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089 丧事
清晨的集市喧嚣热闹,附近的摊贩各自忙着生意,听得这话,都停下手里的活,看到官差递钱的动作,眉眼挤到了一处。
像他们这种摆摊做小买卖的,有机会讨好官差是桩好事,邵氏若聪明,就该麻利地每人装几个包子给官差尝尝鲜才是,怎么蹬鼻子上脸收钱了
其中两名妇人张了张嘴,似乎有心提点邵氏两句。
官差动作更快,接过包子饿狼扑食的张开嘴,呼哧呼哧咬下小半个包子。
热雾弥漫的推车前,几个官差低着头,先是哆着嘴吸冷气,脸上横肉跳了跳,接着眉目舒展,眼神泛起亮光,“这味道好。”
青桃弯眉笑了笑,“喜欢的话往后还请多多照顾我家生意。”
官差狼吞虎咽应了句。
两个包子,囫囵吞枣几口就没了,中间身形壮硕的官差觉得不过瘾,又买了两个。
青桃笑眯眯给装起来递过去,“我家读书人多开销大,只能外出做点小买卖,今个儿生意开张,多谢几位大人捧场。”
好听的话青桃也会,但她不会贿赂,就像她不会逃税一样,谭秀才是读书人,日后没准会考上举人,如果被人告到衙门逃税或贿赂官差名声就没了,之前来府城她有过这个念头,搬到浣衣巷后果断放弃了。
以防日后落人话柄,在外规矩些总没错。
听到她家有读书人,官差脸上浮起笑来,“你爹是新考进府学的”
青桃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能在这几日出门摆摊的,多是府学学生的家眷了。
“是啊。”青桃扬手指着府学方向,“就在那边读书。”
能进府学的外地人至少是个秀才,衙门里的人遇到他们都会给些面子,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读书人无论老幼,只要在考科举就没人敢小瞧了去,官差痛快地掏钱,“笔墨纸砚确实不便宜,让你爹好好读书,成绩好有补贴的。”
府学山长大人与他们家大人是朋友,顺带听了些府学的事儿,了解府学规矩。
“好呢,回家我就与我爹说。”青桃很给面子,加上她笑容甜美,一脸真诚,官差看她愈发顺眼起来。
几个官差沿街收了税返回时又买了好几个,推车前已经围着好些人了。
寻常百姓多是尝个新鲜,得了官差称赞不绝的包子大家伙都想尝尝,岂料中间站着几个模样俊俏衣着光鲜的公子哥,官差没敢往前挤,跟身边人低语,“这母女两怕是有些来头的。”
能得几位公子称婶唤妹子,不是普通人。
官差收税前,青桃跟邵氏已经在街边站了许久,零星有几个人买,哪晓得官差替她们招揽这么多客人来,想和钱栗树他们多说几句话都没空。
邵氏算数不好,满脑子是清水镇的价格,稍微紧张就把钱算错了。
青桃听到会纠正,没听到的就过去了。
钱栗树跟罗狗子亦发现了。
一个妇人买了四个包子四个馒头,邵氏只收了十八文,妇人占了便宜,东西装进篮子火急火燎往后退,罗狗子拉住她,“你钱给少了。”
邵氏招呼其他人,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妇人看罗狗子穿着长袍,脖子上又佩着金项圈,心里犯嘀咕,瞅着烟雾后手忙脚乱的装包子的人,梗着脖子道,“你谁啊。”
“我是她侄子,你别欺负她算数不好。”
妇人垂眸,心思迅速转了转,矢口想否认,罗狗子不惧,“你不承认咱就找官差,让他们评评理。”
周围人不少,总有人听到邵氏说多少钱,妇人想赖是赖不掉的,她抽回手,龇牙咧嘴地拿了两串铜板,走出去几步远才歪着脖子碎骂,“账都算不清还出来做买卖,咒你挣不到钱。”
她的声音淹没在人流中,倒是不显。
罗狗子跟钱栗树约好来凑个人气,几句话的功夫,邵氏又少收了钱,这次罗狗子机灵多了,舔着笑跟人家解释。
官差大人们在,那人没有任何辩解,老老实实把钱补上了。
轮到几位官差大人时,罗狗子脸上的笑快赶上包子皮的褶皱了,跟人拉近乎,“几位大人可是喜欢我婶子家的包子不是我吹牛,她们在镇上那会就是最受欢迎的,咱全镇的人只吃她们家包子。”
他没有夸张,青桃家的包子皮薄馅儿多,老人孩子都喜欢,甚至有慕名去谭家买包子的商人。
“她们以前就是卖包子的”难怪味道好,菌香醇厚,吃了还想吃,完全不腻。
