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愿望
其实当李章把话说到这,他的诉求已经很明显,余下都不必再讲。
谢曲生前名声也是稀烂,虽然没李章这么倒霉,可也没少被别人在私底下戳脊梁骨。
所以谢曲还算能理解李章。
但因为谢曲本身就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从没有李章这种以死明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心思,再加上他那烂名声其实有一大半都是由他自己为了高兴作出来的,所以也只能算是勉强理解。
理解的那部分,是众口铄金。一个人只要被泼了脏水,所谓那清者自清就全是放屁,就像老话说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要说一个人做了什么很容易,可要证明一个人没做什么,就太难了。
毕竟大家伙平时最爱干的,还是沾喜气,是锦上添花,是给好名声的人更好的名声,而不是费劲去帮一个已经在泥潭里打滚的烂人。
对于那些已经在泥潭里打滚的,没跟着踩上两脚已经算仁慈,哪还会伸手去帮?
毕竟如果不伸手,被孤立的就永远只有已经陷在泥潭里那个,但如果伸手了,可就是把自己也陷在被别人孤立的境地了。
就说从前帮他谢曲说过几句好话那卖花儿姑娘吧,那姑娘后来不也是被传收了他家的钱?
所以此时此刻,谢曲真是太明白,这云来城中的百姓为何会对李章如此落井下石。
至于不理解那部分,是李章居然会为了这种烂事自戕。
不过这也怪不得谢曲不理解,他天生脸皮就厚,平日又惯以纨绔模样视人。反正在他活着那时候,街头巷尾间光以他为原型编排的评书,就得有几十段,更别提当年春山城中但凡有点胆色的,都以能当面斥骂他而面不改色为荣。
就这么讲吧,谢曲,一朵脸皮比城墙拐角还要厚上三倍的奇葩。说句不好听的,他那脸皮早已经厚到了连重弩也打不穿的地步,从来都是一副“你说你的,爷玩爷的,爷不止没打算清者自清,甚至还有点好奇你们最近又编排出了什么新话本”的混不吝态度。
所以谢曲就挺不理解如李章这般脸皮薄的人。
是真不理解。无论是从理智上,还是情感上,谢曲其实都不能对李章的憋屈感同身受。
不过谢曲总体来说还算是个挺好说话,且十分善于伪装的人。所以尽管他心里对此感触不大,他对待李章的态度,却从始至终都是温和耐心的。
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辛苦,纵使不能明白,也该被善待。
这么想着,谢曲朝李章伸出手,问他,“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是为你自己伸冤么?”
许是谢曲脸上的笑容实在太友好了,李章听见谢曲这么问他,几乎没有多想,便也伸出手去,与谢曲一上一下手心相贴。
范昱方才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在引导李章说出实情后,他便真的没再说话,而是在旁边幽幽站着看起热闹来,把剩下的事全交给谢曲自己处理。
然后,在两人掌心贴上的一瞬间,谢曲就明白范昱之前没骗他。
因为在那一瞬间,谢曲忽然眼前一白,看到了李章过去十八年的人生。
看来自己真是无常鬼。谢曲想:如果不是,他又怎能如此轻易读出一个人全部的记忆?
全部十八年的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甚至包括李章想要极力隐瞒的,全在谢曲眼前尽数展开,没有半点秘密。
古往今来,能在不损害神智的情况下,如此肆无忌惮读取对方脑子里的记忆,并非凡人之力可及。
“所以,你想要什么呢。”见李章久久不肯回答,谢曲睁开眼睛,又耐心地再问了他一次。
像是才听清楚谢曲在说什么,李章脸上的恍惚有一丝松动。
终于等来这一天了,李章很激动,但他表现得还是很克制,当然这种克制是指单看他的脸,而不看他背后。
李章的背后,有一团浓不见底的黑气在慢慢聚集,最终演变成一张巨大的人脸,随着李章重又开口说话,不停变幻着脸上的表情。
“我一生从未作恶,但是这次,我要云来城中所有传谣之人,十年不能言。”李章说。
黑气凝结而成的人脸,募然瞪圆眼睛,似怒非怒,像是原本很生气,但又很无奈。
谢曲眨了眨眼,了然的目光越过李章,看向李章身后的黑脸,点头道:“好。”
谢曲明白,从那黑脸上便可以看出,李章原本想说的,其实并不是“十年不能言”,而是“至死不能言”。
“我还要张家从此落败。”见谢曲答应得这么简单,李章有点高兴,眼里一下亮起来,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与谢曲掌心相贴,而是一把攥住谢曲的手,“唔……但也不要太败,不要让他们真的活不下去。”
随着李章把这话说出,他身后庞大的黑脸骤然长大一圈,圆圆一双怒目闭了又睁,眼角耷拉下去,看起来实在是悲伤极了。
听着都是一些想要报复却还狠不下心的愿望,倒也符合李章这种犹豫软弱,但心中算计颇多的性格。
也罢,第二个愿望更简单,因为这本就是李章应得的,像张荣那样忘恩负义的人,确实不配再有富贵。
想到这些,迎着李章期待的目光,谢曲郑重嗯了一声。
