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见
李章这一发疯,谢曲忽然想起自己做人时见过的那些鬼修。
鬼修,顾名思义,就是以人身修鬼道,他们平日最常接触的,就是一些枉死的游魂,怨煞之类。
因为什么朋友都交,谢曲有幸也见过几次鬼修修炼,对眼下这种冲天的怨气很熟悉。
可是熟悉归熟悉,肉眼凡胎也终归只是肉眼凡胎。
换句话说,谢曲那时只能感受到这些怨气的存在,其实看不到。
而像今天这样直面怨气,亲眼看到死人发疯的情况,谢曲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但是谢曲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
有那么一瞬间,谢曲只觉得他的手脚忽然全变成了别人的,忽然不由自主地动了。
动作很快,脑子是空白的,反正等谢曲再重新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他已经站在李章身后,右手正重重压在李章的头顶,将李章整个人压得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满院子黑漆漆的怨气,被谢曲这么一打扰,全化成丝丝缕缕粘腻的软“箭”,争先恐后扎进谢曲的心口。
剧痛之下,谢曲眼前又是一黑。
再然后斗转星移,须臾之间,谢曲便不再是他自己了。
他变成了李章。
确切的说,是变成了刚死不久那会的李章。
谢曲不晓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如今确确实实就是一缕游魂,他能借李章的眼看,凭李章的耳听,他飘在张府的院子上空,由上到下俯瞰着整个张府。
他的肉身已然被大火烧成了灰,至于怎么起的火,他记不清。
兴许是他自己不小心,在夜里读书时碰到了蜡烛,也兴许是别人不小心,使他家的房子走了水,但无论如何,他还是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被大火烧死的。
死去当天,没人赶去为他收尸,只有乍闻噩耗的张幼鱼想去,但被张荣拦下了。
张荣拉着张幼鱼的手,慈祥地劝她:“弱弱,你该准备自己的嫁衣了,你该绣一身并蒂莲,水鸳鸯。”
“弱弱,你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不要去那种腌臜的地方,那里已经被大火烧得不剩什么了,去了沾晦气。”
“弱弱,你不要这么苦着脸,爹实在心疼,天底下有哪个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好。”
“弱弱,你别再想他了,他其实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他没出息,配不上你的。”
“弱弱……唉。”
吱嘎。门被关上了,张荣拄着手柄镶金的木杖,一步一叹地离开了,倒是已经变成了李章的谢曲,恍恍惚惚飘进了屋里。
谢曲如今只能看和听,以及感受李章当初的情绪变化,他像个彻底的旁观者一样,根本左右不了李章的行动。
就比如此刻,谢曲瞧见张幼鱼在张荣走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香笼中捻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团在油灯里烧了,便明白当年李章想向张家退婚这事,张荣虽然不知道,但张幼鱼却是知道的。
原来李章在决意向张家退婚前,其实是先和张幼鱼互通过有无的。
那纸条上的字很小,很密,且有一半都被烧了,但谢曲匆匆瞥过一眼,还是大致看清了上面写着什么。
左不过是些要张幼鱼以后好好过,李章这么做,全是为了张幼鱼考虑之类的话。
当那纸条被彻底烧干净,谢曲感觉李章有些落寞,还有点后悔。
谢曲说不清李章在后悔什么,但他隐约觉得这屋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又过了一会,谢曲看见张幼鱼终于不哭了。她站起身来,伸手碰了一下桌上正摇曳的油灯芯,然后被烫得骤然蜷起指尖。
李章一下就慌了,他连忙伸手去推油灯,但却怎么也碰不到,他推油灯的动作,只能让油灯上的火苗又使劲跳了两下,影子映在桌上,像个扭来扭曲不知疲倦的小人儿。
推不倒油灯,李章急得忘记男女之别,想要去扶张幼鱼,看看她被火伤到的手,结果不出意料,李章的手臂从张幼鱼身上穿过,什么也触碰不到。
倒是张幼鱼,这小姑娘垂着眼,瞥着那缕跳动不休的火苗,张了张嘴,忽然面对空气轻声喊道:“……李郎?”
