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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夏季特别篇 茶国


楔子



“伯伯,你天天都在这儿看,看什么呀?”扎着冲天辫的小孩擦着汗津津的脸,好奇地站到他旁边,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片茶园层层叠叠,碧绿沁心,不屈不挠地舒展在毫无凉风的骄阳里。



今天比昨天更热,火辣辣的毒日头吧躲在树荫里的蝉都晒蔫儿,有它们的聒噪在,嫌烦,没了,山野中的一切却又显得孤单了,包括坐在土埂上的他。



“在看我的茶园呀。”藏在斗笠下的人,将一缕白丝丝的烟积攒了太多岁月的烟杆里吐出来。



“为什么要看它呀?”小孩不解。



“有我看着,他们会长的更好一些。”他笑道。



“啊我爹也常常看咱家的菜园子,可那些菜还是又小又黄。”小孩撇撇嘴,“伯伯,种茶比种菜赚钱么”



“有人这样说,不过我也不知道呢。”



“那你还种这么多我爹上次种花去卖,赔了本,我娘骂了他一整个春天。说还不如老实种菜”



“哈哈,你娘还说什么了?”



“唔,她还说,穷人怎么才能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你娘是个极聪明的人。这样吧,等我的茶制好了,送一罐给你娘。”



“真的呀我爹娘平时都只喝井水呢,说买茶叶要花钱,能省就省。”孩子受宠若惊,“上回我跟爹娘去集市,看到贩子们叫卖各种茶叶,都有不同的名号,什么碧螺春啊,龙井啊,普洱啊,还说是来自什么什么茶园,很不得了的样子。伯伯你的茶园跟茶也有名字么?”



“有啊。”他吸尽最后一口烟,将烟杆往鞋底上磕了磕,插到腰上,笑:”我的茶园叫八苦园,现在我正在培植一种茶叶,叫浮生。”



“八苦园”孩子天真地皱起眉头,“那你的茶一定非常苦吧。”



“是的,很苦很苦。”他伸出右手捏了捏孩子的圆脸,“你还没到喝这种茶的年岁。”



“喝茶还分年岁”



“那是自然。不够年岁,走的路不够多,便品不出这茶水里的味道。”



“哦哎呀,我的牛跑了伯伯,明天我再来看你哟。”



“慢慢跑,别摔了。”



他笑看着这个小家伙匆忙跑开的背影,难得一阵微风拂过,那只空荡荡的左袖微微摇动着。



天上那个火盆渐渐往西而去,恢复了体力的蝉又开始了大合奏,茶园里的千万片叶子在时不时路过的风里簌簌微动,自成一曲,清凉悦耳。



1小店



五光十色的广告牌把唐人街的夜色切割成无数光怪陆离的小世界,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入口,用自己的声音,用音响,用小喇叭,把已经很高的温度继续往上推,中餐馆、西药局、服饰店,琳琅满目的铺子都舍不得关门。处处可见的朱红门廊下,都贴着同样的宣传海报,什么一年一度的夏季火龙节明日登场,看起来,明天这里会更热闹。反正,只要有节日过,管它东方西方什么来历,大家高兴就好。



你看,才走了半条街,我手里已经被塞-上了厚厚一沓宣传单,某饼屋买二赠一;某服饰店只要在火龙节这天买有龙纹的服饰,全部半价;某干货垫还开出消费满多少钱就赠送国画大师亲笔绘制的腾空图这样的噱头。并不太爱热闹的我,被这条街的世俗与热情弄得眼花缭乱。



我一间店一间店这么看过去,找过去,一直走到街尾的转角处,才释然地停下脚步。



面前这间朴素的小铺子,褐得发黑的门槛在灯光里透着幽幽的光,同色的老式木板门半开着,门板上的兽头铜环隐隐爬上了绿迹,顶上应该拜访牌匾店招的地方却意外地空着。一个开门做生意的铺子,却连个名儿都没有。



我笑笑,这就没错了,是那个人的风格。



正要拔腿往里走,却冷不丁从门里摔出一个金发蓝眼山羊胡的干瘦男人,脸朝下趴在我面前,-屁-股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大脚印,紧跟着一叠文书被甩出来,乱纷纷地落了一地。



男人刚爬起来,门里又飞出来一个陶瓷茶碗,并伴着一声淡淡的“滚”。



茶碗在男人的背上碎成几瓣,残留的茶叶茶水溅了他一身,本来还想朝门里怒吼几声的他,在又飞出来一个矮凳时落荒而逃。



及时闪避到一旁的我,确认门里在没有不明飞行物出来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进这家没有名字的店。



