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永绶殿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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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苍舒起,领永绶王命,率一万荣华军将,恭迎镇国宸极大长帝姬还都!”
卫城之外,荣华军绵延十里相迎,轩车御马组成的行仗远远来归,宸极帝姬甫一下车,头一个看到的,便是伫立前方,亲自率军相迎的当朝大司马——苍舒起。
她步履从容的踏下车来,一步步走到苍舒起跟前,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不苟言笑的人,顿了顿,方才启口道:“还未向大司马大人道喜,此一位,大人出任,可是名副其实呐。”
光听辞句倒是好话,可那语气散淡,分明蕴藏着浓浓讽刺。
苍舒起立如松,对她的不善仿若未闻,拱手一拜,道一声:“臣愧不敢当。”
伊祁箬轻笑了一声——她甚至能感觉到在苍舒起说完这句话的同时,自己身后的苍舒离自心底喷布而出的不待见。
宸极帝姬有意的四下扫了一圈儿,万万之数的三军之首,果真不是开玩笑的。她佯作苦恼的蹙了蹙眉,道:“只是,自我大梁开国以来,还没有出动三军上一万人,出迎摄政帝姬的,想来……王这是想予本宫僭越之名喽?”
苍舒起面色不改,这回却是光明正大的同她对视着,冷冷的眸光投在她的脸上,正肃道:“臣不过奉命行事,若有什么,还要帝姬同王说话方是正理。”
“要是……本宫偏不想同王说话呢?”宸极帝姬渐渐冷下了眉目,缓缓问道:“大司马,又想迎本宫入城至何处呢?”
苍舒起嘴角微微一挑,话音波澜不惊:“臣下听命于王,帝姬的去处,王自然有安排。”
他说罢,后头苍舒离便拔出了剑。
“阿离。”
——剑方拔了一半,宸极帝姬清清淡淡一声,便叫他停住了手,咬牙狠瞪了前头的一奶同胞一眼,恨恨的收了剑。
伊祁箬看着眼前的人,挑了挑眉,念着他的话,道:“这话说的明白,看来本宫今天,是越不过大人这座五指山了。”
“还请帝姬垂怜,莫要为难臣下。”
宸极帝姬冷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还不够资格叫我为难。”
闻此,苍舒起眸光厉然一骤,抬手扶上了佩剑。
他这一个微小的动作一出,四面荣华军尽接其后,纷纷握剑待出。
一旁的宋思阙却已抢先一步,挡在主子跟前,对着眼前的大司马拔剑而向。
伊祁箬见此,眸间逸出一道甚是不屑的目光,对苍舒起问道:“就凭你,想对本宫动手?”
苍舒起看了宋思阙一眼,转而又看向宸极帝姬,哼笑一声,道:“微臣知道帝姬受霍爵爷教养长成,若是帝姬执意以卵击石,微臣也想看看,长泽家学,究竟何等渊源。”
“以卵击石……”
伊祁箬轻声喃了便这四个字,漠然哼笑一声。
“本宫九岁掌权,至今十载有余,朝暮来去,红尘滚滚,早已看遍人世荣辱沉浮,难道还不明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
她看着苍舒起,冷眸冷眼,对身边女子道一句:“思阙。弃剑罢。”
暮色四合时,大司马亲自护送着宸极帝姬,到了紫阙擎空门下。
“母妃?!”才一进了宫门,残阳下,赫然立着的那道身影便惊了宸极帝姬的眼,她一边唤着,一边疾步走过去握上贵太妃朝自己伸出来的双手,关切着母妃的身体,还不忘对贵太妃身边跟着的一众宫人斥道:“混账东西!风霜露重,岂能让贵太妃站在风口里?若是太妃身上有什么不妥,仔细你们的皮!”
一众宫人被她一责便立时跪倒一地,贵太妃却是紧紧拉着她的手,满面的忧色难掩,扶着她的眉眼,“丫头,母妃总跟你说,少动气,才能多福祉,可是忘了?”说着,她朝地下看了一眼,又道:“何况这是母妃的意思,他们这起子奴婢能怎样?”
若是眼下摘了她那一丛面纱,定然可以看到一向镇定的宸极帝姬罕见的呈现出一脸的急措之色,她一边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贵太妃添上,一边道:“母妃,您身子本就不爽,箬儿不能跟前侍疾已是罪过,您还……”
贵太妃却是摇着头,执意打断她的话,苦口婆心道:“丫头,听母妃话,回去吧!”
