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我亲爱的未知:
亲爱的娃,你要知道,妈妈曾是一个特别散漫的妖怪,不爱长期吃同一种食物,不爱长期留在同一个地方,更不爱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但现在,妈妈长时间地留在同一个城市,长时间地经营着同一家店,也长时间地对着同一张老脸,我是说你爸爸。所以,妈妈想表达的是,世上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恒常不动,万事万物都在不断地变化,如同伱在妈妈的腹中不断成长,而妈妈也在这个宇宙的腹中继续成长。对于一切的“变化”,学会适应沟通,以及创造,远比抗拒要有意思得多,也能让我们的生命有意义的多。
所以你看看外头,尽管乌云遮日,惊涛骇浪,妈妈依然能坐在船舱里,安然不动,满怀幸福地给你写这封信。而你爸爸就像个疯子一样,一会儿去接被晃下来的盘子,一会儿拿
-屁-股抵住移动的柜子,一边蹦达一边咒骂,说风浪要是再不停止,他就要下海发飚。孩子,你爸身为一条东海的龙,海洋对他而言,应是乖顺的仆人,而不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女王,有他敖炽在的地方,每一寸海水都应风平浪静,不得造次。可惜这一路上,我们经过的海域显然没有给他面子,从纽约港到大西洋,我们搭乘的顺风船“波塞-冬号”一路向东,驶出港口没两天便陷入了各种败坏的天气。
波塞-冬号是一艘商业捕捞船,这艘船跟它的老船长杰克一样,都是濒临退休的模样。所以妈妈才能以极低的价格让老杰克同意让我们一堆人上船嘛。
告别你老桥叔叔,不对,是老桥爷爷之后,这个“金乌魄”的指环就归妈妈所有了。它真是美死了,尤其对着阳光的时候。算上它,失踪的十二块“青珀”,已有七块半在妈妈手中——因为“绡狐眼”被你万恶的甲乙叔叔控制着,所以还不能完全算是妈妈的。真的很讨厌对不对,身为妈妈的帮手,却处处不给面子。不过在跟king比试枪法的时候,甲乙叔叔可比你爸有范儿多了,至于发生在你爸身上的种种窘事,你心里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当着你爸的面说,不然他一定会狠狠打你-屁-股。
今天是妈妈第一次带着你坐船,你应该很高兴吧,或许会觉得,我们的旅途越来越有趣了?你看,爸爸妈妈颠簸万里,上天下海,为了找齐那十二块石头向天界的老家伙们交差,这本来应该是一件严肃又辛苦甚至充满危险的事,可我们的脸上找不到埋怨与恐惧,原因是我们在为心中重要的人,做重要的事,于是,心甘情愿。
妈妈说过,去哪里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去。以后,你也会遇到这个甘心与之天涯海角的人。
纵然剩下的路可能还很长,危险很多,纵然妈妈的茶叶没有卖出去几罐,纵然妈妈此刻身在一艘小破船上乘风破浪,妈妈还是会将这一场旅行继续下去。尽管你爸爸是个老年多动症加唐僧唠叨症患者,你九厥干爹也很不要脸地偷喝老杰克的威士忌,甲乙叔叔依然面瘫不讨人喜欢,可只要他们在,世界就很安稳。
宝贝儿,外头风声呼啸,海浪声一阵高过一阵,其实,妈妈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往哪里去,这回,“金乌魄”只小气地给了我们一个字——海。
很难理解吧?实话说,妈妈虽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可并不喜欢水,大概与我幼年时的一次事故以及你子淼伯伯有关,这个,下次再告诉你。所以,妈妈也并不太喜欢大海。但孩子,海洋是另一个世界,鱼与珊瑚,怪兽与妖精,不为人知的秘密深深浅浅地藏在深不见底的水下,偶尔来见识一下也不坏,如果能吃到新鲜海鲜,就更不坏了。妈妈非常热爱烤鱿鱼!
只是,我们已经在这片不着边际的海域上航行了一周了,烤鱿鱼没有,麻烦倒是有一点点……
1
“船出了一点小问题,各位不用担心。”摇晃不止的船舱里,老杰克叼着从来也不点燃的雪茄,抱歉地朝我们耸耸肩。
“小问题……”敖炽低头看着已经漫过脚背的海水,淡淡道,“死老头,你的船在漏水!”“啊哈哈哈,是啊是啊,小问题小问题。”老杰克打着哈哈,手忙脚乱地在驾驶台旁的箱子里乱翻一气,最后,拿出几个小纸盒,朝我们几个手里一扔,“一人一份。”
如果不是敖炽及时抱-住了我,老杰克已然死于我的无影脚下。
创可贴!他居然给我们一人一盒创可贴!他天真到以为创可贴能拯救一艘漏水的小型捕捞船?!
“我警告过你许多次了,放弃各种大幅度动作!”敖炽松开我,狠狠将手里的创可贴砸到老杰克脸上,“这艘船早该报废了吧!你居然还敢用它揽生意!”
老杰克一点也不生气,捡起落在地上的雪茄放回嘴里,发红的老脸顶着一个大大的酒糟鼻,笑嘻嘻道:“波塞-冬上了年纪,船跟人一样,老了就难免有毛病。这片海域有不少暗礁,万一船沉了,你们落水撞到礁石有外伤的话,创可贴就有用了。这是我唯一能给你们提供的福利了。”
这种神逻辑是怎么回事?!果然便宜没好货,当初若不是我贪图老杰克开出的租船费够便宜,现在也不会站在一艘将沉的破船上无语望大海。
“行走江湖,最忌一个贪字。”甲乙靠在舱门处,没事人一样横抱着手臂,“屡教不改。”
浑身酒气的九厥醉醺醺地捏着两个汤勺,坚持不懈地将船舱里的水舀到外头,边舀边口齿不清地说:“众志成城,共抗天灾!加油!”
叹息,沉船加上面瘫与醉猫,人生真是灰暗。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打晕老杰克,敖炽切换到运输模式,弃船上天。(敖炽拼命挤进镜头:“解释一下啥叫运输模式?那叫神龙变身好吗!”)
“哈哈,大家放心,我尽量坚持。只要引擎还没坏,咱们可以选择最近的岛屿靠岸。”老杰克转过头去,继续专心掌舵,“老杰克对这片海域熟悉的很,对我有点信心吧!”
外头的风浪越发狂暴,我们的波塞-冬号艰难地在风口浪尖上移动。我从布满水渍的窗口朝外张望,只看到一个扭曲虚迷的世界。澄清一下,我选择老杰克的船,不光因为他收费便宜,还因为他说他的船是没有固定航向,收到哪里有可供打捞资源的消息就往哪里去。这次收到的小道消息,是纽约东部的海神湾处,有一艘百年前的沉船,好运的话,必有收获。老杰克还说,这消息是他拿最后的一点财产换来的,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去拼一拼运气。我体谅他一把年纪还要拿命去换钱的遭遇,再加上一点点对于沉船的好奇,又加上他承诺,如果这次出海真能捞到油水,说明我们就是他的幸运星,他一定会将捞上来的第一件财物送给我,我这才义无反顾选择了搭乘他的波塞-冬号。(嘘!最后一个理由我没告诉敖炽他们。)
“你确定你能靠岸?”我怀疑地打量这个神情专注,圆胖的像一只大海龟的老头子。
他转过头,朝我一挤眼睛,扶正歪到一边的破烂船长帽:“能!”
话音未落,耳畔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一个大浪铺天盖地而来……
2
这里的天空永远不止一种颜色,七彩祥云与女仙们明媚的衣衫交织璀璨,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这片永无阴霾的景色,哪怕千万年来它一成不变,辉煌到有点虚假。
如果有人言之凿凿地告诉你,世界上有一种天堂,那里只有光而没有阴影,不要相信他。
有光的地方,就有各种阴影,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茂盛的果园里,十来个圆圆滚滚的仙童正爬在高高的树上,熟练地摘下成熟的果实,交给树下那群提着竹篮的女仙。点清仙果数目后,女仙们驾云而去,轻语娇笑,飘飞的纱裙在空气里留下淡淡甜甜的味道。
明日便是天后寿辰,天界照例大摆筵席,届时,大小神君皆携厚礼自四面八方而来,珍宝瑞兽齐聚一堂,可说是一年中最最热闹的一日。当然,这也是负责天界后勤工作的小仙们最最忙碌的时候,个个忙到手脚并用,连打个盹儿的闲暇都没有。
泛着淡淡碧色的石径蜿蜒向前,由果园到宴会现场,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远远地,一个人影慌张而来,走几步跑几步,似在胡乱寻找什么失物。
突然,白绣鞋踩在自己的长裙上,“扑通”一声,寻找失物的倒霉鬼毫无形象地趴在了地上。一定很疼,不然,那双大大的杏核眼也不会瞬间飚泪,淡红的嘴唇也不会瘪成一条难看的线。
“没事吧?”一个轻轻淡淡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
“有事!”摔倒的家伙头也不抬,没好气地说:“我的果子少了一个!”
