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长水无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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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宸极府,归去来兮殿。
伊祁箬已经在殿中呆了两天两夜。
看着昭怀太子的牌位看了这么些个时辰,这一次,她却是一句话也未曾说出口。
——她真的想说点儿什么,毕竟这一走,少说一年半载都是回不来的,这么多年,她还未曾尝试过一次,这么久不见他。
可是,几度欲言又止,她是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最后,她终是跪地一拜,念一声‘殿下保佑’,转身出了殿门。
殿外,两列龙影军卫队之间,有一人带着随扈侍从,安然静立。
——朝阳下,紫赯翩翩,静好了一段岁月。
她推门而出的一刻,姬异便分辨出了她的声音,此刻静默一笑,待她走到自己跟前,方才启口,安然唤一声:“帝姬。”
伊祁箬看到他,不算太意外,说高兴是有的,但终究还是不大希望他在此时踏入这个是非之地。
眼里说不得是更喜悦些还是更忧愁些,她蹙紧了眉目,堪堪虑道:“再有几日便是你生辰了,不好好待在王妃跟前,怎么又折腾这么一趟?”
姬异却是含笑,一如既往的稳妥从容,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一般。他道:“不来总不放心,”顿了顿,又道:“怕殿下托词,就将异今年的生辰礼蠲了。”
伊祁箬便笑了。
——笑进了眼底。
她便问:“你想要什么?”
姬异早便想好了的,就等她这一句话,当即便道:“明年的寒梅果,我先朝殿下定下,可好?”
她就有些无奈,问道:“哪一年我又差了你的呢?”
——年年如是,岁岁如是,从他无意中提及那么一次之后,这些年,可不是到了季节,她都会让人将那果子送到他眼前吗?
姬异却道:“我是说,要帝姬亲手交予我。”
伊祁箬心头一动。
他的意思,很是明白。
“好。”她定定应了一字,想一想,却又道:“只是年年如是,我如今虽落魄,但亦不欲以此搪塞为礼,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这回姬异想了一想。
终是,他低头一笑,标致至极的面皮愈发赏心悦目起来,对她道:“殿下若放心,便将宸极府交予异吧。”
伊祁箬一怔,“……宸极府?”
他道:“若来日您将归于都,异定当完璧归赵,只是在您不在的时日里,这样好的一座府邸,异不忍明珠蒙尘。”
不待他说完,她已然了然了他的意思。
——如今世子不在帝都,宸极府只有在公子异眼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她点点头,脸上的笑意很是温柔,道:“好,都依你。”
听到这个答案,姬异方也点点头,随即侧身抬手,身后的侍婢便奉上一只长锦匣,他将那檀木锦匣携在手里,微微摩挲一回,回身,朝她呈上。
“这……”
她愣了愣,双手接过锦匣,似乎知道里面是什么,却又似乎很是意外。
姬异没说什么,只是朝她安静的笑着,两人无声的对视片刻,他走上去,当着龙影军卫和她身后的墨曜、思阙的面儿,抱了抱她。
——干净从容,太是理所当然。
松开手之后,姬异便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临走前,他不曾对她告别。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伊祁箬方才回神,一偏头,便见墨曜走了过来。
——这位昔日宸极帝姬身边最倚重的宦官、权倾朝野的一代冶相,如今亦是整个宸极党中,唯一一个不曾受此次洗权之事影响之人,唯一同过去不同的是,在今日送宸极帝姬离都之后,他便要换一位主子。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看着墨曜站在她跟前欲言又止,眉头紧蹙的样子,伊祁箬叹口气,继续道:“思阙在我身边,你大可放心,重华跟我要你,一则为立威,二则,他不知道,我也有我的私心。好在,尧儿那儿,你多少可以时常管顾,那孩子心里喜欢你,往后你虽跟在重华身边,但他毕竟是皇帝,多少还是可以关照你的。”
墨曜低头看着她,沉默了半晌,比了一句:‘王指派沐子羽看管你,你也知道?’