这一声带着疑问的轻唤,让李章激动的手都开始发抖了。
像是为了回应张幼鱼,李章让自己的手指不断在火苗中穿过,令那火苗跳动得更凶。
张幼鱼的声音果然比方才更肯定了。
张幼鱼问:“李郎,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擅自决定退婚,为什么不声不响就死了,为什么不等到真相大白那天,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难道你我之间从小到大的情分,仅仅只用一句“愿卿日后高扫娥眉,盘云美鬓,与夫君琴瑟和鸣,永以为好”,就能全忘干净了?
还说什么是为我好,李郎呀……李郎,你这样做,与我那个只看重名声和银子的爹,究竟有何区别?自始至终,你们有谁问过我如何想?全都只拿我当个会喘气的物件罢了。
李郎呀,你究竟知不知道,给别家做妾是意味着什么。
李郎呀,你怎就不信我能与你共苦同甘。
李郎呀,你既知我爹看重颜面,为何就不能先他一步,以恩人之子身份向他施压,与我把亲成了?
李郎呀,我实在喜欢你,但也实在瞧不起你懦弱。
李郎呀……
张幼鱼捂着脸,有泪珠从她指缝里滑出,一颗接着一颗,断了线的红豆一样。
好一阵安静。
张幼鱼指缝间的断线红豆越来越多,李章心中的后悔,也越来越浓。
李章有点慌了,他没想到张幼鱼会这么喜欢他,热烈得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义无反顾,不畏生死,而他先前为张幼鱼考虑的,什么女儿家的名节,什么往后的富贵,在张幼鱼看来,竟然全都成了自己对她的背叛。
可即使张幼鱼这么认为,他就能真的什么也不为她考虑么?他难道就不想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但他真的能么?
弱弱嫁给他,真能过得比嫁去许家更好么?
他读了十几年的书,知道这世间所有应该遵守的礼数,他明白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顾规矩强行成了一桩不被父母认同的婚,那……那算什么成婚。
这世道其实一直都是这样,弱弱她……始终还是太幼稚了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火苗不再跳了。
但张幼鱼第二天就投了井。
是李章躲在暗处救了她。
张幼鱼投井三回,李章救了她三回,两个人在张幼鱼溺水濒死时,也曾短暂的相见,但是那时间太短暂,再多一点张幼鱼就会死,所以他们谁也没有机会开口说话。
再后来,张家人见张幼鱼整日枯坐在井边,似乎大有一个看顾不周,便要继续往井里跳的决绝,一时都很慌张,以为是李章的鬼魂来报复了,使张幼鱼中了邪,便出重金请来道士,将张幼鱼住的一整个小院都贴满了辟邪符。
李章再也进不去张幼鱼住的小院了。
但张幼鱼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找死。
其实到了这时候,李章死了太久,又没人祭奠,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所以他理所当然的成了煞,糊里糊涂跑到张幼鱼梦里织茧,想要和她说说话,告诉她好好活下去。
可是张幼鱼院子里的辟邪符威力实在太大,李章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张幼鱼梦里织起一个茧,但剩下的力量却不足够帮他维持生前原貌。
最终,李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张幼鱼在梦里看到了一堆焦炭。
在梦中,李章变成了一只被大火烧的扭曲蜷缩,早就看不出人形,没有皮肉的怪物。张幼鱼在看到他时,吓得一边尖叫一边往院子里跑,砰的一下就把门锁了。李章挣扎着在后面追,可是即便是在梦中,到处都有的辟邪咒味还是让他感到十分难受。他追不上,他想张口和自己心爱的女子解释,可他的嗓子坏了,除了一点啊呀哎呀的怪叫,什么也说不出来。
张幼鱼没有认出他,甚至还被他吓得差点疯了。
张幼鱼隔着门问:“你是谁?为什么那晚的烛火后来不动了,为什么李郎不来见我了?是不是他把他给害了?”