“你老趴在地上,也找不回来呀。”站在面前的人轻笑道,“你又不是天界的神犬。”
这是赤luoluo的嘲笑吧?心情坏到极点的她皱起眉头,粉拳擂地,“呼”的一下坐起来,抬头怒斥:“大胆!你竟敢……”
她的怒意,到此为止,在她看清那个逆光而立,长发素袍的男子时。
“啊!空谷该死!”她身-下像安了弹簧,瞬间站起来,躬身行礼,磕磕巴巴道,“不知神君到此,多……多有冒犯!”
“不冒犯,去找你的果子吧。”男子摆摆手,目不斜视地朝前而去,没走两步,又回头道,“该不是你偷吃又忘记了吧?你的名字,听起来就很饿的样子。”
空谷的脸顿时-羞-成了一个红红的苹果,她攥攥拳头,提起裙摆追到他面前,认真地说:“偷吃仙果乃是重罪,空谷司职仙果园多年,自问克尽职守,从不越雷池一步!还请神君口下积德!”
“这个……你是在指责我没有口德吗?”男子收起笑容,皱起了眉头。
坏事了吧,她一个看守果园的小女仙,竟敢对天帝座下的四方水君这般无理?记得御天橱里一个打杂的小仙,无意中冒犯了她的上级,结果被罚到灵兽山洗了一年的粪桶……如今她开罪的,可是比御天橱的老大级别高太多的水神!照自己的罪过来看,被罚去洗一辈子粪桶都是轻的吧?还是他会下令直接把自己做成饲料扔进灵兽山里?
各种惨不忍睹的画面从空谷眼前跑过,一滴冷汗顺着前额流了下来。算了,她的师父百果仙人说过,死猪不怕开水烫,死就死吧!
她定定神,直视着他的眼睛:“无中生有,便是失德!神君身为天界栋梁,理应自重!”
他细细长长的眼睛里,透出寒凉的光,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了空谷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低声冷笑:“你有一条极大胆的舌-头。”
他……他该不是要切掉她的舌-头,让她当一辈子哑巴吧?!空谷的额头上落下两滴冷汗。
可是,他很快便松开了手,故意藏匿起来的笑容又回到脸上:“不过,舌-头本来就是拿来讲话的,不然,我们要它做什么?”他摸摸她的头,说,“果园里的仙童甚是顽皮,偷拿粗心女仙的果子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吧。”
说罢,他撇下还在石化中的空谷,朝前而去。他垂在身后的长发,无法用任何一种颜色来形容,温柔,明亮,若倒映于水上的月色。
这个男人,怎如此喜怒无常,变换不定……不过,既然是掌司天下江河湖海的水神,水这个东西,本就是变换不定的呢。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空谷捂着狂跳的心,大口呼着气。
他并不急着去众神云集的宴会现场,那里太吵,许多人都在寿诞之前,明里暗里地炫耀自己送给天后的礼物有多贵重多独一无二。他太忙,天下越来越不太平,大雨不停,洪水肆虐,各处水妖借乱生事,他刚刚将云洲自一头河中巨妖中解救出来,哪里有时间为那个高床暖枕的女-人准备礼物?一枝来自云洲的紫色小花躺在他怀中的锦盒里,这是云洲的一个孩子摘来给他的,高兴地谢谢他降伏了那只会喷水的大妖怪,退去了几乎淹没一切的黑水,救了云洲。这朵花,长在云洲的最高处,孩子走了很久才摘到。
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礼物了,这朵野花,胜过天后宝匣里的任何一枚宝石。
“咚!”
薄雾缭绕的仙林里,有奇怪的声音。
他从亭台间穿过,循声而去,找到了这个坐在浣霞湖畔的孩子,年幼的小仙抱膝坐在湖边,无聊地往水里扔着石子儿。
“怎不与獠元他们一道玩儿呢?”他走到孩子身旁,抚摸着他的头顶,却意外的发现,那张稚嫩韶秀的小脸上,有一道红红的擦痕。
孩子不做声,默默看着平静的湖水,静的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连我都不搭理了吗?”他笑着坐到孩子身边,“脸上怎么啦?跟猫咪打假打输了?”
“才没有输呢!”孩子噘起小嘴,闷闷道,“我根本不喜欢打假,獠元他们朝我扔多少石子,我都不理会他们。”
他不解地问:“你跟獠元同在初照殿慈芙女仙门下修行,平日里不是很亲密吗?怎么动起手来了?”
“初照殿的灯台里少了一粒月明珠,却在我的被褥下找到。慈芙女仙以为我贪玩,罚我闭门思过三日。殿里其他小仙都喊我小贼。”孩子用力朝湖里又扔了一个石子儿。
“獠元也这样喊你?”他好奇地问。
孩子“哼”了一声:“那家伙很严肃的问我,是不是我偷的。”
“你怎么说?”他没收了孩子剩下的石子儿,看着几条浮出-水面吐泡泡的鱼儿道,“不要再扔啦,湖里的仙鲤要被你烦死了。”
孩子眉毛一扬:“我沉默,什么都没说。”
“于是,他便以为明月珠是你偷的,为了与小贼划清界限,转而与其他小仙一道欺负你?”他笑笑,摇摇头,以指尖从湖中取来一滴水,轻轻涂在孩子的伤痕上,“唉,你不说,别人又怎么知道呢?”
“为什么要说?”孩子不屑道,“獠元与我同吃同住同处修习,五载有余,若这样的事还需要我出声解释,我便高看这个朋友了。”
“以后怎么办呢?难道永远不理他们了?”他朝孩子的伤口上吹了口气,红肿渐消。
“是他们先放弃我。”幼稚与成熟同时出现在孩子的眼睛里,“我也不要他们了。”说着,他扭头看向他,问,“上善伯伯,为什么你有那么多朋友呢?连脾气那么差的慈芙女仙也常当着我们的面夸你是个好人呢。一定没有人朝你扔过石头对不对。”
湖面上冒出一串水泡,几条仙鲤蠢头蠢脑地跳出来,打破了宁静。
他想了想,伸了伸舌-头,问孩子:“这是什么?”
“当然是舌-头呀!”孩子不解的回答。
“如果任何事情都想当然的觉得,不需要任何说明别人也能了解,那造物主又何必给我们舌-头呢?”他捏了捏孩子的下巴,“舌-头就是拿来说话的,不要随便抛弃它。明白吗,小子淼?”
他的笑容与孩子懵懂的模样,倒映在涟漪层层的水面上,渐渐扩散而区……
3
子淼……我好像看见子淼了……可又不太真切。
我猛地睁开眼,“嗖”一下坐起来,眼前亦梦亦幻的缭乱景象被一个戴着老土的草帽以及老土的白口罩的脑袋替换掉。往下看,宽大的卡其色工作服包裹着看不出胖瘦的身\_体,一双同样老土的黑色雨靴装住两只大脚,靴子上沾满了--湿----湿--的沙粒,一个大男人,一言不发地蹲在我面前。
我完全不认识他!可是,我干吗紧紧抓着人家的手?!还有,这是哪里?身-下的沙子细腻绵软,一片淡黄色的沙滩蜿蜿蜒蜒,将平静的海洋与一座海边的粗陋小镇隔离开来,不远处,一块大大的白铁牌子被铁丝紧紧绑在一大块沧桑的岩石上,锈迹斑驳的牌子上只写着一个单词——DEW!
岩石下方,浑身--湿--透的九厥正坐在一只奋力挣扎的大海龟上,揉着脑袋,东看西看,完全没进入状态。
赶紧倒带!我记得的,是大浪来了,破船散架了,我们全掉进海里,我拼命游啊游啊,却总是浮不到水面。然后,敖炽过来抓住了我,一股奇异而强悍的水流包围了我们,将我们扯到了旋涡的中心。再然后,我呛了水,便再没有知觉。
咦,敖炽死到哪儿去了?还有甲乙呢?
“放开这个女-人!流氓!”
熟悉的声音适时在我身后响起,一条惊恐的小型剑鱼被敖炽充做武器,尖利的上颚直指草帽男的眉心。
草帽男耸耸肩,指指我的手,摇摇头。
敖炽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我紧紧抓住人家不放,头上爬着一只海星的他,把手里的生化武器举的更近了,吼道:“不懂拒绝的人也是半个流氓!再不撒手我开枪了!”