“当然了,你吃着味道也不像新手做的啊。”罗狗子馋嘴似的舔舔唇,“他们家读书人太多了,不挣钱全家老小吃什么”
罗狗子把几人要的包子装好,点头哈腰递过去,“她们没出过远门,往后还要几位多多照顾,这些算我请官差大人吃的。”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两个碎银塞给邵氏,邵氏正掰着手指算账,以为罗狗子收来的钱,没有多想,径直装进腰间省藏蓝子的钱袋里。
几个官差在衙门当值好些年没碰到过这种事,摊贩不讨好他们,侄子尽心尽力花自己的钱为其张罗。
罗狗子笑着道,“她们是老实的庄户人家,跟我不同。”
官差又看他,没有多说。
却也没拿他好处,数了钱给他,嘴里不服软,“搜刮民脂民膏是要判死刑的,你把咱当成什么人了”
罗狗子扬眉,态度恭敬地点头,“瞧我这张嘴说的啥呀,几位莫见怪啊。”
官差哼哼,斜睨了罗狗子一眼,眼神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罗狗子脸上自始至终赔着笑,等几人走远了才直起腰,气呼呼道,“看把他们神气的,这种事他们做得还少吗”
钱栗树站去邵氏身后,他算账,邵氏装包子,没有再出乱子,闻言,连个眼神都没给罗狗子,“你自己要贴上去怪谁”
官差们为人如何他不予置评,要为难府学学生家眷是没这个胆儿的,不说府学山长是个宁折不屈的,读书人闹起来,衙门也吃不消,这些官差心里门清着呢。
有钱栗树帮忙,邵氏专心装包子就成,左右两边蒸笼是包子,中间是馒头。
不到一个时辰就卖了七七八八。
青桃那边也是。
最开始青桃紧邻着邵氏,有了钱栗树后,她推着车往前边走,集市是条曲折的巷子,肉脯果蔬,花鸟布料,应有尽有,青桃找了处拐弯位置,旁边是卖绣品的祖孙,孙女年龄和青桃差不多大,趁青桃空闲,与青桃闲聊起来。
“姐姐一个人出门家里人不担心吗”
“我娘就在不远的位置等着我呢。”
孙女往青桃眼神望去的方向望了眼,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道哪个是青桃的娘。
绣品挂在背篓沿的,花颜六色的,有竹子,有花,她给青桃看,“姐姐要不要买”
青桃敛目看她,小姑娘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眸黑白分明,看着分外有灵气,她想了想,“不买。”
小姑娘沮丧地低下,转瞬,就扬起笑脸,“姐姐买两张吧,这是我跟我奶熬夜绣出来的,用的是上等料子的布和丝线,我便宜卖给姐姐。”
她展开手里白色绣花的布,满脸热络。
也是推车挡着,她近不了青桃的身,否则就凑过来了。
青桃仍说不买。
这时,有人来买包子,青桃没有理她,谁知小姑娘捂着嘴嘤嘤哭了起来,豆大的眼泪哗哗往下掉,哽声指责青桃,“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弄脏我的绣品不肯赔钱,让我怎么卖给别人”
青桃懵了。
推车前的客人皱着眉,扬手退开,“算了,我不要了。”
出门在外最怕惹上是非,因买个包子而跟人起了争执得不偿失,她走得很快,青桃想挽留也不能,她转过身,眼神说不上友善,“这位大姐姐,不要以为我年龄小没见过世面,就你这绣品,搁我们村里都没人要,你还想讹诈我呢。”
难怪祖孙两边位置皆空着的,约莫被她们膈应走的。
青桃冷笑,“我堂姐就是收绣品来城里卖的,你讹诈人能不能打听打听”
以为叫声姐姐装可怜自己就心软了她长得高罢了,真论年龄,对方绝对比她老
青桃扭过头,大声吆喝起来,“卖包子咯,又香又大的包子。”
好像没看到对方似的。
小姑娘绷着脸,脸上青白交接,吸口气就欲发作,青桃话音一转,“呀,官差来了。”
小姑娘一怔,慌乱地将背篓沿挂的绣品拂到背篓,提起往自己后背一甩,背篓立刻背到自己背上,装作路人含胸驼背溜进了人群。
她们前脚走,后脚就有摊贩占了地儿摆摊,动作不逊于祖孙两。
青桃惊了惊。
对方咧嘴示好,“我清晨就是在这摆摊的,那祖孙两就是混不吝的,硬说我丈夫摸了她,嚷嚷着赔钱,我丈夫有口难辩,气呼呼走了,我可不甘心,我就在对面看着,看她们遭报应。”