李章依旧说不出话,他只是不停地撞门,他身后的怨气越聚越多,越发像个会吃人的厉鬼。
李章想,其实弱弱说得也没错,是他身后这些再也散不掉的怨气,将他吃掉了。
但李章总算是被张幼鱼这几句问话给重新唤回了神智。彼时他浑浑噩噩地重新想明白,他的力量已经被耗去大半,就算出了这个梦,也只能是堆焦炭。
届时他的弱弱万一在醒过来后又投井,他可怎么办?
倒不如……倒不如先别让她“醒”过来,起码这样能保证她的安全。
这么想着,李章在小院子外又落一把锁,于是一扇门两把锁,一里一外,张幼鱼再也出不来,李章再也进不去。
事情全办妥后,李章开始修养生息,这一养便是小半年。
半年的时间,让张家和许家的婚事吹了,也让现世中的弱弱一直处于疯疯癫癫的状态。
直到半年后,李章终于利用一些往来游荡的鬼魂,重新恢复生前原貌,重新站在由他自己织出来,用来困住张幼鱼的那个小院子前,抬手敲了敲那扇被落了两把锁的门。
不久后,张幼鱼轻轻细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你是谁?”张幼鱼问。
“我是李章。”李章回答。
闻言,门内安静了片刻,但是很快又问道:“你当年托人送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的是什么?”
李章倏地一愣,手又开始抖,因为他发现自己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死了这么久,李章能清晰记住自己生前之事,已实属不易,可那张纸条却是意外,因为他曾经看到张幼鱼将那纸条烧了,还因为那纸条上的文字很痛苦。
既然会让幼鱼痛苦,还是忘记了的好,忘记了,以后就再写不出那种伤人的话了。
或许,人一旦死后做了鬼,脑子总是不比生前灵光的。
就这么着,门内的张幼鱼等了又等,门外的李章也想了又想,但他最终实在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唯一能想起来的,便是弱弱说过想与他成婚。
于是李章斟酌着道:“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猜,那上面大约是些情诗之类的东西吧。”
门内沉默地更久了。
“你不是李郎。”许久,门内的张幼鱼坚持道:“我不会为你开门,因为你不是李郎,我虽不知你如今为什么忽然会说话了,但我见过你,我知道你是一只恶鬼。我猜你是三年前因为对我动手动脚,被我爹一顿大棒打出府去,后来因为花楼走水,意外死在花楼里的王厨子。”
顿了顿,再道:“虽然同样是烧死,但我见过李郎,我知道他应该是生前的相貌,不是一堆焦炭。”
李章急道:“弱弱,你将门打开看看我,我不是一堆焦炭了,我先前是因为……”
“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当年到底亲手写了些什么给我?”
答不上来,永远也答不上来。
李章感到十分的焦躁,身后怨气已经多得快要盛不下,有几缕顺着门缝钻进院子,引来张幼鱼更大声的尖叫。
“弱弱,弱弱你开门,我是李章,我愿意和你成亲了,我们就在这梦里拜堂,在个没有礼数管教,没有规矩体统的梦里做一世夫妻,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弱弱,就算云来城中所有百姓都不相信我,我也只是伤心,可你不能不信我,你从前都是愿意信我的啊,怎么如今却连我是谁也不愿意相信了……”
“弱弱,我错了,我当初不该不问你的意见就退婚,你说得对,我实在应该再努力一点,我该努力让自己变好,变得能配上你,而不是独自躲在暗处自暴自弃。
“弱弱,你快把门打开,我这回真的没有骗你,我会永远对你好,你不喜欢去许家做妾,就来做我这辈子唯一的妻。”
“弱弱,我想与你成婚了,求你开门吧……”
说话间,李章身后的怨气结成了团,开始不停撞击他面前的这扇小门,力道之大,竟然让整个梦茧有一瞬间的震荡。
只可惜小门还是没有被他给撞开。
并且,院内的声音变得比方才更冰冷了。
“你一定是假的。”张幼鱼强硬地道:“我虽然喜欢李郎,但也了解他,他那样一个讲究礼数,最喜欢瞻前顾后的人,把我的名节和未来看得比我自己都要重,纵使是在梦中,也绝不会愿意同我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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