伊祁箬一怔,“……母妃?”
贵太妃却是一直在重复着一个意思——“回去,快去……回府去,莫要入宫……千万千万……”
“母妃。”反应过来贵太妃的意思,伊祁箬反握住她的手,郑重的看着她,定定道:“您别担心。”
贵太妃急了,直道:“你这话轻轻巧巧便说了,哀家为人母的心,你又岂会知道?!”
“母妃,女儿知道。”她道。
——贵太妃蓦然怔在了原地。
女儿——这么多年,她唤着她母妃,以母之礼侍之,却从未自称过女儿。
贵太妃本以为,这辈子,自己也未准能听这孩子踏踏实实的,认一回这母女之缘。
可是在这个时候——偏偏在这个时候,她说了。
——不知是不是幻觉,在伊祁箬说这句话时,贵太妃听之看之,仿佛她是真的明白,为人母的担心。
伊祁箬抬头,四面望着,缓缓道:“您看这紫阙,天大地大,大不过那一个皇位、一方玉玺,我走,又能走去哪儿呢?尧儿在这儿、您在这儿……”顿了顿,她看着贵太妃的眼睛,低声溢出一句:“二哥……”
贵太妃瞳眸骤然一缩——数不尽的期待与难以置信,都在蓦然间涌上眼中,无止无尽。
伊祁箬极浅的一笑,有些苦涩,却无人看见,终是,她道:“……也在这儿。”
二哥,也在这儿。
到她说完这句话片刻之后,贵太妃还怔在那儿,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迟迟不知何语能道。
伊祁箬又在那儿嘱咐起来,“往后一段日子,女儿或许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有什么不妥当、不舒坦的地方,只管差遣太医令就是,小九是天狼谷出来的,也是舅父在时一手栽培出医道圣手,他看着,女儿才放心。”
“箬儿……我的箬儿啊……”
当母亲的泪水滑出眼眶时,宸极帝姬跪了下来。
最后,她说:“您放心,一定放心。”
伊祁箬还未踏入圣德殿时,远远的,便听到殿宇之中,那个稚嫩却固执的声音,一声声怒斥着周围意欲将他带出殿外的士兵,铿锵有力,丝毫听不出病气。
她暗自笑了一笑——她的尧儿啊,平平安安的,就好。
“姑姑!”
宸极帝姬一进门,大殿里倏然安静了下来,所有士兵宫人一言不敢发,在她冰冷的目光里,终是纷纷折腰而跪。
伊祁尧就在见到她的第一眼,猛地扑到她的怀里,紧咬着牙,死活不让自己哭出来。
伊祁箬淡扫了一众人一眼,蹲下来擦了擦小皇帝清秀的脸蛋儿,轻声在他耳边道:“尧儿还记得,答应过姑姑什么吗?”
看着她的眼睛,伊祁尧狠狠的点了下头,“尧儿记得。”
擦掉他渗出的一滴泪,她语气平静,虽不见温柔,但却是最能安住他的心的:“不哭了,记住姑姑的话,往后听着太傅的教导,等着姑姑回来,知道么?”
伊祁尧狠擦了一把脸,用力的点了下头。
她便起身,朝韩统叫了一声,吩咐道:“带皇上下去。”
韩统应声领命,带着小皇帝,踽踽出了帝王寝宫。
伊祁箬知道重华为什么会将地方定在这里——四年多以前,就是在这里,自己给了他一道先帝遗诏。
她缓缓走上正殿正座,在众人的仰视中,一如既往的、睥睨天下的,入座,静等着那人前来。
华衣王袍,衡光玉带——重华走进来时,天色已然彻底阴沉了下来。
他挥手,遣退众人,四面宫灯璀璨,华如凌霄。
殿门吱呀一合,瞬息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年以前。
而不一样的是,如今天下,早已无定王。
轻握着腕上银环,她端坐安稳,看着眼前的男子,唤一声:“重华殿下。”
重华亦是看着她,回一句:“宸极殿下。”
随即,伊祁箬就笑了。
他问:“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我?”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顿了一顿,却深凝下眉目,问道:“王是糊涂了吧,你一未论我罪状,二未交代前情,我说,我说什么?”
出奇的,重华却是不恼。
他就站在那儿,轻扶着衡光剑,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凝思片刻,忽然却问:“你可还记得,三日之后,是什么日子?”