“当然是知道的。”她笑着,抬头,便见到前头意气风发,朝她走来的人。
于是,她两步越过墨曜,对着翩翩而来的白衣男子,客客气气一句:“宗正大人。别来无恙。”
沐子羽停在她面前,眉眼微弯,拱手道:“宸极殿下,长乐无极。”
她便感慨起来:“本宫早已不复昔日荣光,不曾想大人倒还念旧。”
沐子羽眉目弯得愈深一层,斯文恭敬道:“王上并未褫夺帝姬封号,亦未撤您出玉牒,您还是宸极帝姬。”
“宸极……”她笑了一声,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倒希望,少了头顶那一顶帽子呢。”
一道红光璀璨一闪,她的眼似乎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沐子羽看了看一旁的墨曜,拱手置了一礼,又看了看那边的思阙,方对伊祁箬道:“时候不早了,请帝姬移驾。”
伊祁箬没有说话,转身,看着墨曜。
“保重。”近前一步,她点了点脚,在他耳边道:“有朝一日,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看到你同今日一般,平安无事。”
待她推开,墨曜亦后退一步,深深一揖,起身比到:‘臣请殿下放心,恭送殿下。’
一路发配,从她踏出宸极府,踏上车驾时,便算开始了。
有一件事沐子羽说的不错——她仍是宸极帝姬,封号未褫,玉牒未除,除了那滔天权柄与半世自由之外,一切用度仪仗,都是一如既往的对待,是以这样一路下来,当夜下过了卫城,寻上一间客栈安置下来时,伊祁箬都很没有身为囚徒的自觉。
只是当子夜时,温孤诀出现在她房中时,她才忽然为龙影军的能力感到深深的忧虑。
温孤诀来得极快,思阙还未看清来人,下意识的便要拔剑相对,却听她坐在那儿,气定神闲的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思阙的手僵在那儿,等看清了来人,不自觉的便瞪了他一眼,收剑,站到了一边。
伊祁箬站起身来,目光里很有些不耐的望着他,温孤诀朝她走近几步,赖生生的一笑,问道:“看你的笑话,行不行?”
伊祁箬缓缓抱起臂,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温孤诀在她身边踱了两圈儿,从头到脚的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的问着:“帝姬,您这是马失前蹄呢?还是……作茧自缚呢?”
她眯了眯眼,“‘作茧自缚’?”
他微一仰头,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道:“我早说过,您与永绶王重华,是一山不容二虎的关系,您若是早松口让我杀了他,今日之事,岂非全然不必发生?”
“再怎么着,他也是姓伊祁。”她放下手臂,绕过他踱了几步,淡淡道:“我没这习惯,帮个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去灭我自家的人。偏私护短这一套只怕这辈子我是改不了了,再来一回,这养虎为患的事,我一样的做。”
温孤诀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会儿,忽然极低的一叹,而后道:“跟我走吧。”
她愣了一下。
一闪而过的意外之后,她回头,看着他嗤笑道:“你以为我要是真想走,外头这起子侍卫能拦得住我?他们敢拦我?还是沐子羽,他能拦得住我?”
他眸色一深,倒多了十分的正经,问道:“所以我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就擒?”
“打个比方,”她一只手轻敲着几案,挑眉问道:“若是有人拿着我的命威胁你,你不就擒我就得死,那你会怎么办呢?”
温孤诀眼眸更深了些。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更何况在那等情况下,七千龙影军围殿,你还真想看我凭一己之力,突围而出吗?”
“那你为什么不想走?”
“我走了,我的那些臣属,一个都逃不掉。”她道:“我在,他们能在无生狱活着,我不在,他们,便是有进无生。”
温孤诀哼笑了一声,感叹道:“你还挺善良,说出去恐怕没人信呢。”
“驭人之术罢了,我若此时不顾他们性命一走了之,自己倒是有了一时之自由,可来日只怕再没人敢归我麾下,反之,我纵是被囚一时,又当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她转眼打量了他一遍,“这点,铅华公子应当很清楚。”
温孤诀撇撇嘴,挑眉道:“你想得清楚,可难为了我……往后想见你一面,只怕就不这么容易了……!”
伊祁箬不屑的笑了一声,才要说话,门前便传出了一道声响。
下一瞬,破门而入的沐子羽便已站在她眼前。
温孤诀反应是极快的,等沐子羽踏入室中,便已不见了半点青衫的影子,如此,伊祁箬便是有恃无恐,看着沐子羽,眼神也不大和善,冷声质问道:“大人这是做什么?这个时辰擅闯本宫闺房,好说不好听罢?”