方方正正的店堂里,摆了三面朴素的实木货架,货架上整齐地列着不同质地与款式的小罐子,竹的,木的,瓷的,每一个都简单,但每一个都精致,随意之中流露出精雕细琢的雅趣,连系在罐口上的小木牌子都打磨得光滑可爱,上面还有漂亮的小楷规整得写出“夏凉”、“冬暖”、“春馥”、“秋满”之类的词语。



不属于任何一种香料的清香暗浮在这间老旧房屋里的每寸空气里,但不是人人都能闻得出,起码刚刚那个倒霉的男人是一定闻不到的。



突然,一个小玩意儿划破静谧的空间,气势汹汹地朝我的脑袋飞来,我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这个讨厌的偷袭者一枚光可鉴人的黑色围棋子,啧啧道:“你这样的待客之道,是赚不到钱的。”



啪左前方角落里的梨花木桌前,有人手执黑子,应声而落,黑白分明的棋盘上,只有他一个人厮杀,敌我不分。



“你来的颇不是时候。”穿着黑色对襟唐装的男人抬起头,乌亮的头发规矩扎成一束,行云流水地垂在背后,眉眼间懒懒散散,上下打量我一番,又低下头看棋子,“你胖了。”



“我去我是孕妇好吗腰围会多半寸有什么稀奇犯得着特意说出来吗”我极度不满地走到桌前坐下,把棋子扔回给他,“剪剪头发吧,比女-人还长。”



“不剪。”他发得干脆。



我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他还是没什么变化,沉如磐石,冷若霜雪,俊俏依然,还是喜欢穿暗色的衣裳,一关灯就看不见的那种,还是爱坐在不易被人察觉的阴暗角落里,观察别人,拒绝被观察。



“无端端来这里做什么?”他微微皱着眉,思索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来纽约办点事儿,现在办完了,得几天空闲,便顺道来啾啾你死了没有。”我盯着他面前的茶碗,浅棕色的水里飘出清清凉凉的薄荷味。口干舌燥的我,管不了那么多,端起来就往嘴里灌。



一股舒心的凉意从舌尖游走到全身,淡淡芳香混着丝丝甘甜直沁脑门,之前的困倦与躁意一扫而空。



一杯茶,足以解去一整个夏天的烦恼。



“这么随便喝我的茶,不怕被毒死么。”他放下棋子似是下了一个妙招,嘴角微有笑意。



我白了他一眼:“老友千里迢迢来探你,不说新沏一壶好茶招待,还咒我你这种鬼德性,到底是怎么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的”



“五十步笑百步。”他冷哼,“鬼鬼祟祟一人前来,必是跟夫君吵架了吧。不对,是打架并且打输了吧”



“放屁”我怒目相向,“心里阴暗的人,看什么都是阴暗的。我们夫妻关系好的很。”



“那为何形单影只”



“谁告诉你结婚之后就要分分秒秒黏在一起的。”



“借口。”



“孕妇脾气很大的。砸了你的店可怎么办?”



我气死了啊,我怎么能跟别人说,敖炽跟九厥还有甲乙组成了观光团,跑去一个什么“纽约比基尼小姐选拔赛”的现场去了面对曼妙的比基尼妹子们,九厥这个死鬼老早就忘了自己的玉照还在通缉令里吧。不过他跟敖炽的臭德性我还能理解,连素来对敖炽他们一屑不顾的甲乙都同流合污了,我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至于眼前这个对我毫不客气的男人,我知道你们都不认识,因为从头到尾,这个阴暗的家伙根本就没有出过镜嘛。但是,他虽不在江湖,可江湖里处处有他的影子。你们不认识他,却一定认识他种出来的茶,那一杯由我扩散出去的,碧绿灵澈,先苦后甜的浮生。



瞧瞧你们这些家伙,从头到尾就只知关注我怎么折磨敖炽与不停的帮工,哪个妖怪长得帅,哪个妖怪给的金子多,甚至八卦我跟敖炽生出来的娃会是什么品种,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这杯浮生茶的来历。简直太没有内涵了统统去长城面壁



既然今天我走进了这间无名小店,又跟这个男人坐到了一起,在等他下完这盘又臭又长的棋之前,我愿意讲一讲他的故事。



如果你们愿意听,就赶紧把花生瓜子冰镇汽水小板凳准备好,炎炎夏日,最适合摇着蒲扇听故事,或者讲故事。



2山庄



孤辰幼年是最大的愿望,是能有一直蝴蝶或者蜜蜂,停留在他家的花圃里,就像在外头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场面一样,风轻春暖,蝴蝶花间。