“”
青桃觉得她对报应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她之所以那么做是不想受制于人被欺负而已,做买卖是门学问,有些时候你越示弱人家越觉得你好欺负,你要硬气些人家反倒会高看你。
比如何家那位老太太。
没错,青桃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何树森不是在镇上书塾教书吗,老太太怎么跑到府城来了
“青桃丫头。”何家老太太站在推车前,树皮般的脸挂满了讨好的笑,“我就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来了府城会做点买卖贴补家用。”
蒸笼热气汩汩上涌,青桃揉揉眼,难以置信喊了句,“何奶奶。”
“诶。”何家老太太抖了抖手边穿粉色襦裙的小姑娘,“还不快叫姐姐”
大丫记得青桃,怯懦喊了句,声音很小,青桃没能回过神,“你们也搬到府城来了”
真够阴魂不散的。
“可不是吗”何家老太太语气不甚好,这话换了以往她听着定是要骂人的,她们就不能搬到府城来吗青桃看不起谁呢到底没和青桃计较,她问,“你娘呢”
青桃心里警钟大作,“集市大,我娘不知道在哪儿摆摊呢。”
“我还想问问她住哪儿,改天有空互相串个门,以前咱们两家关系挺好的,到了府城也该互相照应。”
青桃没有多言。
老太太颐指气使惯了,邵氏在她面前只有卑躬屈膝的份儿,何树森又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谭秀才心计不如他,青桃恨不得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呢,她装了两个包子,给低着头的大丫,“大丫吃早饭了没,姐姐给你包子,你跟妹妹一人一个。”
尽管不喜欢何家人,孩子无辜,该有的人情青桃还是明白的。
据邵氏回忆,她和大丫娘是真的好。
大丫伸手要接,老太太率先抢了过去。
“奶奶给你装着回家吃啊。”
大丫不乐意,却也不哭不闹。
何家老太太又问,“你们住哪儿”
“何奶奶住哪儿”青桃不答反问,老太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不让她去家里最好,青桃自然不会告诉她。
老太太似是没有看穿青桃的心思,提到住处时,她一张脸如枯木逢春有了盎然生机,“我们住在青花巷,你们来了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找得到的。”
青桃纳闷,何家在青花巷如此有名气
须臾,老太太就抑不住喜色交了底,“以前姓汪的人家,你何叔新娶的婶子。”
何树森新娶了青桃瞠目,犹记得来府城前家里宴客何树森还羡慕她爹能进府学,一脸郁郁不得志的神色,短短几天就找到路子搬进府城,是那位新婶子的功劳
真够能屈能伸的。
“恭喜何叔了,怎么没请我爹去吃酒”便是续弦,也该摆上两桌宴请亲朋好友,何树森悄无声息就成了亲,不像何家做派啊。
老太太表情有点僵,“想着你爹忙进学的事儿便没有打扰。”
青桃不信,“新婶婶哪儿的人”
“府城本地的。”
青桃心头了然,何家约莫就瞧上对方的身份吧,她面上不显,尽力恭维道,“府城好啊,府城读书人多,何叔多交些朋友探讨学问,明年或许就能进府学了。”
老太太神色愈发别扭,忍着没发作,“你何叔也这么说的,你爹是府学学生了,日后要多提点提点你何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了何家老太太,青桃深信不疑,矫揉造作捏着声儿道,“府学课业繁重,我爹若是得闲,必会跟何叔往来的。”
何树森找长塾夫子换身份,又给钱又给铺子的,谭秀才心里不舒服,却也没捅开那层窗户纸,照样跟何树森做朋友,论心胸气度,青桃觉得自己差远了。
杀人诛心,何家老太太要再听不出青桃话里的意思就白活这些年了,拉长脸,眼看就要发作,身后突然涌来两个人,胳膊碰到她,她身形晃了晃,两人视若无睹地站在推车前,“小姑娘,给我来两个肉包,两个菌包,两个馒头。”
“好吶。”