开枪……敖炽一定要这么戳我的笑点吗?!
松开那制温热的大手,我站起来,把那顽强的海星从敖炽头上扒拉下来,惊奇地问:“你上哪儿搞来这么大一条鱼?”
敖炽白我一眼:“旋涡把你我冲散了,我顺水游到岸边时,这条蠢鱼伺机偷袭我,被我抓住了。”他的目光转向草帽男,冷冷道:“然后就看到这家伙蹲在沙滩上,被你抓着手。”
话音刚落,一阵浓郁的香味顺风飘来,馋得我猛吞口水,咦,这个味道……是烤鱿鱼呀!
腹中空空的众人纷纷回头,循香望去,甲乙低调地蹲在一堆篝火前,神清气爽地烤着一只鱿鱼。
“醒了?”意识到成为众人焦点的他,走到我们面前,“吧唧吧唧”嚼着鱿鱼,“加点盐味道会更好。”
我冷静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在我们一个个生死未卜的关键时刻,先醒过来的你抛下我们,跑到旁边烤鱿鱼?”
“我根本就没晕过。你们肺活量太低。”说着,他看向敖炽,“我从没见过游泳技术这么差的龙。再慢一点,那条剑鱼就戳到你高贵的-臀-\_部了。”说完,又向晕乎乎地爬到我们面前的九厥投去同情的一瞥,“被海龟救上来的男人,再挺胸做人会很难吧?”
“小子你鱿鱼中毒了吧这么多话?”
“你非要提-臀-\_部是什么意思?”
“不准侮辱海龟,它已经是个老年人了!”
甲乙的墨镜上,瞬间挤满了愤怒的脸与拳头。
在这场不合时宜的大战爆发的前一秒,一种犀利的物体划破空气,不怀好意地朝我们这边疾速飞来。
虽然还有点晕,幸好身\_体还能行动自如——几个弹孔出现在我们刚刚跳开的地上,怪里怪气的红色烟雾从弹孔里弥漫出来,像一条条细细的小蛇。
这不是普通的弹药,那淡淡的血腥味道,是混合了纯银与朱砂还有某些其他动物鲜血的催命符!千百年来与术士们交手无数的我,太熟悉这种气味了。早些年,他们将这些东西抹在刀剑弓弩上,到了科技发达的今天,许多术士干脆将它们直接制成子弹,一旦遇到行动缓慢的妖物,可谓例无虚发,手到擒来。
身后,三个黑黑的人影从一片嶙峋的岩石中跃出来,像一片乌云,气势汹汹地朝我们飞奔而来。
被忽略很久的草帽男一吧抓住我的手,跃到那只硕大的海龟背上,低声道:“杰克,走!”
连眨眼都来不及,那块硕大的岩石以光速朝我移来,不对,是脚下那只海龟爬得太快,可你干吗要往石头上撞呢?啊啊,撞上了!撞上了!脑袋要开花了!
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4
耳畔传来各种叽里呱啦的怪声音,夹杂着一些能听懂的人话。
“这个怎么卖?”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要两天?!太贵了吧,一天半怎么样?”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好!成交!”
我好像没有被撞死!做好接受一切灾难的心理准备之后,我小心地掀开一只眼皮,愣住了。
一个灯火闪烁的,菜市场一样的地方,在我面前延伸开区,各种花里胡哨的小地摊在狭窄的沙滩上一字铺开,摊子后面的卖家,找不出一个像人类的。人身鱼尾的怪物抖着手里那匹闪闪发光的布料,大声招揽;一只巨大的花脚螃蟹,转着黑黑的凸眼珠子,提着一个珊瑚架子,架子上爬着一只橘红色的小螃蟹,蠢蠢地对着摊子前的人类大叔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还有一条咧着大嘴的鲨鱼,身上的鳍变成了手与脚,正托着一枚光彩流转的珍珠与面前的年轻姑娘讨价还价。总之,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明朗的笑容,我没有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身上,感觉到丝毫恶意。
市场外侧,蔚蓝的海水温柔的-舔-舐着金黄的沙滩,天空中白云朵朵,与我之前见到的各种阴霾风浪相比,这里简直是个美丽新世界。
此时,我瘫坐在一张用巨大贝壳做成的椅子上,旁边,几只软趴趴的章鱼背着包袱,哼哼唧唧地走过去。我甩甩脑袋,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同时,一阵熟悉的灼热在我腰间流动——破船刚开始漏水时,为防万一,我将装着石头的锦囊仔细地拴在了腰上。我赶忙解开锦囊,摸出那枚金光灿烂的指环一看,激动得跳了起来。上头的字迹没有了,这代表我要的第八块石头,近在咫尺。
明亮的光线从头顶斜撒下来,我举起这枚小太阳般的金乌魄,从它的中间看出去。那个将我无端扯进来的家伙,背着一个木箱子,直挺挺地站在沙滩上,脚下趴着一只笨笨的海龟,面朝大海,似在等待着什么。远远的海平线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渐渐变大。
我收好石头,三两步窜到他身边:“解释以下?”
“DEW是这个集市的名字,许多人对海神湾充满希冀的原因,便是这里有一块无名岛屿岛屿上有一场十年一次的集市。每一次的集市时间,只有一天,从一个日出到下一个日出。所以才叫DEW,露水集市。”草帽男横抱着手臂,目不斜视地说,“如你所见,这里的卖家都不是人类,全部是这片海域中的妖物。而买家,都是普通的人类。”
我冷睨了他一眼:“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说罢,我瞥了那只打哈欠的海龟一眼,恨不得把它串起来烤——三个老妖怪加一个臭道士居然都没有发觉那个神经兮兮的老杰克船长居然是一只大海龟!
“无需自责,杰克与我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本身已没有多少妖气,加上它贪杯,身上酒气浓郁,一旦化为人形,旁人很难看出端倪。”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脑子,若无其事地说道,“若非你本性使然,杰克也不会这么容易请到你上船。”
“不要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我昂首冷哼。
“表面的坚强怎么也无法抚平内心的-羞-愤啊。”草帽男居然呵呵一笑,“品种树妖,原籍浮珑山巅,年龄不详,血型不详,射手座,浪荡江湖多年之后,于忘川市开设一小店,名为不停,任老板娘,卖过甜品开过旅店,收入起伏不定,对帮工素来恶劣,懒惰八卦爱金子,口头禅‘金子都是我的!’,已婚,孕中,夫家出自东海龙族,劣迹斑斑,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低着头,满面阴郁。啊呀,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熊熊燃烧吧?如果我将它释放出来,面前这个男人会灰飞烟灭吧?
“对了,还有一点漏掉了。”不知死活的草帽男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我,口罩上那两只细细长长的眼睛里,流过水波一样的光华,“天界四方水军子淼,以己之真元,赐你人形,说来,算是你的恩师。”
他……他连这桩陈年旧事都知道?!一滴冷汗从我额头上滚下来。
草帽男低头在我发间嗅了嗅,笑道:“还是有子淼的味道呀。”
如果我手上也有一条剑鱼,一定拿来当武器戳他的-臀-\_部,可现在我只能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指了指身后的集市:“这市场的管理员。偶尔也加入小贩的行列。”
“还有呢?”我咆哮。
“作恶多端的妖孽。”因为笑,他的眼睛越发细长,“不然那些家伙何必向我开枪,他们可是以剿灭妖物为己任的术士呢。”
“你没有妖气,一丁点都没有。”我狠狠将他扯到面前,举起拳头,“说实话!”
“有人来了。”他拉开我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呜呜”!一阵汽笛声从海面上穿来。我扭头一看,一艘黑色的游艇剖开海水,在翻滚的白浪中飞速前进,转眼已到岸边。
两个微微驼背的男人,穿着显眼的红色西装,将一对男女押下快艇,赶鸭子似的将他们驱赶到我们面前。
红西装之一走到草帽男面前,并没有说话,只是朝他伸出八个手指。
草帽男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比上回少了两个啊。”
我仔细打量着面前那八个年轻的男女,西方人东方人都有,最小的差不多十三岁,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岁,个个体健貌端,也个个面无表情。从下船到走到我们面前,八个人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视线的焦点都不在我们身上,仿佛跟我们根本不在一个次元。
“恩。你们可以回去了。”草帽男朝红西装们摆摆手。
恭敬地朝他鞠了个躬之后,两个小丑一样的男人跳回游艇,眨眼便消失在海面上。
草帽男的目光,从那八个年轻人身上逐一掠过,而这些家伙,一直是一副拒绝与外界接轨的冰冷模样。
“以你的功力,把我归为坏人还是好人?”他突然问我。
“贱人。”我答。
“这种粗话一定不会是子淼教你的。他是个那么温文俊雅的孩子。”草帽男笑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心下一惊。
他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自己的心口,一块鸽子蛋大小,蓝若海水的舌状透明晶石,就嵌在他的皮肉之中。
“不光是你,这么多年来,想得到‘鱼王舌’的家伙,太多太多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块斑斓的石头,鱼王舌,我要的第八块石头?!