可惜,一只都没有。



家里的花圃,没有蝴蝶,没有蜜蜂,连一只蚂蚁都看不见。敏感而聪明的小东西们,没有胆量靠近一片轻易就能让自己送命的、剧毒的海洋。



牡丹茉莉,丁香月桂,松柏香樟,这世界上一切被人熟知的植物,从来不属于这个花圃。



孤辰家的花圃是另一个世界,分得很均匀的区域里,黯黑与幽蓝,暗紫与妖红,一边各为政,一边又要争奇斗艳。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在用旁人看不见的方式,互相侵略。花圃里的每一个成员,一路荆棘坎坷地将自己修炼到最好,只为让主人一眼相中,摘下来,撕成片,捣成泥,或者还有别的更残忍的方法,最后变成一种工具,用自己的万劫不复成全另一个人的死亡。这就是它们生存的方式。



阿爹说,这里的植物都叫植物,叫刀,杀人不见血的刀。



当孤辰长到能背出“床前明月光”的年级时,阿爹抓着他的小手,教他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刀”。短短两笔,他却怎么也写不好,歪歪扭扭像蚯蚓。阿爹说,写不好这个字,就没有饴糖吃。



双生哥哥明昊就写得很好,所以他每天都只能看着哥哥获得的奖品流干口水。



一天,一月,一年,数载,大大小小的,好看的难看的“刀”字,铺满了小小的房间。



好几次,小孤辰顶着满脸的墨渍,恹恹地握着毛笔,问明昊:“哥哥,阿爹为啥老让我们写这个字,好烦。我们出去放风筝好不好”



明昊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端正地保持着他的姿势:“阿爹说写,就写。”



“那我自己出去玩,你不要告诉阿爹啊。”孤辰把笔一扔,小狗一样蹿出了书房。



他们的家,在通州边上的野地里,前有河水背有山,阡陌纵横的小路高草丛生,诸多岔口扰乱了方向,活生生一座天然的迷宫。据说以前这块地方不这样荒凉,还曾是前朝某个官宦大家的避暑山庄,亭台楼阁,夜夜笙歌。直到多年后一道诛灭九族的圣旨,一夜间斩断山庄内所有人的性命,也迅速抽走了这里的所有人气。恃宠而骄的优越永久断裂在灰白的围墙里,公子佳人的脚印被风沙吹散,野草与铁锈慢慢占领了这块地方。山庄还在,只是成了野猫与老鼠的战场,处处蜿蜒的藤蔓当裁判。



有人说不止一次在深夜听到山庄里有啼哭之声,描绘得绘声绘色,吓煞胆小之人。胆大之人不屑,说那不过是春天的猫儿在乱叫。不管传闻如何,曾被血洗的山庄里,终是不详,人们不再往这里来,各家的淘气小孩也被狠狠教育,说那废旧的山庄里,有吃人的恶鬼,万万去不得。



阿爹带着他们两兄弟来到这里时,很少说话的阿爹就说了一个字:好



在那之前,孤辰依稀记得他们已经搬了好几次家。阿爹就像一块不生根的浮萍,不习惯停留。而且没离开一个“旧家”,他都会将那里烧的一干二净,不肯留下一丝与让他们父子有关的痕迹。



这里是他们住得最久的“家”了。阿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将山庄里最僻静的几间房收拾修缮,然后铲掉了花圃里的杂草与枯萎多时的牡丹,按照他惯有的一系列流程,将属于他自己的植物,一一种植起来。



他浇的水,施的肥,事先都要经过亲手调配。这大约是一个很麻烦的工作,孤辰每次看到他爹提着木桶走向花圃时,他的左手都很紧地缠着布条,布条里隐隐透出斑斓的血迹。



第一个春天,花圃里的颜色就丰富起来了,孤辰看过外头的花花草草,老觉得自家种出来的跟外头的不太一样。就算他们的花开得再多,总没有百花齐放的喜悦与热闹。它们太犀利,每个花瓣都艳丽出了锋利的刃,由你的视线开始割。



阿爹下了死命令,十二岁生辰前,不准他们兄弟俩走进花圃一步。有一回他玩耍的藤球滚进了花园,他去捡,被阿爹撞个正着,被阿爹拿藤条打个半死,关在柴房里一天一夜,没饭没水。