青桃兀自忙去,老太太稳住身形站了会儿,气得直喘气。
跟这种人家有什么好亲近的,也就儿子心软,记着两家过去情分,看青桃生意好,她扯了扯身边大丫,“往后你要敢学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乡野出来的村姑,不懂规矩礼数,何家老太太容不得家里晚辈成这副狗样子。
大丫满心惦记着篮子里的包子,嘴里嗯嗯应着,老太太心头气不顺,掐她手腕,尖着嘴冷喝,“连话都不会说了是不是。”
大丫喊疼,哇的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嚷着吃包子。
老太太火气更甚,抓起篮子里的包子就给扔了,“吃吃吃,整天知道吃,我是没给你吃还是怎么着。”
包子落到地上滚了两圈,恰巧有个挑箩筐的汉子走过,一脚踩了上去,大丫欲挣开老太太的手,老太太松开,“信不信我走了不带你回家,让人家把你捡去卖了。”
照顾两个丫头够让人心力交瘁的,偏她们不让人省心,被赵氏花言巧语哄两句就喊赵氏娘,丢她的脸。
她佯装要把大丫丢了,耐不住街上人多,她的话好多人都听着的,有人看不过去,“婶子,这么好看的姑娘你就把人丢大街上,真被人贩子抱走了咋办啊,你不是造孽吗”
“是啊是啊,再不喜欢姑娘也不能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她娘知道了多寒心啊。”
不是没见过重男轻女的老太太,把人带来街上丢掉的还是头回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何家老太太面红耳赤。
拽起地上捡包子的大丫就往前边走。
身后一群人说,“造孽啊造孽啊。”
老太太胸口快裂开了,无论什么时候,碰到青桃就没好事,越走越气,低头看大丫,人把包子擦了擦,正喜滋滋吃着,扬起手就拧她耳朵,“都是你给害的,当初就该把你掐死,省了我那些粮食。”
大丫生下来她就不喜欢。
那时邻里劝她先开花后结果,她硬忍着没发脾气,哪晓得第二个仍是丫头,邵氏看了后乐得眉开眼笑,直说闺女贴心,她家闺女没养在身边就如何如何听话懂事,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恨不得甩邵氏两耳光,要生闺女她自己生去,别在她家说风凉话。
大丫耳朵吃疼,却紧紧咬着包子不松口。
风卷残云把包子吃完了才抽抽搭搭哭起来,老太太觉得晦气,回家就发了通脾气。
汪氏跟何树森走亲戚去了,家里就她和老头子。
老爷子躺在床上,双手瘦得剩下层皮了,脸色灰黑,深陷的眼窝看上去毫无生气,他招招手,大丫跑到床边,哭着喊爷爷。
老爷子顺顺她散乱的头发,看着自家老太太,脸又黑了几分,“大丫娘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也不该为难她们,什么事好好说,打她们作甚”
大丫的耳朵红红的,一看就是老太太拧的。
老爷子道,“如今这家里,就两个丫头是咱亲孙女了,你不疼她们要去疼别人家的孩子吗”
老太太置气,坐去窗边,盯着院里的花草不说话。
“不要动不动就打她们,你总瞧不起谭家,可你看谭家对闺女的态度。”
他虽然身子弱下不了床,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秀才闺女搬来镇上,秀才夫妻俩都听她的,她做买卖,秀才媳妇就打下手,她要秀才考科举,秀才就用功读书,他问过树森,秀才闺女是秀才娘拉扯大的,打小没挨过打,叔婶待她跟亲闺女似的。
看看秀才闺女,再看看自家两个孙女,老爷子难过起来。
“秀才闺女能干,是她奶教得好,你看看你”剩下的话没说出口便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老太太赶紧关上窗户,骂道,“我怎么了,给她吃给她穿,难不成要我把她供起来不成小孩子不听话挨几下打怎么了,谁家孩子不是被打大的”
老爷子甩甩头。
无力地看向角落里贴墙站着的孙女,悲从中来。
“大丫,以后要听奶奶的话知道吗”