沐子羽脸上神色也是不大好看,她都不知道他是为的什么。他未答她的话,四下搜罗一眼后,对一边站着的思阙道:“宋姑娘,可否容在下同帝姬单独说两句话?”
这话说得算是极客气,思阙看了眼伊祁箬,见她点头,方才退了出去,房门一合,沐子羽脸上的神色又变了一变。
她也说不好是哪里变了,只是觉得,比适才要真实一些。
他近前,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启口:“帝姬,往后咱俩之间的交道是少不了的,您让我好做,我才好让您安生,可对?”
看着他这副神色,加上这样的一句话,若是放在平日,她或许还有十分的取笑可谈,可眼下,她困倦之中,又有些气不顺,一听一见之下,便赫然动了气,语气极冲的反问回去:“我怎么不让你好过了?”
沐子羽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一扫,慢悠悠的看向几案上的竹箫。
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伊祁箬狠狠的一咬牙。
——温孤诀!
只是眼下不知道哪根筋搭的不对,她又重拾了那死鸭子嘴硬的老路数,后退两步拉开同他的距离,坐在那儿背对着他,反咬一口道:“本宫还不想被人打扰呢,大人最好看好了门窗,往后本宫房中若是再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大人最好想好他日该如何应对王上质询。”
说罢,还气极般的哼了一声。
却不知道,沐子羽看着她这样,脸上的煞气早已替换上了八分的怔愣,荡然无存了。
良久,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伊祁箬听到那笑,愣了一下,想回头看看他又发什么疯呢,却硬生生的止住了。
就在她思考着这一声笑的含义时,忽然间才发现,背后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极近极近的地方。
一面暗恨自己放松了警惕,一面,她却听到他含着笑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清凉凉的问:“生气了?”
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又听他叹了一句:“呵,我还没气呢,你气什么……”
你没气?你当我这俩眼睛是窟窿么?伊祁箬心里翻了个白眼儿,想是这么想,出口却极是冷淡的一句:“大人出去吧,本宫也要安置了。”
身后半天没动静,她耐不住性子站起来回过头,就那么毫无准备的对上他沉润的眸子。
她不知怎么的,微微怔在了原地。
——那双眼睛,不笑时染着风流斐气,笑时弯弯如新月,总是极好看的。
他倒不曾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起身吓到,只是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其实……你早就不住紫阙了,不是么?”
伊祁箬没弄明白他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她不答,他也不急,蓦然间弯了眉眼,淡淡道:“你早就不住华颜殿了,宸极府非宫,这一句‘本宫’,还是蠲了吧。”
那眼神,很危险。
仿佛只需要再一刻对视,她就能看清楚,那里面蕴藏着什么意思。
“我……本宫如何自称,还碍不着大人的事儿吧?”
强自镇定的直了直背脊,她转过头,心中是下意识的不敢同他对视。
不敢。
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他却道:“当然碍得着。往后你只要同我打交道就是了,不是么?那我不喜欢听你这样自称,行不行?”
他话音落地,伊祁箬倏然后退了一步。
冷冷的挑眉看了他一眼,她哼笑道:“大人还真是拿个鸡毛当令箭了?就料定本宫没有复起之日吗?”
他的目光,忽然落寞了起来。
伊祁箬还没习惯他这玩似的转变,便见他抬起手,按上自己的肩头,忧伤的看向她,问:“那就当是……为了这一剑,你给我一个报答,好不好?”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丛怀疑。
眼里含着十分的担忧与疑惑,她问:“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道:“像是中毒了。”
他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胡诌,却迎着她颇为排斥的目光,近一步,来到她跟前。
她的眼神渐渐含上警告,他却熟视无睹,缓缓地,抬起手。
“过去你是掌摄政之权的镇国宸极大长帝姬。今日……你是我……”
——话不及说完,他的手,在这一刻,正好勾住她的面纱。
“出去!”
厉声一喝,她回过神一般,利落一个动作格开他的手臂。
沐子羽没有继续挑战她的忍耐力。
慢慢的后退两步,他勾起唇,临走,道:“无妨,来日方长,我有得是耐心。”
——她看到,他走出去那一刻,分明带走了温孤诀的那柄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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