那时,他才五岁。



明昊就听话多了,阿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除了长相,竟然找不到多少相似的地方。



孤辰一辈子都忘不了柴房里的那一夜,没有灯火没有食物,饿得要晕过去的他,躺在冰凉的地上,从屋顶的一个破洞里看天上的星星。他隐约姐的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暂住在一间生意很差的小客栈里,那个在客栈里洗碗的,头上包着花头巾的女-人很喜欢他,他也喜欢她,因为她只要一看到他,就会用那双极粗糙的手,从围裙里的兜里摸出糖块给他。他幸福地享受着口里的甜蜜与被人善待的温暖。女-人知道他的名字之后,愣了愣,然后笑着告诉他,天上有颗星星也叫这个名字,爹娘一定很爱你,才会拿星星当你的名字。



他不太懂什么是爱,但听了也很高兴。虽然阿爹很少对他笑,即便他摔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来拉他一把,只拿毫不动容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他忍住疼痛憋住眼泪站起来。



那天,他含着糖,在女-人的膝盖上睡着了。可醒来之后,他躺在房间里的床-上,阿爹不在,明昊坐在桌前,托着下巴看着他。



直到他们离开客栈,他也没有再见到那个女-人。



当客栈淹没在火海中是,他几乎是被阿爹拖走的,一边走一边回头。



爹娘一定很爱你,才会拿星星当你的名字女-人的话,他现在也没有忘记。



破洞里的星星闪闪烁烁,居然冲淡了腹中迫切的饥饿。



一直被夜猫追得失足的黑老鼠整好从洞里坠下来,掉在孤辰的心口上,吓得他“哇”的一声跳起来,拍着门大喊救命。



从木门的缝隙里,他隐约看到外头明昊的身影。他叫得更大声了,可明昊却不见了。



明昊是一定不会放他出来的,他那么听阿爹的话。孤辰沮丧地靠着门坐下来,顺手捡起脚边的一根棍子握在手里,生怕老鼠再来捣乱。



他以为,这就是他人生中最黑暗可怕的一个夜晚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被禁锢在狭小冰凉的柴房里,与老鼠过了一夜。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个夜晚,其实连黑暗的边儿都没沾上。



3友人



皇帝死了。听说他只坐了一个月的龙椅。



皇宫内外,波云诡谲,传言纷纷,称一枚红丸便要了皇帝的命,太蹊跷。



旧皇晏驾,新皇登基,整个国家都被这一场最重要的更替往一场尚未完全成形的漩涡中拖去。越发频繁的灾荒,虎视眈眈的女真,内忧与外患如病毒般悄悄扩散、加重。



只是,当一场疾病尚未完全爆发时,人们往往视而不见。这个国家大多数的人,仍将注意力放在了新皇帝的身上,猜测着他是否能少收一点赋税,是否能让大家吃饱肚子。身为一个草根百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重要的



对孤辰而言,这段“国丧之期”真是他十一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阿爹出了远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好了,他不用再念那些怎么也念不完的书,不用再对着木头人连拳脚,更不用把枕头塞-到被子里伪装成睡觉的样子,再像个小偷一样溜出家门,计算着时间与外头的世界亲近,然后火急火燎地溜回去,并且要做好随时被阿爹发现打个半死的准备。



这些年,他总是偷偷摸摸的,房梁上的老鼠都比自己正大光明。



明昊过得比他踏实多了,他对阿爹布置下来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可是,他们的父亲却并不以谁踏实谁不踏实来权衡他要更重视谁。这个多数时间都在家里侍弄花草、喝酒写书法的男人,并不太有父亲的味道,他更像一口被汲干了许多年的枯井,牵挂、眷恋、爱护,人世间一切善意美好的感情都是找不到的。偶尔阿爹也会出去,有时候一天,有时候两天,每次回来的时候,他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许久不出来。



孤辰担心阿爹饿肚子,端了饭菜去敲门,却总是被他狠狠地骂走。透过门缝儿,他嗅到房间里漫出来的烈酒的味道。每一自我紧闭,都以呛扣的烟火为尾声,阿爹会“砰”的一声打开门,将一个盛满纸灰的火盆发泄似的扔出来,他不许人碰,过一时半刻会自己收拾干净。



有几回,火盆里的纸并没有烧得太彻底,孤辰瞟到上头的字怨僧会,爱别离,求不得他默默地念,尽管他认识的字已经很多很多,却并不明白这些词的意思,也不懂为何阿爹总是写相同的东西,然后再烧掉。



不过,算了吧,研究阿爹的字远没有在外头抓蛐蛐儿有趣。



要是阿爹每年都有几个月不在家,那该多好。孤辰抱着这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乐颠颠地跑出了山庄。