大丫惊惧地抬起头,看看他,又看看窗边的老太太,乖巧地答了句,“好。”
老爷子满意地伸出手,想再摸摸她的头,大丫站得远了,他的手够不着,在空中颤了许久,气若游丝地吐了句,“真乖咱啊不该来府”
话落,手慢慢垂下,眼睛跟着阖上。
老太太兀自生闷气,惊觉不对劲,转头一看,脸色大骇,声音颤抖不止,“老头子,你不要吓我。”
啃包子的二丫歪着脖子,不明白老太太撕心裂肺的情绪从何而来,低低道,“爷睡着了,奶不好,会吵着爷的。”
大丫也似懂非懂,牵着她往外边走。
她们眼里,爷爷就是睡着了。
却不知,这一睡再也醒不过来了。
汪家刚办完喜事就办白事,邻里都在讨论,她们见过汪寡妇丈夫,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瞧着斯文又儒雅,比附近读书人都要有气质,听说是个秀才,以前在镇上长塾教书,邻里们很是费解,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汪寡妇。
得知秀才爹没了,邻里恍然。
约莫家贫,奔着汪寡妇钱来的。
青桃收到消息是午时那会了,包子馒头卖完后她没有急着回家,今早就有人拐弯抹角打听馅儿的配料,若看她回家早定猜到她生意好,接下来恐怕不得安生。
她推着车四处溜达,遇着人上前买,她让他们明个再来。
左右两边的木板收起来了,蒸笼堆得高,看不清前边的路,慢慢走慢慢吆喝,以防撞到人。
传话的是个货郎,先问她是不是姓谭,又问她认不认识青花巷汪家,说汪家公公死了。
青桃记忆里,何家老爷子身体不好下不来床,不致要命的地步,老太太还说那是老毛病,天气暖和就好,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她推车回家,邵氏在巷子口站着等她。
“我想去外面找你,又怕跟你走岔了,卖完了”
“卖完了。”
邵氏这会儿容光焕发,全然不见疲惫。
“娘,何家爷爷没了。”
邵氏擦擦手,去握扶手,茫然来了句,“哪个何家爷爷”脑子里哐的声儿,“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青桃将何家老太太来集市找她的事儿说了,没有隐瞒何树森再娶。
她看着邵氏。
邵氏脸上闪过惊讶,除了惊讶,似乎没有其他情绪。
青桃站到旁边,邵氏跺跺脚底松散的石砖,沉吟道,“咱们要不要去拜祭”
这下惊讶的是青桃了,她以为邵氏听说老爷子死讯会匆忙过去料理后事呢,何家婶子去世她们就是这样忙前忙后的,她试探,“娘不想去”
“不是不想。”邵氏扶着推车,沿着巷子拐弯,有所顾虑道,“你何叔娶亲没跟咱说,心里咋想的咱也不知,咱不由分说登门,会不会唐突了些”
再提起何树森,邵氏心里的悸动,砰砰乱跳的心通通没了,她形容不出那种怪异感,就觉得跟以前不同,她说,“回家问问你爹,实在不行他去瞧瞧,咱继续卖咱的包子,对了,咱今天要不要再做几十个卖啊”
有钱不挣是傻子。
累是累了点,但值得。
邵氏又说,“我问过了,府城宵禁晚,夜里亦是热闹,咱”
青桃提醒她,“咱晚上要揉面剁馅儿,忙太晚的话,身体吃不消的。”
邵氏抬头,看向青桃慢慢变尖的下巴,瞬间打消了念头,“那咱明天多做些”
“好。”青桃提议,“明天咱去远点的集市卖。”
城里有钱人多,又好新鲜感,天天去集市,几天人们或许就腻了,她和邵氏轮着几个集市转,长久保持住这种新鲜感,人们才不会腻。
清水镇地方小,人们买包子馒头多是充饥,府城的人更多是图新鲜,那她们暂时保持住那份新鲜感。
至于其他,以后再说。
邵氏不懂其中门道,毫不犹豫附和,“听你的,就怕我算数不好,人一多就乱说价格。”
甚至自己都不知道。
“没事,熟悉后就好了。”她以前就提出教邵氏算数,邵氏觉得年纪大不太想动脑子,青桃就歇了心思,这会儿亦不提。
邵氏自己不安,“你会不会觉得娘没出息,娘如果会算数的话就不会这样。”
“娘有出息着呢,不会算数怎么了,娘在清水镇卖包子不也卖得很好吗熟能生巧,久了娘自然而然就记住多少包子该收多少钱了。”
邵氏会心一笑,“要不待会回家你随便算几个帐给我听,我在旁边记”
“好。”
