐在座具上,还因为没坐稳,失了重心,直接落在地上。

  他属实吓的不轻,他母亲是康国人,父亲是突厥人,幼时长在营州城,自小跟着西域诸国的商队往来,通六番语,现下刘一手所说的正是标准的康国语,比他自己混合了俚语和口音的突厥语还要精准。

  “你,你是哪儿的人,你怎么会说康国话?”安禄山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实在觉得意外。

  “我跟你一样,从小没了生父,受继父凌虐,所不同的是,你在西北商队讨生活,而我,在明州海港的商船上讨生活,都是挣藩人的钱糊口,所以,你是如何学会的六国番语,我便是怎样学的九国番语。”

  刘一手心想,这还是要感谢巫友为。虽然翰林院此前的培训中也有官员个人资料介绍,但凡涉及门阀世家的官员,上溯三代,十分详细,但是对于新近崛起的藩臣胡将,却很是模糊。鉴于先前差点着了日本王子的道,所以刘一手特意分了一个金豆子给巫友为,让他仔细打听补全了现在朝中为官的胡将藩臣的底细。其中,特别是对这次在圣上千秋节上大放异彩的安禄山,这么一个毫不掩饰其野心的家伙,刘一手必须要早做防备。

  幸而,有备无患。

  刘一手以精准的康国母语,瞬间拉近了与安禄山的距离,又有一番同命相怜的身世共情。

  像是被捋顺了毛的狮子,安禄山当下便收敛了气焰,把自己的难处说了出来:“我还真不会下棋,这个劳什子,看都看不明白。可圣上喜欢,李相也喜欢,所以,我得学。前年我来京面圣,圣上就说等我学会后,要跟我下棋,还得有输赢彩头。我本想着都过去两年了,我还献了舞马,定能蒙混过去,谁成想啊,昨儿晚宴,圣上又问起这事儿,还说我出京前,定要下一盘……”

  刘一手也是头大,原以为安禄山不精于棋,但没想到根本不会下,也不是说四十多岁再学棋太晚,而是,不管大人还是孩子,这学棋,并非一日之功,现下安禄山的意思是,一天就要学会,今晚,最迟明晚,圣上就要召他下棋。

  若说两年了还没学会,显得自己太笨,若说压根没仔细学,现下临时抱佛也学不会,那更是没把圣上的话当话,是欺君大罪。

  “你刚才说,只要我好好学,你就能教会。”安禄山逮住刘一手的话柄不放。

  刘一手揉着脑门,看着棋桌上那五枚白子,突然,有了主意。

  “我说话算话,但是,我教会你,我就是你师傅,一日为师——“刘一手还未说完。

  安禄山已然等不及,要抢答了:“终身为父!不对,你一个小女娃子,当不了父啊,那,总不能让我认你当娘吧。”

  刘一手赶紧否认:“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得尊重我,不仅是眼前这一日,日后无论你当多大的官,纵使权利滔天,也得把我当师傅来尊重。还有,你学会以后,我要收你的束修礼。”

  安禄山立即起身郑重其事地朝刘一手三揖礼。

  “这个我知道,束修礼,五花肉,呃,我送你两头猪,活的。”安禄山看着刘一手面上神色,未见其开心,不像是稀罕猪肉的样子,”懂了,刚才你说你也少时艰贫,这样,金银珠宝,你尽管开口,我不还价。”

  虽非孺子,倒也可教,刘一手等的就是他这句,“我不要金银珠宝,我这人虽然自小穷苦,但靠本事吃饭,我二姐夫现在西市开了间货运行,你是平卢兵马使,能不能从你那里购些中等马?”

  刘一手知道,朝廷对于马匹管控的极为严格,良马一部分选送宫中,一部分和中马混编为战马,而淘汰下来的三等马才会流传于马市交易。

  姐夫的货运行,除了海运业务外,就是要走西北线的长途运输,三等马,脚力怕是不行。

  “我当什么,就这个,一句话,你要多少都可以,三等马的价格给你中马,且,还额外多送你五十匹,就算你想要良马育种,也不是不可以。”安禄山应的极为爽快。

  生意跟谁做都是做,何况眼前这小人精,讨喜的很,故,他也乐于成全。

  “成交。”

  接下来,便是“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刘一手将汉书中记载过的五子连珠的棋路教于安禄山,相比围棋的下法规则和定式,五子棋要简单的多,很快,安禄山就上瘾了。

  先前刘一手入内的时候,正是巳时,两人一晃儿就下到了申时,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房中与安禄山一起用的。

  待到申时,安禄山已经能与刘一手胜负各半了。

  安禄山看着刘一手两眼泛光:“除了马,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刘一手差点憋不住笑,这种肯把利益讲在前头的人,其实也挺好交的,他这是想乘胜追击,跟她要保胜的定式。

  “我想想。”心里明白,面上却仿佛没听懂,刘一手继续专注下棋。

  安禄山有些捉急:“其实,你可以慢慢想,反正我先应下来,日后不管你来找我要什么,我都认账,你看这样可好?”

  刘一手笑了,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开始演示:“记好这个定式,开局棋子随便下。不管对方下在哪里,你都不管,装看不见,只将第二颗棋子下在这里,形成斜活二。”

  这第二颗子便下在第一颗棋子相距三路的对角位置上。

  “白棋不知你的意思,便自己连棋走了斜二,你的第三步便是堵住白棋下方的活二,这时便与你的第二子投手阵直接定型,这样,不管白棋后面怎样走,此局都是你赢。”

  刘一手又换了一种走法,“你看,你如此定型之后,白棋没有还手可能,直接跳三进攻,你下到这里,堵住后形成四三绝杀点,白棋只能防守,你在此处落下最后一子,便轻松取胜……”

  安禄山将信将疑,拿着白子试了几步,果然,皆输。

  “妙啊,黑棋只要走了这三步,后面怎么都是赢。这太妙了。“安禄山手舞足蹈,开心的像个孩子。

  看他的样子,刘一手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若是父亲在,肯定想不到她成为棋待诏、履职后的与人第一次弈棋,竟然是教人投机取巧。

  “你怎么反而不高兴?”安禄山外憨内奸,一眼看穿刘一手的情绪变化。

  刘一手倒也坦白:“其实,你很聪明,你要是好好学,必能学好,今日,我领你走了捷径,倒有些觉得对不住你。围棋,本来就是磨心智、练算法的,如果为了走捷径而弃了初心,属实可惜。”

  安禄山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在刘一手脑门上轻敲一记:“你小丫头,这是傻了吗?老子一把年纪了,哪有那么多时间慢慢磨性子啊,总之,我觉得你这个教法甚好!”

  说着,还从靴子里摸出一把短刀,丢给了刘一手。

  “拿去,收好了,这可是个宝,日后无论哪里,你拿出这刀来,想要什么,老子都无二话。”安禄山言之切切。

  刘一手忽地想起一事,“这翰林棋院那么多名师高手,你为什么选我?”

  安禄山摸了摸自己油光发亮的脑门,“李相说,你棋下的好,胆子也大,不至于被吓尿裤子,兴许能教我。”

  原来如此。

  我就说嘛,就算张青玄想害自己,郑蕴古为人中正,必不会故意为难,且还有沈少监回护,也不会给自己派个险活,原是安禄山受了李林甫的指点,亲自点名要自己来的。

  这只老狐狸。

  是想借刀杀人呢,好,我记下了。

  总有一日,新账老账,咱们连本带息,一并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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