每到秋日,外头的颜色就变得绚烂而饱满,不知名的矮树上挂满了金橘色的拇指头大小的果子,摇一摇就掉一地,抓一把在衣裳上蹭干净往嘴里一塞-,甜过兴祥斋的八宝桂花糖。孤辰的腮帮子跟贪吃的猴似的鼓着,边吃边捡果子,遇到形状完好的,便小心地放到布兜里,留给别人吃。



刚一踏进这块全是浅白卵石的河岸,他便被从天星河里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吓了一跳。



只穿了小-裤-衩的小元双手擒住了一尾活摇乱摆的大鱼,喜形于色地朝他喊:“小爷的铁指功可算是练成了”



孤辰打了个哆嗦,这可是深秋了啊,裹两件衣裳都凉。这个虎啦吧唧的小元,真当自己是铜皮铁骨不成他抓起地上的衣裤,朝爬上岸正摇头甩水的小元扔过去:“你练成了铁指功,有没练成不生病功。”



“切,你们几时见我病过从小到大,我连伤寒都没染上一次。”小元随便捡起一件衣裳,胡乱擦了擦身-子,却不争气地打了个喷嚏。



“我可以假装没听见。”孤辰白了他一眼,“赶紧穿上。一会儿阿豹来了,不得-羞-死你。”



“她-羞-我我不揍她-屁-股就是她走运了。”小元一边穿裤子一边愤愤道,“你瞅瞅如今啥时辰了明明是这死丫头定的时间,要过她的生辰,自己到没影儿了。”



孤辰四下看看,河岸上除了他跟小元,以及那条还在地上蹦跶的鱼,没别的活物了。



蜿蜿蜒蜒的天星河上,除了粼粼波光与掠过的飞鸟,连一只小舟也看不见,一直是孤辰很大的向往,听说河上有很大的船,大得能搭起好多层的楼台,用七色琉璃包裹住的灯火点缀其中,天宫仙境似的游走。还有许多长得奇奇怪怪的异国人,将稀奇的玩意儿装满船舱,一路叫卖。也有一些本地的小船,停靠在不碍事的地方,船里支起炭炉,就着现捞起的鱼,抹上特制的酱料,烤得吱吱冒烟,香飘四里,引得岸边的人不得不停下脚步掏钱解馋。微寒的秋意里,嚼一口甘香鲜美的鱼肉,再送一口暖暖的烧酒,看河面上灯影闪烁,天水一色,听唱曲儿姑娘莺语婉转,轻弹琵琶,真是人生中最惬意的享受。



当然,这些“听说”,都是来自阿豹和小元。小元最爱跟孤辰讲哪个英雄一把单刀解决了一窝贼寇之类的事,阿豹就最爱描述她在哪里吃到了怎样的珍馐佳肴,绘声绘色,直把两个愣小子听得口水长流,仿佛顺着阿豹的每个字眼,就能抓到香喷喷的鹅腿。



孤辰九岁那年,在这条河边遇到了两个在河水里扑腾的倒霉蛋,一男一女。小丫头已经被呛晕了,架住她往岸边游的男孩并不像会游泳的样子,一只小舟孤单单地靠在岸边。这片萧瑟的河岸除了孤辰,几乎没有人会来。男孩不呼救是对的,还能省一口力气争取让自己多浮一会儿。



阿爹曾非常严肃地告诫孤辰和明昊,他们需要学习的人生第一课,便是心无怜悯,见死不救。那天,他命令兄弟俩将这八个字抄上一千遍。



心不在焉的孤辰,抄了一千遍,字也还是在纸上,没写到心里。



他犹豫了一小会儿,跳进了河里。



“看你个儿挺小的,没想到力气满大。”小元白着一张脸,咳出几口水来,感激地锤了他一拳,“你叫啥咋一个人跑这儿来了他们都喊我小元,就住东门边的枣子胡同。”



孤辰报了名字,却没敢说自己住哪儿,胡乱编了个地方。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小丫头,也悠悠醒转过来,可她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谢过救命之恩,而是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骂了一声:“没用”真抽,嫩白的脸上飘起红红的指印。



这举动真真是应了她的名字,好好的一个娟秀丫头,非跟一头小豹子似的粗野。



幸而是夏天,三个落汤鸡似的孩子坐在河岸边,谁都不敢用这个狼狈样子往家里去,只好耐心地坐在阳光里。烘衣裳的过程里没别的事可干,只有闲聊。



小元说他是追着他走里落跑的云雀儿来到这里的,这小没良心的,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总还想奔去更高更远的地方。接过,云雀儿没追到,倒是看到了河里的阿豹。