“还有么?你就没有一点能让我听完眼前一亮的愿望?”李章的愿望太平淡,实在没意思,谢曲忍不住咂着嘴提醒道:“要犯口舌者不能言,要忘恩负义者终生穷困,恕我直言,你这些愿望听着都太普通了,而且就算你不提,那些犯了口舌忌讳的人,死后想来也要受拔舌之苦。这点小事你自己就能办到,根本无需等我们过来,所以直说吧,还有什么。”
“还有……当然还有。”
谢曲话音未落,李章身后的黑脸就第三次发生变化,它嘴角高高向上吊起,两只眼睛消失不见,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张笑容渗人的嘴。
“还有、我要见幼鱼,我要和她把姻亲结成,我后悔了,我不要再把她让给别人,我要和她在一起。”
谢曲:“……”
糟,还真不如不提醒了。
因为这愿望不是令他眼前一亮,是眼前一黑。
“李章,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谢曲很不敢相信地反问,“你已经死了,你让张家小姐和你结亲,结的不会是姻亲,而是阴亲。”
让活人与死人结阴亲,其实是件很不道德的事情,因为即便在结亲之后,死去一方允那活人的生魂再次重返人间,那人的下半辈子也必然会被阴气侵袭,抱病折寿。
唉,李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边连对仇家都要手下留情,自己做了鬼去报复,手段都不敢稍微干脆一点,一边却又对自己心爱之人如此狠毒,丝毫不留情面。
明明张家小姐才是那个对他最好的人吧?
谢曲感到很不解。
因为他方才明明在李章的记忆里看见了。
李章先前说的话全是真的,当年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都说他是无耻之徒时,只有张家小姐愿意信他,为此还和自己的父兄闹翻了。
甚至连张家小姐为李章投了三回井这种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且,在李章的记忆中,李章明明是很爱护张幼鱼,半点伤害都舍不得她受。张幼鱼先前那几次寻死,也是李章救的。
李章明明没撒谎,他起初织这个茧的目的,就该是护张幼鱼平安啊。
可是如今他怎么……
谢曲不禁皱眉。
“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止要和她结亲,还要带她的魂魄一起入轮回,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另一边,像是没有看出谢曲的怀疑,李章得寸进尺,紧接着提出比刚才更加过分的要求,“我要和她一起投胎做夫妻,不要再放她回人间做张幼鱼了。”
此言一出,连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范昱都啧了一声。
竟然不止要结亲,还要害命!
“李章,别太过分。”范昱沉声道:“张小姐对你很不错,于你只有恩,没有怨,你不能擅自更改她的命数。”
“可是我就要这个,我只要这个。”听见范昱这话,李章忽然焦躁地踱起步来,没有一点刚见面时的冷静自持。他反反复复地大声道:“我不要别的,我只想要这个,我不要别的。”
可为什么只想要这个呢?
李章答不上来。
只有在这个要求上,李章的思维是完全混乱的,他想不出原因,也想不起这个愿望究竟是从何时出现在自己心里。
“我只要这个,只要这个!”
因为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李章把步子迈得越来越大。他脸上的面皮脱落下来——是真的脱落,就像年久失修无人问津的老墙皮,一块黑一块白的脱落下来,有些是完整地脱落了,有些却还半黏半落的在他脸上耷拉着,衬得他就像一个假人。
脱落的面皮里面,是被大火烧到乌漆抹黑,几乎看不清五官的一张脸。
李章身后,那个由黑气汇聚而成的鬼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大,长大,再长大,它一直长到足够遮天蔽日,将整个城主府上空都吃进自己的嘴里。
“我只要这个,只要这个……”
“幼鱼魂魄中沾着辟邪符咒的味,我见不到她,所以、所以请你们帮我打开这扇门,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我要和她结亲……”
“……我只要这个!”
声嘶力竭。
然而,还不等李章发完疯,院墙之内便又传出一阵凄厉的女人嘶吼,紧接着,还有砰砰的撞门声响起,一下接着一下,每一下都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砰、砰、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谢曲听见院子里被关着那女人喊:“李郎,李郎快跑,这里有会吃人的鬼!这里有鬼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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