草帽男都舍不得给我多看一眼,很快合上了衣衫。
“你费尽心思把我引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向我露胸肌吧?”我冷笑,“也不瞒你,我走过千山万水,就为了这块石头。不拿到它,我不会罢休。”
“难道,你也要跟外头的那些术士一样,置我于死地?”
“若你真是作恶多端,我不介意为民除害。”
草帽男看着我的眼睛:“你的心,很希望我十恶不赦。对吧?”
猜中。我说过,不论这些石头的存在方式如何,它们于封印的家伙们已融为一体。我已经到手的每一块石头,都代表了一个家伙的消亡。我确实很私心地希望过,剩下的每个被封印的人,都是应该被清理的坏人,就像有屈跟那个疯狂的妒妇一般。这样,我才不那么矛盾与内疚。
见我不答话,他又问:“你想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生意吗?”
“人口贩子。”我瞥了那八个人一眼。把人类孩子卖给海妖这种事不罕见,喜欢吃人肉的海妖多了去了。
“嗵”!
他将背上那个两尺见方的木箱放到我面前,又将一把钥匙甩出来:“打开看看。”
应该不会是陷阱,如果他要对我不利,早可以趁我昏迷的时候动手了。
我思忖片刻,拿起钥匙插进木箱的锁孔里,朝右边一转,“咔”,锁开了。
古旧的木箱被我慢慢掀开,一排一模一样的玻璃瓶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的凹槽中,每个瓶子里,都存放着……一条舌-头!完整的……人类的舌-头!
一股寒意从我背上窜过,强压下作呕的感觉,我低声道:“这些,就是你的生意?”
光滑的玻璃瓶上,映出男人冰一样的眼睛与愉快的笑容:“对!你面前这些人,每一个都同意拿他们的舌-头,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妖孽所为,果不其然。
说罢,他“啪”一声盖上箱子,背回身上,转身朝那八个孩子走区。
“站住!”我大喝一声,“你千方百计把我引来这里,是为了炫耀你的生意,还是希望我为你证明,即便你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也无人能奈何得了你?”
“呵呵,只是给你们这些觊觎鱼王石的家伙们一个警惕罢了。惹恼了我,莫说拿不到石头,只怕连自己的东西都守不住!”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自有一股慑人之势。
我所有的罪恶感都消失了,看来这回遇到的,也不是个善茬。
“你的都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我站起身,看着他的背影,“你不知道这也是我的口头禅吗?今天,石头我要,这些人,我也要!”
他笑笑,突然将身-子一转,竟化成一大股流水,旋涡般将那没回过神来的孩子卷入其中,离地而起,直奔海中。
我急追入海,一把拽住了水流中某个孩子的脚。
阴险的家伙,故意将我于敖炽他们分开,就算准了我打不过他吗?
翻腾的气泡里,我看不清任何东西,身\_体像个秤砣,不由自主地朝深处沉。四周的光线越来越暗,耳朵里除了咕噜咕噜的水声,就只剩下嗡嗡的响声。
5
不知下沉了多少米,黑漆漆的视线突然敞亮了,被海水压得发沉的身\_体也一下轻松了,之前那股霸道的力量似是变成了一只大手,温柔的托着我,飘飘荡荡,让我像片羽毛一样轻轻落在了一片光滑的地面上。
我爬起来,发觉自己就站在一块光滑如镜的圆形地面上,放眼看去,竟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全透明的地面下,大片的珊瑚如花盛开,闪闪发光的贝类镶嵌其中,各种颜色于形状的鱼儿游来游去,环顾四周,深蓝的海水规矩地流动着,但没有一滴落到这块地面上,整个空间竟如龙宫宝殿,美不胜收。
不过,地上那许多巨大的张开的白色贝壳又是什么?整齐地排成一圈,像一张张闭不上的嘴,紫色的光晕在贝壳里弥漫流动,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我大致数了数,足有好几十个贝壳,怪的是,其中八个是半闭着的,我心知不妙,忙跑到一个半闭的贝壳前探头一看,果然,刚刚的一个孩子就站在里头,有些惊慌的扒在贝壳的边缘,口里“啊啊”地喊着什么。
贝壳的缝隙,足够这孩子爬出来,我想伸手去拽他,可刚一触到贝壳边缘,手指便像触到了一堵无形的坚硬的墙,根本无法前进。
“欢迎光临海底囚。没有专门的咒语,任何人都出不去,也进不来。”草帽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你拿走了他们的舌-头,还要将他们囚禁起来?”我吸了口气,转过身去。
他居然换了装束,草帽口罩工作服全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宽大的素色袍子,一袭月光般的长发飘在身后,细长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揣测的笑意,每走一步,都姿容优雅,若流水浮云。
外表再出色,也不能减少内心的丑恶。我脑子里在打假,一边在说干掉这个畜生,一边在说等一等,他并不是妖怪!
“听说,不停的老板娘看起来恶劣,其实心地极善良。你想救他们?”他走到我面前,-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妖怪一旦有孕,元气与灵力皆会受损。且如今你孤立无援,又在我的地盘,凶多吉少呢。”
“不劳操心。”我一把打开他的爪子,“我还有一口好牙,咬也要咬死你。”
“哈哈,何必这么惨烈。”他大笑,从衣袖里拿出三把银色的手枪,并排放到我与他之间的地上,“我不喜欢欺负女-人,所以我给你机会。我们玩个游戏,你赢了,这些人你全部带走。输了,就只好埋在这里了。”
“怎么玩?”我斜睨了一下那三把枪,寒光闪闪,杀机暗藏。
“三把枪只有一把有子弹,我们轮流挑选,朝对方射击。很简单吧?”他盘腿坐下,绅士地朝我做了个请的姿势,“女士优先。”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忘了告诉你,这枚子弹不是寻常玩意儿,专对付非人之物。不止妖怪,连神仙的魂魄都会碎掉呢。你确定要玩吗?如果你放弃,我也不为难你,还会送你回岸上,毫发无损。”
这场寻石之旅,不会在这里变成寻死之旅吧……这回的麻烦,比之前哪一次都来得严重啊。如果我孓然一身,以我的性格,必然毫不犹豫跟他拼了,可如今肚子里有个小的……纠结,很纠结!
突然,一阵异动从腹中传来,似是里头的家伙踹了我一脚。这……这是我第一次有被踹的感觉!复杂的幸福感顿时弥漫全身。可幸福之余,我又想,难道是未知小朋友发脾气了?为了我那一刹那的犹豫?!
也对,不停的老板娘,未知小朋友的亲妈,从来不是属乌龟的呀。
“我说过,你的都是我的。”我深呼吸一口,也盘腿坐下来,拿起中间那把枪,对准他的眉心,“每个人,都应为他所犯的罪过,受到惩罚。”
我扣动了扳机,空响。
“有胆识!”他拍了拍手,拿起一把枪,对准我的头,“我同意你说的。每个人,都应为他的罪过受到惩罚。”
“啪!”也是空响。
我岿然不动,一声冷笑。
可我的心无法平静……你祖宗的!我背上的衣裳都--湿----了好吗!哪怕我穿的是这么高级的抗冷抗热的旗袍!
“对,显然老天把惩罚你的机会,给了我。”我拿起第三把枪,对准他,“希望你没有作弊,不会三把枪里都没子弹。”
他皱了皱眉头,突然起身,竟从背后闪电般又取出一把枪来,朝我瞄准。
耍赖!!
我顺势朝旁边一闪,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响亮的枪声与刺手的热量和火星,从我的枪口涌出,朝对面那万恶的混蛋冲去……
6
“听说,你要出嫁了?”
灵兽山里专门为神兽们准备饲料的食屋里,空谷挽着袖子,把饲料倒进硕大的木桶里,用力搅拌着。
“马上要做西水河神的夫人了,你很高兴吧?”
“有劳神君让让。工作多得做不完呀!”空谷拨开站在门口的他,又从外头令了一大包饲料进来。
他动了动指头,一滴水珠击中她的手背。手一松,饲料包掉下来,里头的谷物果肉撒了一地。
“糟蹋食物可不好呢。神君自重。”空谷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蹲下来收拾,一点怒气也没有,即便她心情很坏。
说起来,天后真是个小心眼儿的女-人。她不过是替好姐妹冰狸说了一句“早晨的花瓣与中午的花瓣没有什么区别”,便从百果园被调任到灵兽山当苦力。本来嘛,只是拿来泡藻的花瓣,就因为小姐妹摘了中午的花瓣,就要被无辜杖责,天后也太不近人情!