当阿豹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古三麻子的女儿时,小元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孤辰当然不知道古三麻子是谁。那个幽灵般横行在各个水域的贼寇,与官府玩了多年的猫捉老鼠的游戏,至今仍逍遥法外的种种,他一个生活闭塞-的孩子怎会知道。



孤辰还是不很明白,问阿豹:“你爹究竟是做什么的呀”



“抢钱抢粮。”阿豹眨了眨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江河湖海就是我们的家。船走到哪儿,我们就抢到哪儿。”



“那你们岂不是坏人”孤辰挠挠头。



“我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阿豹撇撇嘴,“反正我爹说了,刮风下雨不抢,老弱病残不抢,良善忠义不抢。别人说我们是贼,那就是贼,是好是坏都不打紧。”



“那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吗”小元奇怪地问,转即有点紧张,“还是你爹就在附近”



“我爹离这儿远着呢。我是从船上偷跑出来的。本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学”阿豹突然红了脸,没再说下去。



“学什么呀”



“你要急死我呀姑奶奶,说话可不兴说一半儿”



阿豹憋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学学游泳。”



小元的笑声把岸边的水鸟都吓跑了,他倒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阿豹:“水寇头子的女儿居然不会游泳,笑死小爷了你爹会不会被你气死呀”



阿豹被笑得火大,真跟个小豹子一样跳起来,骑到小元身上,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举着粉粉的拳头,怒目到:“再笑我,我就打掉你的牙”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明明发怒,眼睛里也噙着委屈的泪。



“你也不会游泳啊。”孤辰插了一句,换来小元一记尴尬又不服气的白眼。



阿豹的拳头举了很久,又松开了。揍救命恩人好像不地道,她虽然才九岁,也懂这个理儿。



从小元身上挪下来,阿豹垂着头,像一只被抢了食又抢不回来的沮丧小鸡:“我爹不喜欢我。”



“你会游泳了他就喜欢你了”孤辰觉得这个逻辑好奇怪。



“如果我能游得像鱼一样快,还能学会我爹独门的闭气功,能在水下待半个时辰,可能他会喜欢吧。”阿豹曲着腿,拿膝盖撑着小脸,两颊的红晕烧得像另一种晚霞,“我们船上的每个人,都是游泳与拳脚的好手。我爹常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偏偏我没给他长脸,见水就发晕。”



“所以你偷偷来这个没人的地方练习”孤辰有点同情她,“若不是遇到我们,你可就淹死了。”



“就是就是你这丫头不长脑子呀”小元猛点头。



“不会游泳还跑去救人,你的脑子也没长多少。”孤辰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我没想那么多”



这句话,阿豹与小元同时脱口而出。



阿豹揉了揉小巧的鼻尖,说:“我经常听见我爹对船上的人说,人活着吧,就得活一股精气神儿,小里小气,窝窝囊囊的,不痛快,不敞亮。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可这意思,就是我爹很讨厌一个连水都不敢下的女儿吧”



“咦,我爹也常跟我说,咱当一回人不容易,得活得有根骨。两个爹是一个意思吧”小元一拍胸膛,“所以小爷我天天练功习兵器,这骨头可硬着呢”



怎么他们的爹,跟自己的爹,说的话完全不一样呢阿爹很少与他和明昊说话,就是说,也不过是要他们习文练武,并反复强调他的“人生课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孤辰突然将父亲的声音,与一种叫“砒霜”的东西联在一起。其实他连砒霜具体是什么玩意儿都不太明白,只知那是个会让人难受,继而死去的药。



孤辰有点纳闷儿。这一点上,他无法加入阿豹与小元志同道合的交谈。



但,朋友就这么交下来了。



当这一天的晚霞从阿豹的脸上烧到天边的时候,天星河边白白的卵石岸上,三个年相近的娃娃学着大人的样子,对着淙淙河水与金红灿烂的天空,慎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一年,孤辰十岁,阿豹比孤辰小一岁,小元年岁最大,十二岁。



本来小元要照他最爱的三国演义来个桃园结义,结果被没看过这本书的孤辰与阿豹拒绝。



孤辰认真地说,他有大哥了,所以小元不能当他的大哥。



阿豹先问了问多一个大哥有什么好处,小元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于是阿豹也不要这个“大哥”了,把个耿直的小元气得跳脚,直说水寇之女就是死性不改,什么都要讲好处。