日头升高,暖融融落在两人发梢,旁边小院里的人看得眼热,她们算数强不了多少,但那几蒸笼包子馒头少说得卖几百文,除开成本,每天至少得挣个上百文吧,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四两,比她们翻了倍呢。
羡慕的多,眼红亦不少。
青桃像没看到她们打量谋算的眼神,待进了院门,就把蒸笼取放进盆里泡着准备待会洗。
邵氏回屋和谭秀才说何家的事儿。
得知何家搬来府城,谭秀才下意识就问何树森怎么不告诉他,转而想起青桃的那些话,心里不是滋味。
他把何树森当朋友当兄弟,何树森心里却不是吧。
邵氏问他去不去,谭秀才犹豫,“青桃怎么说”
“有人穿了话,咱不去不太好,青桃的意思你去就行。”这是邵氏提的,青桃没反驳,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院里传来唰唰唰刷蒸笼的声音,谭秀才沉吟,“那吃了午饭我去瞧瞧。”
谭秀才没去过青衣巷,亦不知道在哪儿,一路问着人走到青衣巷汪家的,许是绕了远路,到青衣巷已是日落西山了。
这边一看就是有钱人住的宅子,青瓦白墙,恢宏威严,他低头理了理衣衫,问了汪家位置才往里边走。
黑色木门上已经挂上了白幔,里边传来哭泣声,他局促的叩了叩门,许久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半大小子,横眉怒对冲谭秀才吼道,“你谁啊。”
“我找何树森。”
男孩骂了句晦气,侧过身,冷冰冰说了句,“进吧。”
谭秀才扯起嘴角笑笑,男孩轻嗤了声,双手环胸地先进了门。
灵柩安置在院里,何树森跪在香蜡前,泣不成声,两个大丫头穿着缟衣素服跪在他身后嚎啕大哭,院里再无多的人了。
“何兄。”谭秀才躬着身,小声唤了句。
何树森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底满是悲戚,“谭兄。”
这句哽咽的谭兄,让谭秀才差点落泪,平日多温和端方的人,此刻抱着父亲的牌位缩成一团,哪儿顾得发髻凌乱形容狼狈呢
他屈膝跪地,朝老爷子灵柩磕了三个响头。
沙着声儿安慰何树森,“何叔最以你为傲,你好好的,他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些。”
犹记得何家弟妹过世,他仿佛说过同样的话。
人生在世,面对家人的离世免不了悲痛,免不了遗憾,所以活着时,要对家人好,他从不忤逆父母,因为知道他们会比自己先离世,他待子女好,希望将来他离世那刻,心中少些亏欠,他拍拍何树森的肩,“往后好好照顾大丫她们,要是遇到事,尽管来”
“找我”两字还在嘴边,他却说不出来了。
来之前青桃让他能帮的就帮,莫要轻易许下诺言,经过这么多事,哪怕心中再不念情分,也该跟有些朋友保持距离。
剩下的话他咽进肚里,只望着面前崭新的棺木叹气。
何家弟妹过世,他和邵氏忙前忙后,此时跪在老爷子灵柩前,心里泛起无力感。
“怎么不见弟妹”他问。
公公去世,做儿媳的怎么不见人影
何树森抹了把眼泪,“她病了。”
内里缘由不好和谭秀才说,他爹走得突然,他与汪氏是吃了午饭回来的,他娘坐在院子里的台阶前,看着汪氏就骂她是扫把星,把他爹克死了,汪氏是个急性子,当即和他娘吵了起来。
白绫缟衣孝服还是邻里帮忙张罗的,棺木香蜡是他拿钱托人买的。
他握着谭秀才的手,悲痛欲绝,“我不孝啊。”
父亲亡故,他不曾陪伴左右,还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谭秀才走了一路,手心全是汗,任由他握着,嘴里不住说着宽慰的话,“何叔知你孝顺,不会生气的。”
邻里已经来拜祭过了,照理说家里要张罗饭菜的,他娘跟汪氏不和,把自己关在房里不露面,汪氏怄气,亦不管事,何树森没办法了,想起邵氏来,“嫂子跟青桃呢”
“她俩没过来。”
何树森表情凝滞了瞬,“嫂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与大丫娘感情好,我”