可是,那毕竟是掌管着天界众女仙命运的天后呀,她一句话,自己就从女仙变成饲养员,她再一句话,自己就要离开天界,前往那个毒蛇恶虫遍布的西水之畔,嫁给一个秃顶老头子。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让娇弱的冰狸去那个鬼地方吧。天后那个婆娘说了,要么冰狸,要么她,西水河神已上奏请赐婚多次,应该了了这老臣子的心愿。
“你当真要做河神夫人?”他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不休的样子。
“天界女仙的姻缘,皆由天后安排。我的意见不重要啊。”她把散落的果子逐个捡起来,依旧明亮的杏核眼里看不出背喜,“可能做河神夫人也不错呢。”
“一旦去了,你很难再回天界。”
“没事,我喜欢有水的地方。江河湖海,人界俗世,未必比天界差。”她笑着说,“听说西水河神人虽然难看点,可脾气还不错。”
他沉默半晌,说:“或许我能试试,请天后取消这门婚事。”
“不要!”她脱口而出,十分坚决,“那年寿诞礼物的事情,天后已经对神君不满,你再为我这个小仙惹她不快,只怕日后徒生事端。”
说罢,她慎重地朝他鞠了一躬:“空谷有幸,与神君结识十载有余,蒙神君不弃,以友待之,已受宠若惊。今后不论空谷身在何处,神君之情谊,当永世不忘。请回吧!”
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以友待之?”
“空谷自知高攀。”她的头埋得更低,很认真地说,“不管怎样,空谷都庆幸天界能有神君这般正直不阿,体恤苍生的大神。”
他自嘲地一笑:“不骂我缺德了?”
空谷“扑哧”一声笑出来。当年他二人初相识的一幕,她又怎会忘记?
“好吧,我走了。”他转过身,“你好自为之,我的朋友。”
离开食屋,他郁郁走在山中小路上,两侧圈养的珍禽异兽时不时发出各种叫声,无端地烦乱人心。
从认识她的那一天起,这个冒失又大胆,与天界氛围格格不入的小仙,便很难从他心里抹去了。
他不止一次远远看着她在果园里追打顽皮的仙童,这些调皮鬼专爱捉弄这个粗心大意的女仙;浣霞湖畔,这丫头偷偷学刺绣,手指上全是针眼,他看着那只被她绣成山鸡的凤凰,诚实地劝她死了学女红这条心,她不听,还是要学,很久很久之后,一张完美的彩绣凤凰手绢诞生,她喜笑颜开地跑到他面前,故意甩着手帕卖弄很久;他冒失,也仗义,身边若有哪里姐妹被仙吏欺负了,她第一个出去讨公道,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她的一举一动,他全部看在眼里,对她的感情悄然转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身在天界,目光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他的位置。如果他不在,他会略略失落;如果她在,他便会情不自禁地出现在她身边,用最自然的话题开始一场聊天。他们说的内容很多,天界的风景,人界里的悲欢离合,浣霞湖里的鱼……
这般感觉,他从未有过。
天界十年,是极快的日子。快到连他还没准备好,空谷就要嫁人了。
他越走越快,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空谷气喘吁吁的声音:“神君!”
像石子儿落进平静无波的湖面,莫名的希望,像水花般溅起来。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慌慌张张的人,又一次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你又在找什么东西吗?”他蹲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她。
“神君……我……”空谷杏眼含泪的看着他。
“改变主意了?”他阴郁的心情突然有好转的前兆。
“我听说在人界的水域中,有一条‘鱼王’,每隔十年上岸一次,化成人形游走四方。鱼王生性和善开朗,很喜欢与它遇到的人谈天说地,离开时,还会亲-吻他们的额头。而这个吻,能带给人无尽的幸福与快乐,有幸获得鱼王亲-吻的人,一生与烦恼无缘。神君,你掌司天下江河湖海,可知这鱼王是否真有其事?”她顾不得爬起来,一口气问道。
他神色稍变,但很快如常,问她:“你追出来,就为问这个?”
她用力点头。
“知识传说,我并未见过什么鱼王。”他站起身,“预祝你新婚大喜。告辞。”
“谢谢神君。”空谷的杏核眼,弯成了月牙。
他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心里隐隐作痛,想发一发脾气,又不知该跟谁生气。堂堂一个天神,无端端被自己搞烦了心境。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这是自己与空谷最后的相见。
7
北魍海,朱须岛。
妖魔的残肢与头颅散发着恶臭,铺满整个海面。各种颜色的血,把原本碧蓝的世界变成污糟的染缸。大大小小的鱼儿从水下漂上来,无辜地翻了肚子。
凶恶的黑雾如厚实的帐子,将朱须岛紧裹其中,一串串水泡从炼狱般的海面下翻腾起来,一群又一群奇形怪状的海妖举着武器,前赴后继地从海底蹿上来,怪叫着扑向它们的目标。
一支支冰莹透明的利箭,从水光环绕的弯弓中精准射出。一箭数妖,威力惊人,扑在前头的海妖尽数被弓箭的力量撕成碎片。一时间,剩余的妖孽心生畏惧,暂时退回海中。反正,朱须岛已被它们包围,且海妖数量巨大,杀死一批,自然有两批顶上。反观那四方水君,再是厉害,也不过孤身一人,身边纵有一个小随从,也派不上大用场,寡不敌众也是迟早的事。
朱须岛中央的岩洞中,他背靠着--湿--漉漉的石壁,脸色苍白,呼吸沉重。
北魍海下群妖聚集,一夜之间吞噬周边村落,男女老幼无一人幸免,场面惨不忍睹。这帮乌合之众还放言要攻陷天下,直捣天界。天帝怒,命他带神兵前往降伏。
可是事情并没有大家想像的那么容易,海妖数量太多,又有毒瘴协助,力量不可小觑。他带去的人马本就不多,损兵折将,如今只剩一位小仙与他并肩作战。三个时辰前,他已放玄光鹤回去天界请求援兵。可惜直到现在,也未见援兵。
“上善伯伯,海妖数量太多,咱们再硬碰下去,怕要吃大亏。”子淼一脸汗水地跑进岩洞,“趁海妖暂时退避,不如我以水箭为你开路,你寻机杀出去再说!”
他看着这个毫无畏惧,一脸坚决的少年,笑了笑:“小子淼已经长大了呀。”
不知不觉间,已是数十载时光,当年稚嫩的小仙童已成翩翩少年,还成了他座下的仙吏之一。对子淼,他是偏爱的,不仅因为这孩子好学上进聪颖无双,更因他小小年纪,已有一颗纯良正直的心。时光里的美好,只在这些成长中的年轻人身上才看的见呢。不像他,一成不变,永远静止。天界也是这般,永远的歌舞升平,秩序井然,可是揭开这一层表皮,露出的又是什么呢?天帝已渐渐不理政事,天后只热衷于自己的容颜,诸多神君貌合神离,党同伐异。一种藏于阴影下的“病”,已悄悄在天界蔓延。
“上善伯伯,你不能出事!”子淼站起身,一柄由水而聚成的弯弓出现在他的掌中,“我去引开它们!”话音未落,这少年又像想起什么,从身上摸出一块三寸见方的白玉腰牌塞-到他手里,说,“是混战时,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上善伯伯,你一定很喜欢这个人吧?”