但总得有个什么仪式来表示,他们三个愿意做朋友呀,于是就对着天地河水磕了三个头。



“是不是还要说点啥”磕完头的小元挠着耳朵,“我看大人们磕头时都要说点什么的。”



“要说啥”孤辰茫然地看着他,“顶多以后你们再掉进水里,我一定捞你们出来就是了。”



“不大了以后请你们吃好的。”阿豹前思后想了半天,“我爹的房间里好多吃食。”



“嗯,以后咱们好好儿玩,谁也不许欺负谁。”小元觉得他们说的有理,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许人欺负你们。”



不成誓言的誓言,被夏日的余温烙进了金光闪烁的天边与河水。



之后的一年,他们每个月的十五都约在天星河畔见面,这个日期是阿豹定的,她说她爹十五是不干活的,而且最近一两年,他们的船都会在附近的水域里活动,一个月见一次面没问题。



小元一定是最早到的,他爹好像不太管束他,这让孤辰很羡慕。他出门跟逃狱没两样,得看运气,还得有一颗不怕被痛打然后关进柴房的心。走运的是,他的每一次暂时逃亡都很顺利。



阿豹是个迟到鬼,但每次都变着法儿的带来新鲜的玩意儿,让他们没法儿生气。有时是一盏会转出不同图案的灯,有时是竹丝编成的蝴蝶与鸟兽,但更多的是食物。拿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鹅腿或者见都没见过的点心,哪怕解开纸包时都碎成渣了,还是会被一抢而光。



孤辰不敢将阿豹带来的玩意儿带回家,便宜了小元,每次看他抱着一堆好玩的东西乐呵呵地回家时,孤辰都会有一刹那的念头如果他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再加上一个像阿豹那样的妹妹。



这样的聚会,到今天,持续了一年。



上回见面时,阿豹说下次见面就是她的生辰了,直言不讳地要他们准备好礼物,否则准挨揍。她的匪气长得比她的年纪还快,但他们不反感,阿豹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绣花纳鞋底,做饭洗衣裳,跟这个穿风过浪讨生活,还有个热爱刀头-舔-血的亲爹的丫头,不般配。



知道夕阳西沉,阿豹还没有划着她的小船出现。



小元升起一堆火,把抓来的大鱼穿到了棍子上。



“你给她啥礼物呀”小元好奇地问。



孤辰老实地摊开布兜,黄灿灿的果子挤在里头。



“就这”小元张大了嘴。



“好吃呢。”孤辰把果子收起来,帮忙往火里加干枝,“你呢”



小元顿时得意了,把大鱼往孤辰手里一塞-,站起来把穿好的衣服垮掉一半,露出结实的胳膊,说:“我打算给她表演铁指功嘛”



红红的火光映照着他已经初露端倪的古铜色肌肉,光亮亮的,无坚不摧似的鼓起。



孤辰突然觉得,小元已经是个大人了吧。十三岁的他,已是个头高出他一截的少年,比划出来的拳头,铁块似的刚硬。反观自己,好像没什么变化,依然瘦削,依然苍白,吃什么都不长个儿。



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在最后一丝余晖里,张望着波澜不惊的天星河。



远远地,一个黑点从河上匆匆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4天星



孤辰和小元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个被阿豹五花大绑来的少年。



难怪她将船划得那么匆忙,原来是干了她爹常干的勾当。



“李老五家的烤鱼只剩一条了,跟我抢”阿豹擦了擦嘴边的油渍,踢了少年一腿。



别人要抢她的鱼,她就把鱼和别人都给抢了,这种事放在阿豹身上一点不稀奇,只是可怜了这个撞上小夜叉的倒霉蛋,瞧他细皮嫩肉,锦衣华靴的样子,一看便是从未吃过苦头,出身大户的金贵小公子。



“你们瞧这个”阿豹拿出一块做工精细,金光灿灿的长命锁链牌,在指间得意洋洋的晃动,“这可是我如今拿到的,最值钱的战利品”小公子皱着眉头盯着她,口里呜呜个不停。



“会有追兵吧”孤辰望着夜色下的河流,他与小元他们最大的不同,还在于他的担心,总是比他们多,也比他们远。



“不会啦”阿豹笃定地说,“在运河边的时候,这小子一直是一个人。穿金戴银还不带随从,拿一锭银子买一条烤鱼的家伙,摆明了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偷溜出来玩耍的呆瓜。不抢他抢谁”



“那是你运气好。”小元揪了揪阿豹的麻花辫,“这样的公子哥儿,外出游玩不说前呼后拥,数十个随从是有得,若是他们整好藏于暗处,你以为凭你的花拳绣腿,能活着到这儿来”