伊祁箬眯了眯眼,不答反问:“你想问我,重熙的死因?”
——这件事,他曾问过她无数遍,可没有一次,她道出过真正的答案。
眼见重华不语,她嗤笑了一声,道:“你凭什么觉得,这一回我会告诉你?”
重华也笑了一声,极淡,极快的一笑,那笑里,分明却有些不易察觉的落寞。
他道:“呵,我自然不会觉得,你会告诉我。”
——时过境迁,他也不过是一问罢了。她不说,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办法都没有。
隔了片刻,他道:“先帝的遗诏,烦请帝姬再为本王诵一遍。”
终于,是到正题了。
伊祁箬站起身,一步一步的朝他走过去,一边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王重华,系朕之次子,贵妃赫氏所出,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着继立为帝,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九州,咸使闻知。』”
最后一字罢,她已站在他眼前。
她问:“你想听的,可是这一道?”
重华哼笑一声,玩味的看着她,问道:“早知今日,当年,你何必多一道手,非要先将尧儿推上这个位子?”
她却说:“到今天,我也没想让你座上这个位子。”笑了一声,她眼底甚是冰凉,接着道:“若是我所料不错,花相应当保皇,你今日擒我,来日,他也只肯答应你坐摄政之位,这便是清君侧、封贤王,但你永绶殿下若想正位登龙,取而代之,只怕是不成罢?”
重华没有回答。
片刻后,他忽然问道:“既然你无心自立为帝,为何当年要选尧儿,而非我?难道就为这摄政之权?还是在你眼里,我当真无贤才开太平?”
——无心自立为帝,伊祁箬首先听到的,便是这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是因为你无贤才。”她摇摇头,恍然间抬手,正正的搭在他扶剑的手上,目光也随之落在衡光剑上,看似那样亲和。
她说:“你能为倾国美人发兵大夜,就证明你志不在天下。”
志,不在天下。
重华长出了一口气,抬头,便看到森严的歇山顶。
“伊祁箬。”
“绰绰。”
——两声唤,除他自己,无人知道何解何意。
伊祁箬抬起头看着他——那泓目光,如此平静。
他问:“你是不是,一直为越栩的事,恨我?”
伊祁箬愣了一下。
“若我说是,你怎样?”她不自觉的提起了嘴角,头渐渐歪下,问:“你会后悔吗?”
果不其然,他不假思索,便答:“不会。”
“那我的答案,还重要么?”她落下手,落寞一笑,继而道:“你待我,要关要押,都随便,只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她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来日若得越千辰,我不点头,你就不能杀他。”
重华眸色赫然一厉。
良久的对视之后,他错开身,走到一边坐下。
他缓缓道:“我知道这是你设的局。”
“从端嘉找到先帝遗诏,到今日我困你入瓮,这都是你所想见的。”顿了顿,那凤眸一挑,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可是,你凭什么会觉得,我就会应下你的话?我既认得出你的局,就解得开你的局。你不该太过自负。”
“龙影军在此,我一声令下,你就等于把你自己送上了死路,你凭什么会觉得,就凭你这一句话,我就会放过那个孽子?何况,你不是一向自诩,比我更想要他的命吗?”
她面不改色,眸光远远投在前头某一处,冷冷道:“他该死,然而死之前,更该物尽其用。”转头,她看着他道:“你听清楚了,我未尝说不杀,只是,我要亲自杀,更要在得到一切我要得到的东西之后,这人,才能杀。”
“不可能!伊祁箬!不可能——!绝不可能!”
在他的拍案怒吼里,她静静的说:“你可以不答应。”
重华蓦然一噎,剑眉一拧,问:“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你不答应,我不会活着走出这道门。”
他瞳孔一缩,眯着眼望向她,一双凤眸极深极深的沉了下去。
伊祁箬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颔首道:“我就是在用我自己的命逼你。”
她伸手,握上他的手,抽出衡光剑,抵在自己的勃颈上。
在重华一动不动的目光里,她说:“二哥,我就赌,你还是我二哥。”
——永安四年九月十八,永绶王以七千龙影军围圣德殿,号清君侧,擒宸极帝姬,废其权柄,囚之;二十一,废其诸党羽,多下无生狱,重整超纲;二十五,以丞相花仲钦上表,群臣附之,永绶王重华封摄政王,始掌朝政。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老子·第十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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