他一楞。这跟随他多年的玉牌上,不论正面反面,都刻满了同一个名字——空谷。
从他们认识到分别,每到那些辗转难眠的时刻,他就用小刀在上头刻字,每一笔都刻得很深,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稍微舒服一些。
如今,这牌子上已经没有位置再刻字了。
“子淼!”他喊住往洞口跑去的子淼,在他回头的瞬间,从掌中送出一股气流,将这孩子卷裹进一个透明的气泡中。
“上善伯伯你干什么?”子淼在气泡里用力捶打。
“我的灵力,只够送一个人离开这里。”他一挥手,气泡“嗖”一下没了踪影。
好了,如今最后一点力气也快耗尽了,翻滚的海浪声里,海妖们的嚣叫渐渐逼近。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受中的弓箭,大步朝岩洞外走去。
8
天帝举行了一场宴会,为了庆祝天界神兵将北魍海的妖孽一网打尽。
作为第一功臣的水军上善,却称病缺席。
浣霞湖畔,伤痕累累的他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张荷叶盖在脸上。
这条命是捡回来的,纵然他拼了性命,还是输给了那群蝗虫般密集的海妖。如果不是子淼带着援兵及时赶来,他现在大概也成了北魍海上的残肢了吧。
他已经没兴趣去追究究竟是谁将他放回求援的玄光鹤暗地截下,铁了心要他孤军奋战,凶多吉少;也没有兴趣去热闹的宴席上,三跪九叩感恩戴德地接受天帝的嘉奖。
说到底,他就是个被放弃的人呀。
朱须岛一战,天帝是真没有收到他的求援,还是越发悲观绝望的他对海妖们心生畏惧,与其让神兵冒险救援,不如放弃那个败将,留下更多人马保护自己的安全更好?要知子淼带来的援军,并非天帝麾下,而是平日里与他关系不错的月老属下,中间玄机,各自了然。
还有,那个蠢女-人,居然也那样好不留恋的放弃了他,数十载时光,他为她牵肠挂肚夜不能寐的种种,她竟毫无体会。
可笑。
湖里的仙鲤依然蠢头蠢脑地吐着泡泡,其实,这些家伙是天界最八卦的存在,整天用它们自己的语言交换谈资。
他能听懂鱼的语言,所以,他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
“我听海棠女仙说,西水河神老泪纵横地来报丧,说他的夫人病死了咕噜咕噜。”
“他的夫人?就是以前常常拿鱼食来喂咱们的空谷女仙咕噜咕噜?”
“是啊。那地方本就是毒虫瘴气遍布的蛮荒之地,不是在那里长大的人根本适应不了咕噜咕噜。”
“好可惜啊,就算嫁给镇守天门的金甲神也比远嫁西水好啊咕噜咕噜。”
他翻了个身,荷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进了湖中,受了惊吓的八卦仙鲤四散而去。
突然,他有点讨厌这个世界了。
一团未被察觉的阴影,从湖水上飘过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留在天界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爱上了垂钓这件事,常常在人界随便的一条河或者一片海上,一待就是好多天。
这一次的雨,已经下了好多天,他坐在海边,专注地看着鱼钩。
“神君!可算找到您了!”几个仙吏连滚带爬地冲到他面前,“南枝城一线暴雨连绵,洪水肆虐,神君若再不出面治水,只怕有覆城之祸!”
他仍专注地看鱼钩,像是一个字也没听到,不论仙吏们怎么恳求。
最终,仙吏们只得无奈离开。
失去管束的洪水,便真的成了猛兽,一路肆虐而下,七座城池成汪洋大海,浮尸无数。
死不瞑目的尸体,沿水而下,就算从他面前经过,也引不起他丝毫注视。
悲伤的人类,将怨气撒在供奉多年的水神塑像上,无人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他们失去了这个一直庇护着人界的神。
“你还在钓鱼!”疲惫不堪的子淼从空中扑下来,一把楸住他的前襟,大吼,“上善伯伯!你到底是怎么了?”
他没有半分反应。
“你教过我,说众生珍贵,身为天神当有悲悯之心,勿做任何荼毒生灵之举!你忘了吗?”年轻的子淼举起拳头,“你说话啊!”
他伸出手,一掌击在子淼的胸口上,毫不留情。
毫无防备的子淼,重重摔在十米开外的河滩上,心口上那--湿--漉漉的掌印冒着袅袅水汽,一个修行尚浅的小仙,哪经得住这一掌?一阵剧痛自心口钻处,子淼捂住心口试图坐起来,却眼前一黑,倒下不起。
他还不罢休,涨红的双眼透出凛冽的杀气,一步步朝昏迷的子淼走去。
他眼中什么也看不见,心中也无任何留恋,这世界与他毫不相干。
“水君上善,你想去哪里?”
他回头,一个小小的亮亮的玩意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蓝色直线,“嗖”一声钻入了他的胸膛。
一点都不疼,还很舒服,就像在炙热的夏日跳进清凉的水中,连溅起来的每滴水花都是快乐的。
“水这个东西,只在它流动时,才是活的。你身为四方水君,却连这最根本的道理都忘记。自我封闭,终成死水一潭,害人害己。”陌生的声音,从眼前迷离幻影中清晰传来。
他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心口,一块蓝色的小石头,里头似流动着蔚蓝的海水,紧紧嵌在他的皮肉之中。身\_体好像越来越轻,越来越小,被一只微凉的手,拽入了浓重的倦意中。
“古有鱼王,游于四海,喜与人沟通交谈,十年一上岸,以赐人欢喜之心为乐。凡得鱼王指点者,一生开阔明朗。鱼王身故后,其舌化蓝石一枚,藏于深海,名曰‘鱼王石’,此神石可谓解世人苦恼之灵药。上善,如今将它赠你,好自为之,勿枉费我苦心才是。”
鱼王石……
那声音越来越远,而他的身\_体,也像沉入了幽蓝安谧的深海,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9
一只金色的小螃蟹,转动着眼珠子,怯怯地从一间“贝壳牢房”里钻出来,左顾右盼一番,哧溜哧溜爬下来,站在地上舞着大钳子,发出奇怪的咕噜咕噜声。
听到这个动静,其余七个大贝壳里,也逐一爬出七只不同颜色的小螃蟹。这些小家伙在地上集合,排成一列,像立了军工的士兵一样,很是得意地整齐走到我面前,一个个扬起钳子,居然对我咯叽咯叽笑!
我冷冷地半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升起一团亮亮的火苗,自言自语般道:“一只烤螃蟹,两只烤螃蟹……”
数到第四只,这七个家伙全不见了,一股脑儿都躲到对面那个男人背后去了。
枉我自称走遍江湖经验丰富老妖怪,这回,居然完完全全地上当了!各种-羞-愤,悲哀与尴尬在心里混合,恨不得把自己塞-到大贝壳里去。
我之前竟然没有看出来,那八个孩子根本就不是孩子,两个红西装也不是男人,其实是一堆螃蟹与一对龙虾!
“这些深海金刚贝是世界上最牢固的监狱,不要随便想着进去,若没有我的咒语,一辈子也休想脱身。”上善又一次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抚弄着一只爬到他肩头的螃蟹,“你也不要为自己的‘失误’难过了,我将海鲜幻化人形的本事已炉火纯青,何况怀孕的妖怪,不论妖力还是智商,各方面指数都会偏低的。”
“你把讥讽跟安慰搞混了吧老头子!”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与子淼有师徒之谊,论辈分,你该喊我一声师公才对。”上善微笑。
“我从未喊过子淼师父,只是他的侍女。”我声明道。
“可他教过你不少东西吧。”他一脸当定我师公的淡然,“你叫或者不叫,这关系都是铁定的。”
两个刚刚还以命相搏的老东西,现在却世界和平,对面而坐,中间还摆着一盘友好的散发着甜味的果子,上善说这是海神湾里的特产,是一种长在白色珊瑚上的金色果实,脆而甜,是他平日里最爱的零食。
我知道你们可能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反转剧,我开始也受不了,但事实就是事实。我面前这个风度翩翩,容颜出众的年轻男人,是年纪比子淼还要大的,天界第一任四方水君上善,一个被鱼王舌封印多年的神。
“你的头……还好吧?”我看着上善额头上的一个红点,有些担心地问。
这个疯子,故意让我误会他是要取人舌-头的怪物,让我亲手将那颗子弹送进他的身\_体。
他摸了摸额头,笑道:“这并非一颗子弹,而是一道离水符。只有这道符咒,才能助我的元灵离开躯体。只因我被封印多年,早已失去神职,原本的力量也变得微弱,根本无力将这道符咒注入自己体-内,只能由一个修为高深的人来帮忙。你虽是妖怪,却修为甚高,且当年子淼以自己的元灵为引,赐你人形,所以你的身上,一直暗藏一缕玄妙的仙气,由你来帮我,自然是万无一失。”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整个事件我可以归纳成,一个疯子有一天突然想干掉自己,可他发现自己不能自杀,所以千方百计引来另一个人帮他早登极乐?”
“归纳得不坏。”他笑着站起身,指着身旁的金刚贝道,“如果我告诉你,这里真的囚禁过不少人类,而我也确实取走了他们的舌-头,你信吗?”
我皱眉。
他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10
“贝蒂,你跟妈妈说一句话好吗?”满面泪痕,红肿着眼睛的金发妇-人,揽着面前十三四岁年纪的女儿,哽咽着乞求,“就一句,行不行?”