“以后还是不要干这样的事了,不好。”孤辰皱着眉。



“我爹就是干这种事的,我是他女儿,不干这个干什么去”他们的态度把阿豹的脾气惹了上来,“我爹就是水寇头子,我以后也是水寇。怎么啦看不惯看不惯就别跟我一起。有种再能耐些,上官府告我去”



“你爹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吗”孤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阿豹的火气更大了,指着孤辰的鼻子道:“我爹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怎么着总比你连你爹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要强”



以前,每当他们的话题牵扯到“家”与“父母”上头时,孤辰都很词穷,他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他的父亲,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活了十一年。



没轻没重的小孩脾气把气氛搞坏了,无言以对的孤辰转过身去,用不看阿豹表达他无奈的愤怒与不跟女孩子见识的气度。



他的不满好像并不全来自阿豹的脾气,那个被阿豹绑来的家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只属于他们三个人的河岸,这感觉就像一个坚固的堡垒突然穿了一个小洞,所有的秘密,欢乐,完整,都被泄露了。只是,以他这样的年纪与阅历,还不足以明白,所谓命运,就是被无数突如其来的“小洞”,蛀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干吗干吗呢,都忘了去年咱们磕过的头,发过的誓啦”小元扯起嗓子打圆场,一手拉一个,“道歉赶紧的”



“要是你被人揍了,掉进水里,没人捞的话就淹死了。”孤辰先开了口,“你死了,我又上哪儿去找个阿豹来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阿豹又不傻,这种隐晦的道歉与在意,瞬间熄灭了她所有的火苗。



“我死了,你们就在别想迟到百里香的酱香鹅腿”阿豹哼了一声。



怎么说都还是一帮孩子,分得快,合得也快。



多余的小公子还在地上哼哼唧唧,扭来扭去的,像一只虾米。



小元上去拿掉了他口里的布条,故意黑着一张脸道:“你应承我们,回去不跟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儿,我们就放你走。不然我们真的会扔你下河哟”



小公子一边咳嗽一边摇头。



阿豹见状,火大地说:“这坏胚子还不领情难不成你还想着把我们一网打尽”



小公子憋红了脸,费力地说:“不不”



“不不不什么不,小元,咱别跟他废话了,扔他下河凉快凉快”阿豹大声道。



“不不是,几位误会了。”小公子终于顺过气儿来,“几位若是中意在下的金锁,尽管拿去。在下腰间上的麒麟玉牌也很值钱,荷包里还有些银票,都给你们。”



所有人都愣了愣,情况突转得太厉害。



“有这样的人”小元眨巴着眼睛看阿豹,“你爹绑来的人都这样”



“没有这么自觉的”阿豹老实回答。



“你不报官抓我们”孤辰怀疑地看着这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家伙。



“不报官。”小公子摇头,恳切地说,“只求你们别把我这么快送回去,让我多玩会儿。”



多么与众不同的肉票



小元边给他解绳子,边说:“先送了你,看你绑着怪难受的。可别想着跟小爷耍花招,你面前的都不是好欺负的主儿。”



“我不喜欢欺负人,也不想人欺负我。”小公子揉着被勒红的手腕,咂咂嘴看向阿豹,“就是没吃过那条鱼有点遗憾。”



看他小小年纪,到很有一些处变不惊的气势,不似个锦衣玉食的草包。



“喂,李老五家的鱼是全通州最好吃的,只剩一条当然归我”阿豹朝他挥挥拳头。



“我并没有与姑娘你争抢的意思,是你性子太急躁,不听我解释便绑了我。”小公子无奈地说,“幸而今日是我独行至此,无随从相伴,不然姑娘你很难全身而退。”



“说话文绉绉的,读过很多书啊”阿豹不屑地说,“有钱有人了不起啊,我家人也多”



孤辰用力咳嗽了几声,提醒她不要再讲下去了,再说下去,她老爹的根根底底都出来了,那还了得。



小公子站起身,姿势文雅地整理衣衫冠带,拭去脸上的污迹,再将略乱的头发顺一顺,月光下便露出一个粉雕玉琢的人儿来,身量虽小,五官也没有生出完美的外廓,课任谁见了,也无法否定他体力优秀的潜力,顶多三五年,他能将天下诸多男儿都比下去。



三个泥猴儿一样的家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肉票收拾收拾,居然就成了画里才有的仙宫童子。



他和气的目光从他们脸上落到篝火旁还没来得及烤的大鱼上,亮了亮,指着那鱼道:“你们也会烤鱼?”



“当然会。”小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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