谭秀才知道他想说什么,仔细回想邵氏聊到这件事的表情,说道,“她没生气,大丫她们年纪小,有人照顾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她没出过远门,你与弟妹又新婚,她是怕弟妹见了她对大丫她们心存芥蒂。”
邵氏待大丫她们好,汪氏做后娘的看了怕会多想,觉得邵氏不待见她。
谭秀才道,“你别想多了。”
“那如何是好娘子病了,我娘身体弱,我一时半会走不开,想请嫂子帮忙张罗饭食”
谭秀才为难了。
邵氏毕竟是谭家媳妇,越俎代庖替汪氏招待客人势必会遭来闲言碎语,他帮忙拿主意,“不然去外边请厨子”
“传出去怕会被人笑话。”何树森迟疑。
谭秀才不懂城里的规矩,随便想的法子,青桃待何家的态度他是清楚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邵氏过来帮忙的,他说,“事有轻重缓急,请厨子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眼下只能这样了。
“谭兄有认识的厨子吗”
“没有。”谭秀才老实说,“进城几日,我没怎么出过门。”
青桃给他算过账,府学每个月有考试,现在他成绩排名掉尾巴上的,好好努力,顶多四五个月就拿到府学补贴的二两银子贴补家用,届时她们就不用整天为束脩发愁了,是以这些天他都在屋里读书。
“那怎么办”
谭秀才也没法子了,“不然问问弟妹,她是城里人,人脉比咱广”
何树森有点不太想麻烦汪氏,他与汪氏成亲本就另有所图,与她纠缠太深日后恐怕难以分开,他挣扎,“不能请嫂子来吗”
“她这人你也知道,要她张罗一桌饭菜没问题,几桌怕是不行的,况且青桃还小,要她照顾。”
后边这纯属推搪之词了,就青桃的利索劲儿,张罗十几桌人的饭菜估计都不成问题,何树森瞬间看到了希望,“青桃”
“青桃还是个小姑娘呢。”谭秀才脸上隐有不耐之色,青桃是他闺女,哪怕要张罗斋饭也是为谭家长辈,跟何家没有丁点关系,他说,“要不还是问问弟妹,找个厨子吧。”
何树森感觉到他的态度强硬起来,心里不舒服,嘴上应下,“那我问问她。”
夫妻俩怎么商量的谭秀才不知道,天色已晚,他还得回家去,不敢待太久,何树森送他,满脸不舍,谭秀才亦想多陪他一会儿,村里哪家老人走了,邻里帮忙张罗,哪怕白事,办得井井有条,亦不会冷清,哪儿像何家,上门拜祭的人都屈指可数。
走到半路,天已经黑透了,饭馆传来诱人的香味,他恍惚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呢。
何树森没提,他亦不好开口。
饥肠辘辘的顺着大街走了很久,到岔口时被灯笼迷了眼,走到小巷子里去了。
费了好些功夫才绕出来。
又到一个岔路时,谭秀才笑着走到旁边铺子,欲问府学位置。
未上台阶,隐约听到有人喊他。
眺目望去,就见圆溜溜的灯笼摊前站着两人,使劲挥着手。
青桃大声喊,“爹,爹,这边。”
谭秀才脚底跛了下,眼泪差点滚落,何家离得远,这趟出门太艰难,“青桃。”
青桃早看到他了,见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耷头耷耳的,该是为何家老爷子的离世伤心,就没喊他,直到他拐弯往胭脂铺走,青桃这才开口。
谭秀才几乎是跑过去的。
双腿累得不听使唤,差点摔跤,邵氏眼疾手快扶稳了他,在他开口前解释道,“傍晚也没见着你人影,青桃怕你出事,嚷嚷着要来接你。”
她们在院里围裙,其他人问起谭秀才,青桃就说了两句。
得知谭秀才去了青衣巷,其他人都问是不是租车去的。
她们这才知道青衣巷离得远,而谭秀才约莫想不起租车的。
母女两忙完手头的事儿就来接人了。
邵氏手里挎着篮子,掀开面上的布,拿出个馒头来,“已经凉了,先吃点吧。”
“怎么带了馒头”
“青桃怕你饿着。”
这馒头是昨晚蒸的,有点硬,谭秀才眼里却是再比不过的美味了,“还得青桃手艺好。”
他走不动了,邵氏和青桃扶着他,三人慢慢往前边走,灯笼的光在他们身后慢慢缩成朦胧的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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