面容秀美的小姑娘却跟聋哑人似的,毫无反应,只专注地玩着手里的魔方。
无奈的母亲松开手,拿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对价值不菲的耳环,她近乎讨好地对女儿说:“这是班尼叔叔送你的礼物。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贝蒂扭着魔方,看也不看那耳环。
“你好好玩吧,妈妈先出去了。”夫人长吁短叹地离开了她的房间,“你已经一个月不出房间不说话了,妈妈很难受。”
房门刚刚被关上,贝蒂便放下魔方,拿出一个小榔头,把那对耳环敲了个稀烂。
“姑娘,很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吗?”一个男人,鬼魅般出现在她的身后,笑容满面地坐在她的床-上。
贝蒂先是一惊,但很快便恢复到熟视无睹的状态,扭过头看也不看他。
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这世上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哪怕一个外星人砸穿屋顶掉到她面前,也不能引起她丝毫的关注。对,她就是要将自己关起来,就是要让这个世界只剩她一个。
“妈妈跟班尼叔叔很般配啊,你应该为他们高兴,你爸爸已经死去那么多年。”男人说道,“还是你觉得,常年在外工作的妈妈已经欠了你许多,如今她又要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了,你更是彻底被抛弃在她的世界之外了?”
贝蒂玩魔方的手停了停,但很快又继续起来。
“你真的不愿意再跟任何人说话了吗?”男人认真的问。
魔方在贝蒂手里咔咔地响着,而她的嘴唇,纹丝不动。
“好吧。”男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既然你不想说话,那你的舌-头,显然是没什么用处了。”
一阵淡淡的青烟飞过,屋子里再也不见任何人的身影。书桌上的魔方下,压着一张字条——
我带贝蒂出去走走,最迟一个月后回来,勿挂心。
管理员
奇异的光线透过四周的海水,撒在这片圆形的地面上,美轮美奂。
硕大的金刚贝里,贝蒂惊惶的敲打着“囚室”,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人站在外头,手里捧着一个闪亮的玻璃瓶,瓶子里,漂浮着一条人类的舌-头。
贝蒂惊恐地捂住了嘴。
“既然你已经放弃说话的权利,你的舌-头便归我所有。”男人笑了笑,“这里是深海中的深海,这个贝壳是无法突破的囚室,我想你会很喜欢吧。你不是铁了心要‘一个人的世界’吗,我成全你。也别想着自杀,这个囚室不但会提供维持你生命的力量,还会阻止你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好好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吧。”
说罢,他转身离去,根本不理会在里头又踢又打的贝蒂。
三天之后,男人回来了。
精疲力尽的贝蒂坐在贝壳里,怨恨地瞪着他。
“看起来你已经习惯了嘛。”男人笑着坐在贝壳前,“我今天有点无聊,不如给你讲故事?”
贝蒂皱着眉,把身-子转向一边,还捂住了耳朵。
“你妈妈一定给你讲过美人鱼的故事吧。”他不管她爱不爱听,自顾自地说起来“那条可怜的小美人鱼,用自己美妙的声音与巫婆交换,这才获得了变成人类的机会,也找到了心爱的王子。可是,美人鱼受到惩罚,如果她不杀死王子,就会在天亮时变成泡沫。善良的美人鱼最终选择了让自己化成泡沫。多么可怜。”他笑笑,“其实,这个故事真实的版本并不完全是这样,那条变成哑巴的美人鱼,是真实存在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古老的人鱼族,不论男女,想上岸为人的话,只能用自己的舌-头作为交换。俊男美\_女的他们,很容易在岸上找到心上人,可是如果他们不能亲口喊出爱人的名字,就会在七天之后的清晨,化为海中的泡沫。听起来,喊出王子的名字比杀掉王子容易多了,可就是这样一件简单的是,人鱼永远做不到。”
贝蒂捂住耳朵的手,松开了些许。
“讲完了。我走了。”男人拍拍衣裳,离开了。
贝蒂抱-住膝盖,眉头紧紧锁起。
十天之后,男人又回来了。
今天,贝蒂眼睛里的敌意少了一些。
“今天不讲美人鱼了,我给你将一个傻瓜男人的故事。”他背靠着贝壳坐下,细长的眼睛像沉入一段长长的梦境,“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男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他常常思念她的笑脸,以至于夜不能寐,他在人群中寻找女-人的身影,他与女-人谈天说地,更将女-人的名字刻在随身的玉牌上。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是很爱很爱她的。可是,有一天,女-人却嫁给了别人。在他们最后的一次相见中,女-人说,谢谢他以友相待。他多么生气啊,这么多年的付出与记挂,她都没有放在心上,竟然这么轻松地就放弃了他,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放弃了,所以,他也要放弃这个世界。”
贝蒂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希望他讲下去的渴望。
他沉默了许久,继续道:“许多年之后,这个从一场沉睡中醒来的男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女-人要离开了。她摔倒时,他没有扶过她;她的手上满是针眼时,他没有为她治疗过;她被人欺负时,他没有为她出头;她孤独的时候,他从没有及时出现在她面前。而他,竟然那么可笑地将他所有的行为归结为伟大的‘默默的爱’,最后还要反怪对方不领情,真是傻死了!一个人就算将另一个人在心中思念到肠穿肚烂,就算将对方的名字刻到天涯海角,也无法为对方带来任何实际的慰藉啊。所谓的默默的爱,就算每天在你心中来回千万遍,也不及在心上人肚饿时送上的一个烧饼,不及在她落寞时给出的一句安慰。你不说,不做,用一种自以为是的封闭去‘爱’一个人,对方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呵呵。”他笑着摇摇头,“可惜,当这个男人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小姑娘,这个世界上啊,有太多跟这个男人一样的自闭之人,可怕的是,他们自己往往还没有意识到。不论爱人还是亲朋,自己不愿向别人敞开心扉,却反怪对方不能理解自己。好好的一条舌-头,都被浪费了。”
贝蒂紧紧的抿着嘴唇,把脑袋埋在膝盖上。
“叮”!
一枚小小的白贝壳被扔到她的身旁。
“你还有一次拿回舌-头的机会。三天之后我会再回来,如果你愿意拿回去,就把这枚贝壳扔出来。如果不愿意,就留着玩儿吧。”
她从贝壳的缝隙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贝壳,手指微微颤-抖着……
三天之后,金刚贝里空了,白色的小贝壳静静躺在外头的地上。
一个月后,城里的教堂响起喜庆的钟声,一对身着礼服的中年男女在神父面前交换戒指。
台下掌声一片。
年轻的姑娘站在那对幸福洋溢的男女面前,面无表情地朝新郎伸出手,憋了许久才说道:“谢谢你的耳环。”
教堂外,那个在暗处观望的男人,满意地离开。
11
我抽回手,差异地看着上善:“你能将你的记忆传递给我?”
“水本身就是一种介质。人体70%都是水分,神仙妖怪修成的人身也差不多。尽管我只是个落魄水神,可但凡与水有关的事,我还是能应付的。”他抚摸着金刚贝光滑的外表,“在海神湾生活的这些年,不止一个贝蒂被囚禁过。我每去到岸上游走,总能遇到一些将自己关起来的家伙。”他回头看着我,笑道:“如果患上的是医学意义上的自闭症,我会理解并且同情。可惜世上有太多没有病的病人,白白蹉跎了岁月,伤害了彼此。传说中那个用一个吻就能带人远离烦恼的鱼王,它赐给这些人的,并非神力,而是一种愿意与这世界沟通的,如流水一样温柔又坚定的心情。封闭的死水,长不出真正的快乐。”
我打量了他一番,笑:“你怎么知道鱼王的事?在你被封印的时候,鱼王就只剩下一块石头了。”
他摸着自己的心口,朝我眨眨眼睛:“这块石头告诉我的,你信不信?”
“不如说,是你自己写了答案。”我把一个果子塞-进嘴里,甜而微酸,正和口味,“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是怎么来到海神湾,又弄出这么个地方的?”
他走到中央,环顾四周:“有人将我放到了一片无名深海之中,百年之前,我自沉睡中醒来,坐在珊瑚丛中,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过去种种。无事可做的我,沿着海水向西而行,一直走到海神湾,发现了这个存在已久的奇特市场,以及这块海中的奇异空间。那只叫杰克的海龟告诉我,这是以前海神湾里的大海妖修建的监狱,专用来关押不听话的下属。后来海妖被一个高人消灭,这里就闲置下来。像我这样的家伙,就应该住在监狱里,静思己过。”
“除了思过,你应该还干了些别的事儿吧?”我斜睨了他一眼。海边那块岩石,显然是一种结界。
“你也知道,如今的世界,供妖怪栖身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他叹了口气,“海神湾的家伙们都不坏,不过是老老实实地做生意而已。它们将千辛万苦寻来的各种宝物,与前来的人类公平交易。我做的,不过是保证市场的安全。如果有人闹事,我不会客气。入口的结界是我设下的,居心叵测之人不会被批准入内。”
“你如何判断来者是否善类?”
“感觉。”他指着自己,“一个活了千万年,阅历丰富的老家伙,看人是很准的。你是不是历来也有这样的自信?”
“可我看不透你了”我老实回答,“如同我也看不透子淼。两任四方水君,你们真的很像。”
他笑出了声:“水本来就是变幻莫测的。看不透也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遇到了彼此。”
“少跟我文艺!”我“哼”了一声,“海神湾的妖怪们,究竟要从人类那里交换什么?”
“‘舌-头’。”他坦白道,“海妖们是不能说话的,所以,它们拿自己的宝物与人类交换说话的权利,因为一旦可以开口说人话,就表示它们能以人类的形态进入这个世界。但是,露水市场的规定是,集市十年一次,每个海妖一次只能向同一个人换取不多于三天的‘舌-头’,在交易期间里,人类会丧失说话的功能,而一旦超过期限,海妖们就会变回原形。”
“仅此而已?”我掂量了一下,那些人鱼贩卖的鲛帛可是顶级的珍宝,拿去换最多三天说话的权利,似乎很不划算。
“仅此而已。”他点头,“有了‘舌-头’的海妖,可以变成人的样子,去附近的城市游玩。能去KTV唱唱歌,能跟街边摆地摊的大叔讨价还价,能坐在咖啡店里与姑娘聊聊天气,对海神湾的妖怪们来说,已是无上的珍宝。我喜欢它们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确实是喜欢的,眼睛骗不了人。
可是,不管此刻的气氛有多好,我们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离水咒。
他的身\_体,已经在渐渐变化,越来越透明,隐隐有水波流动其中。
“为什么要离开?”我问他,“你不是很喜欢海神湾吗?”
他看了看脚下:“你仔细看看我们的脚下。”
我低头细看了半晌,这才发觉在透明的地面下,隐隐有一道弯弯曲曲的,黑黝黝的巨大阴影。
“这是一道海裂。”他满目严肃,“我刚来这里时,它已经存在了,只是没有如今这么大。时过境迁,人类在附近的海域挑起各种战争,疯狂开采各种海底资源,让这条海裂越来越大。我曾找来世上最善于修补的妖怪织补,可它们也无法将其完全补好。一个月前,一群日本人带着他们的阴阳师在海神湾附近作法,他们虽没有找到集市的入口,可是使出的咒力波及甚大,令海裂一夕之间扩张了数倍,如果再不补上,不出十日,这片海底之地会裂为两半,整个海神湾里的一切都会被吸入其中,万劫不复。所以,我得做点什么。”
“你要用自己的元灵去堵上海裂?”我一楞。
“天神的元灵是宇宙之中的精华,不要浪费。”他笑笑,“我找你来,不光是要你帮我释放我的元灵。”
“你还要把海神湾那些鱼虾蟹还有变态的集市交给我?”不用他说,我已经知道。
“可能你有大把缺点,但就凭你肯为素不相识的孩子与我拿命对赌,你就是最合适的管理员。”他抬头,看着从顶上游过的各种生物,“海神湾里的家伙们,一直很努力并且很知足地生活着。这个集市,我希望它尽可能长久地开下去。”
我没说话。我已经是老板娘了,难道还要兼职做一群海妖的保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纽约的?还有我的底细……”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不停的老板娘,早已在妖界声明远播,还有人将你的事编成了一本奇幻小说到处卖,我想不知道都很难啊。至于你离开不停,一路上都在找石头这件事,是我雇佣的虫人告诉我的。我付了它二十颗蓝珍珠。”他一五一十地回答,“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我查探了一下,那帮日本人似乎是奔着鱼王传说与集市而来,不知还会搞出什么花样,你要留心。”
日本人先靠边,重点是虫人!这帮活在阴暗处靠交易消息为生的八卦种族,竟敢把我也卖了?!
就在我满脸愤怒的时候,他突然朝我伸出已经半透明的手,笑道:“我想,是时候要说永别了,我希望我们的分别不要太难过。能在这个时候见到子淼的徒弟,我很开心。”
“我跟你又不熟,鬼才难过!”我撇撇嘴,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握了手。
“你也不要为给了我一枪而内疚。”
“是你骗我打你的好吗!我内疚个螃蟹啊!”
“徒孙,你是个不错的妖怪。”
“不要擅自降低我的辈分!”
“师公很喜欢你。那套管理员制服,就留给你了!”
“我不要当不露脸的怪阿姨。”
“师公与你都生得颠倒众生,制服会让我们变得低调。”
“你怎么还没消失……”
12
捏着这块蓝如海水的小小石头,我平缓地朝海面浮去。
这一次的分别,跟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太一样,如上善所说,我们的“分别”并不难过。不论他是治水降妖的四方水君,还是蜗居在海神湾里的不起眼的管理员,他已经做了他想做与该做的事,千万年前的遗憾与犯下的过失,已被绵绵海水洗刷得干干净净。
他临走时,将如何进出集市以及如何在茫茫深海中找到这“海底囚”的方法,还有驱谴金刚贝和暂时拿走人类舌-头的咒语,全部交给了我,他说,这是给我的礼物,他知道我是个生意人,不能让我白帮忙,另外,没能喝到我那杯“浮生”有点遗憾。他还说,他相信我识人的眼光,如果有一天,我觉得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将一些不自知的“病人”关到这里。
我却希望,这一天能不来就不来吧。非要等到没了舌-头才能想起说话的可贵,这又何必呢?不过要是敖炽跟甲乙这些家伙犯了毛病,说不定金刚贝就有用了……我突然有点兴奋。
四周越来越明亮了,透过头上那片荡漾的海水,我已经隐隐看到一束阳光。
尾
我就不详述我从岩石里走出来时所看到的破坏性场面了。
被阻隔在外一天一夜,急得头上冒烟的敖炽,满头沙土地从地下的超级大坑里跳出来,一把抱-住我,恨不得把我的头发数一遍再把我手指脚趾点个数看我是不是零件齐全。
他说这岩石太过古怪,他想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撼动它分毫,只好另想办法,打算从岩石旁边挖一条地道试试能不能进去。可是他打了无数个洞,已经深入地下几千米,还是没有发现我的踪迹。
不远处,三根树桩稳稳地插在地上,三个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袍子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在上面嗷嗷直叫,每个人脚下都燃着一对篝火,九厥跟甲乙蹲在火堆旁,很有耐心地扇风。
“啊,你还活着啊?”甲乙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扇,“在问你们一次,你们的头头在哪儿?”
“¥%%¥##……”木桩上的家伙们一边摇头一边叽里呱啦地说着日文。
九厥乐颠颠地朝我跑过来,说:“你没事就好。快来看我们烤人!这些日本人昨天可凶了,又是动刀又是动枪,还说这块岛已经是他们的了,让我们快滚呢。”
“那就烤到他们明白这块岛不是他们的为止。”我朝他挥挥手,又道:“我的车在你的葫芦里呢,先给我倒出来!”
“干吗?”
“我要拿一罐茶叶!”
九厥归队之后,他随身的一个小酒葫芦就派了大用场,这东西不但能装酒,还能装下一整辆车!从次以后,当我不需要用车时,再也不用担心车子的存放问题了……
拿了茶叶,又将敖炽打发去回填所有的地道之后,我独自走到海边。
此刻,金灿灿的太阳,精力充沛地挂在空中,宽阔的海水上,金色与蓝色闪成一片童话般的绮丽颜色。
当我从水里爬上岸时,集市已经散了。上善告诉我,那些光顾的人类多是常客,他们跟海妖一样守规矩,集市结束时便会照原路离开。一旦进来的人类全数离开之后,集市的大门就会向他们关闭,十年之后才会再开。
我看着沙滩上空空的小摊以及各种各样的脚印,想到那些卖力地吆喝着,只为能拥有短短几天“舌-头”的快乐的小妖怪们,再想想身边那些动不动就用沉默于封闭来对待这个世界的人们,突然觉得上善说的没错。
小妖们等待十年倾尽所有去换取的东西,已经拥有的人们,却那么容易就放弃。
不管怎样,不论你是人,是妖,还是神,老板娘都想说,当你想把自己关起来,当你放弃自己的舌-头时,倒数十秒,想想究竟是你怨恨的那个世界先放弃了你,还是你先放弃了这个世界。
所以,这个集市,还有海底囚,都应该继续存在下去。作为它的新任管理员,十年之后,欢迎各界人士惠顾。要是你不想要你的舌-头,有好多妖怪想要哩。
清凉的风扑面而来,荡漾的海水温柔地漫过我的脚背,夏日海滩阳光,真是让人心情愉悦。
我打开茶叶罐,一扬手,碧绿的茶叶落进海水。一只苯苯的老海龟从海水里浮出来,打了个哈欠,悠闲地游向远处。
八、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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